春泥的味道

正月已远的日子，冬天与春天接壤，清早，地上有未融掉的霜。

我爸爸天不亮就已经把该摆的货都摆好了。在我们那个小镇上，你可以没有能耐，但是只要你勤劳，就能获得大家的赞赏以及美好的日子。

我家主做电料建材，顺带卖着些家用日常的货物，门店面积在200多平的样子，上面也有很深的阁楼，尽管如此。晚上收货后，就挤得进不去门了。

每天，爸爸必做的工作就是趁天没亮，把货都摆出来，等晨光一点一点的把它们都照亮。我爸说，他对此有莫名的喜悦感。可见他多么热爱生活。可是我觉得他并不爱我。

爸爸爱唱歌，歌声委婉好听，但是我每次崇拜的听他唱歌时，就觉得我仿佛是他爱的旋律里，不小心漏掉的拍子。

相比哥哥来讲，他就不一样，他对哥哥的生活起居倍加关爱，对他的学习成绩十分在意，甚至当我和哥哥产生摩擦的时候，爸爸总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来打我。我妈妈就会疯狂的跟他打架。

有一次，因为爸爸用力推了我一把，重重的撞在墙上，我惊慌失措并挣扎着跑到门店后的田埂子上，那是一片别人家用来种麦子的土地，虽然比起来成亩的田地，它小了很多，可在我们这个镇上，它算是一片绿油油的田海，正月后的土地，冰凉又湿润。我踉踉跄跄的绊倒，磕了一嘴巴泥，泥巴略带着青草的香。可我只觉得额头又疼又涨，两颗豆大的泪珠带着滚烫的温度就滑进了我的嘴里。

我回头看到爸爸赶过来，害怕的爬起来，使劲往青苗葱葱那头的大马路上奔跑。我一边跑，一边流眼泪，反应迟钝的吐着嘴里的泥。不断的用手抹来抹去。还没有跑到头，就听到妈妈哭喊的声音，和谩骂的声音。我知道她又要狠狠的和爸爸吵架甚至打架了。我停下了，一边哭一边呜咽着叫着“妈妈，妈妈”。身体因为害怕，不停的颤抖。我知道我妈妈会来救我。大概有邻居去告诉她，我在门店被打了。她匆匆的从家里赶过来，也是需要时间的。

那一次，我额头上从此留下了无法抚平的伤疤。

我妈妈一边呜呜的哭着，一边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用力的蹬着自行车，又一遍一遍的问我痛不痛。我一手捂着额头，用眼睛瞟了一眼耷拉下来的鲜红的一块什么东西，说，不痛。

那个正月，我踏上了远行的列车。

妈妈领着我，走在那片田埂子上，上面还结着霜花。哥哥还在睡梦中，我临走前，还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这个平时不和我吵架拌嘴时，对我挺好的哥哥。心酸的扭头就走了。妈妈提着行李。一句话都没说。

我们等到了一个很高大的巴士，在黑色清晨的大雾中，它暖暖的黄色的灯，慢慢靠近我们，我用目光看它靠近我。临上车时，我听到爸爸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赶来，急切的喊了一句我的名字，我心中一动，回头，却只看到一片白色的大雾。妈妈使劲把我拉上车。紧紧闭着双唇。表情十分痛苦和严肃。

我坐在窗边，试图努力找到爸爸的身影，我知道，我还是在渴望着些什么。

就这样，我一走就是三年。我在姥姥家的村子里，是个外来客，这三年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每次跟着姥姥去田里。看大人在里面忙忙碌碌，我坐在田埂子上，想家乡的阳光，妈妈的怀抱，哥哥偷偷塞给我的好吃的，还有那个从来都不抱我的，爸爸的背影。

又是一个正月之后，有一天我和邻居家的菲菲在玩儿过家家，村头来了一个穿着洋气，披着短短的卷发的女人，手里提着好多东西。小孩儿们都跑过去，跟着看鲜儿。我和菲菲在原地抬头望向那边。我看到她拐进了姥姥家的胡同。那胡同只有姥姥一家。我立刻跳起来，快速的往家跑，我心想，今天肯定有大把大把好吃好玩的。

进了家，我立在堂屋的挂画那里扫了一圈，看到那个女人和姥姥并排坐在堂椅子上，姥姥说，娜娜，叫妈妈啊，不认识了吗？我看着妈妈眼睛红红的样子，赶紧叫了一声妈妈。她跑过来，狠狠的把我抱起来。我又惊喜，又难过。惊喜的是，你终于来了，难过的是，事到如今，你还爱不爱我？

妈妈看看我额头的疤。伤心的眼泪流下来。她说。宝贝，妈妈很想你，爸爸也想你。妈妈要带你回去。

我知道家里很忙很忙，做生意比种田还要累，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农忙时节才是搭把手帮帮家里。平时都是闲的到处晃悠。而我和哥哥却不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早起晚睡，我经常跟哥哥一起帮爸爸摆货，收货。如果下课回来的早，我们还要帮忙卖东西。所以我选择原谅妈妈这三年没来看看我的事情。虽然我还是为此有些难过。

我终于回来了，这次下车的地方还是那个田埂这头的大路边上，那已经是夕阳欲下的傍晚，这个季节，春麦总是绿油油的。巴士走后，我看到对面爸爸站在那里，牵着哥哥的手。我哥哥长高了很多，他指着我说，回来啦！抬头看看爸爸，爸爸大步流星的走过来，我条件反射的躲在妈妈身后。爸爸走到我们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用手摸摸我的头，又抓抓我的手，说，高了，也胖了些。

这是打算要把我卖了吗？

我还没想完，他就一把把我抱起来。问我有没有想家。。。

我委屈的喉咙发堵，眼睛发热，两只手使劲扭着衣服角。嘴巴抿在一起，哆嗦着说不出话。妈妈赶紧把我接过去，对爸爸温怒的说，她一个孩子哪里想那么多，你可别吓着她。

她给我擦了眼泪。俯下头，温柔的对我说，你爸爸真的想你了。

爸爸说，咱回家把。饭都做好了。我哥哥在下面抬头高兴的看着我，一蹦一跳的在前面引路。爸爸在我们前面走，提着我们的行李，双脚踏在泥土里，一步一个脚印，我看对面的房子是模糊的。爸爸的背影也是，微风横过麦田，带着初春的香气，夹着青草的气息。我想起离开那次。嘴巴里也是这样，有夹着青草气息的春泥。

日子仿佛回到以前，我有爸爸也有妈妈，妈妈一如既往的爱着我，哥哥比以前更加爱护我，他再也不会因为我们吵架去告诉爸爸。我犯了错，爸爸也不会再打我。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我说爸爸，明天老师带我们去春游，回来的要晚一些。爸爸激动的说，好好好，去哪里？我说，旧城的桃花林。

那天我走的的确实晚，可我还没回来，就看到我爸爸骑着车子来找我。我看到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我觉得他变了。开始变的软弱了。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强势的爸爸。可我喜欢这样的他。。又有点担心这样的他。

那夜妈妈偷偷跟我说，你爸爸可开心了。我纳闷的看着她。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回来后的一年多，都没有再开口叫过他爸爸。虽然他比以前对我好了很多很多倍。

不知不觉，我就要小学毕业了。又是一个寒假，又是正月已远的日子，冬天和春天接壤。

我起的早，这几年我哥哥明显比我懒了许多，虽然我并不能帮爸爸搬沉重的东西，可我依旧坚持每天早起帮爸爸摆弄一些轻小些的货物。

摆完货后，天还刚微亮，我和爸爸坐在田埂子上，风很凉，可我的心很暖。我们摆完货都热的满头大汗。爸爸说，你坐这等着，我给你个玩意儿。说着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就往回走。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没回来。

晨光透过一夜的寒冷，露出明媚的微笑，照着我。我看着金色的阳光染着大片得麦田，风又横过来，一波接一波的从我面前轻轻滚动过去，沙沙的作响。我不禁看的出神，好美！绿色的波，金色的浪。荡漾着我的心神。

喏！爸爸有点小心，有有点粗暴的放在我脸前头一只软糯软糯的洁白的小猫。我惊喜的立刻把它拉过来，搂在怀里，小白猫的身体好软，叫声好酥。我温柔的看着它，她体态憨憨的，天鹅绒般的毛在春色的阳光里闪着光，它太美了。我兴奋的抚摸它，回头看看正低头看着这一切的爸爸。他笑笑就先回了。

我在那里久久的欣赏着我的猫。我们镇上很多养猫的，也有很多野猫，但是我一直都想要一只属于我自己的猫。那时候爸爸死活不同意。他说那都是畜生。养不得。也不需费力养它们。

有一次，大雨，我在家里的墙头上抱回一只通身雪白的老猫，它的牙齿已黄，声线已老，无助的看着我，我忍不住偷偷把它藏在家里的一个仓库里，偷偷给它送吃的送喝的，养了几天，被爸爸发现后，狠狠的打了我一顿，并把那只老猫无情的给扔了。

那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在滴血。

我看着眼前的小白猫。过去的伤痛似乎少了很多。正当我出神的爱抚着怀里的小东西时，我听到们店那里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而且吵闹声越来越大。一种不详的预感立刻涌上我的心头。我立刻抱着小白猫起身跑回去。我看一群人围着我爸爸在谩骂着些什么。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怕人多会伤到猫咪，先把它藏到们店里的阁楼上。然后跑下楼，慌慌张张的挤进人群里。原来我帮爸爸摆的塑料棺材，没摆好，歪倒了，把旁边卖土产的沙盆砸了个稀巴烂。我们两家多年来做生意，一直有点不和睦，我们摆货，常常因为谁摆的多一点，高一点，挡到了对方，会拌拌嘴，但也都不至于吵架。这一次，对方说一大早就砸了他家的盆，是很不吉利的。非让我跟他俩道歉，我爸爸说，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又不是故意的，一个盆而已，我陪给你便是，对方不同意，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方的老婆，过来推了我一把，让我道歉。我知道，我回来后，好像一直不太被邻居们喜欢。心里很委屈，眼泪立刻在眼眶子里打转，我爸爸激动的过来把对方的老婆推了个踉跄，把我一把拉到身后，对方的男人疯了一样，吼起来。打架都是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最后发展成推推搡搡，甚至大大出手。

我妈妈和哥哥闻声从家的方向跑过来，我模模糊糊的看着她们往这里跑，又被人群挡住。隐隐约约。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什么也做不了。我夹在人群里，被推搡的几乎要站不住，旁边拉架的人也熙熙攘攘的在劝着架。我不知道头顶上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我爸爸的身体就重重的压向了我。身边的人都大叫着。我回头松开抱着头的双手，看到爸爸满脸是血的躺在地上，身体剧烈的抽搐，再看看对面的男人，手里拿着挑麦子的三叉长叉。其中一个长叉上，挂着我爸爸的血，流到他手里，身上，他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老婆哭着跑向我爸爸。我爸爸头部被插了一个深深地血洞。汩汩的冒着血。

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那种突然而来的。我抱着爸爸的头，嚎啕大哭，我拼命的叫着“爸爸！爸爸！爸爸。。”可是他只是不停的抽搐。我妈妈跑过来看到这一切，一下子就晕厥过去。众人扶着她，对方男人的老婆哭着跑过来说，嫂子嫂子。我们不是故意的，这都是意外，是意外！我哥哥疯了一样飞奔向那个男人，对他拳打脚踢，那个男人也不还手的跪在那里。

镇西的医生抬着担架，提着救济箱，给我爸爸简单的止血，包了厚厚的纱布，她们说，大家快把人抬到担架上，我们叫了急救车，一会儿就到，她们拉开我，把爸爸放到担架上，我看到血很快就渗透了那厚厚的纱布。我哭喊着要扑上去，大人们拉住我，甚至摁住我，不让我，我过去，哥哥就气愤的踢打他们，还咬他们摁着我的大手。

急救车从大路上来，从东西两头绕上去太远，众人纷纷决定直接穿过田地，人多，把爸爸抬到大马路上很容易，救人如救火，要抢时间。说着就直奔我家门店后的田野而去。我在后面，推开拉着我的不知道谁的手，一边哭，一边追。我看到爸爸已经像完全睡着了一样。我的心突然觉得要停止了一样。

难道他真的会死吗？

哥哥跑过去，在前面一边哭，一边追。我反应过来，追上去。我妈妈还躺在我们身后。我眼泪在风中飘洒。我感觉不到风的友好，阳光的温度。我哭着跑，快要抓到爸爸脚的时候，他们众人一个口号，把爸爸用力台上公路。我的嘴巴在他们猛的抬起担架的瞬间啃到了边缘的铁扛，重重的摔在地上。田埂的泥土撩了我一嘴，一脸。

我趴在地上，大哭。这次痛的不是额头，而是心。有人把我拉起来，我略挣扎了一下，她抱着我，我不知道是谁，望着爸爸被抬上了急救车。我恐惧又无助的大哭，嘴里有咸咸的苦涩，腥腥的甜味，还有泥巴的味道。抱着我的女人，用一个手绢帮我擦脸擦嘴。

可怜的孩子，嘴巴磕破了。你爸爸会没事的。乖。她竟然晃起我来。

我定眼看了看她。我哥哥走过来，从她怀里把我接过去。领着我。我们一前一后的哭着，走着。

那段时间，我妈妈离开了，去医院了。我们的起居暂有奶奶照顾。

哥哥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也不理我。

我每天都在门店后面的田埂子上等着些叫希望的什么东西。

爸爸，你知道吗？我不想失去你，就像你不想失去我一样。

我悲痛的抽泣，想起来过往爸爸一次次打我的情形，责骂我的脸孔，都还历历在目。可是，谁又能不犯错呢。

爸爸，你看，从前你对我这么不好，我都原谅你了，我知道是你做错了，可是你用行动向我认错了。你不要离开我，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父爱，我还没好好感受他们说的父爱如山，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我现在，真的很爱你。

我抱着小白猫，天天等在田埂子上，去探望的乡邻回来都说还没脱离危险期。那日日的盼，夜夜的煎熬。有人说，可能不好救了。有的说，可能救回来，也是个植物人了。晚上，我看到奶奶在偷偷抹眼泪。我过去靠在她身上，呜呜的哭。

奶奶说，家里孩子多，你爸爸是老大，从小，我就最不疼你的爸爸。我打他，打的鲜血淋漓的。他爱读书，我却不让他读。只读完二年级，就不给他学费了。他自己个要强，到处借，甚至去别村乞讨，挣了仨瓜俩枣的，去上课，我听说，他在班里穷的吃不起饭堂的饭，饿的脸都肿了一半。老师劝他退学，他也不要退。后来我勉强让他上完了七年级。听说，你爸爸在学校的时候，因为太饿了，别人都去吃饭，他偷偷躲在教室里哭。上课时，老师让他写作文，他写了“小小粒米”把全校的同学都看哭了。还在县城获得了奖状。就那样，老师勉强让他继续上课。他同学喜欢他，也偷偷给他留口汤，送半个馒头的。

后来邻居们跟我说了他在学校的事，我觉得很后悔。几次让他回家。他也不回来。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很少回家。

说着她抽泣了几下，看了看我。我早已泪眼婆娑。

奶奶说，别怪你爸爸，他是爱你的。

第二天凌晨，有人风风火火的赶到我家砸门，奶奶去打开门，我听着是跟我们打架的那个男人的老婆，立刻下了床蹬上鞋子就跑过去，她说，“大哥没事了，度过危险期了。没事，真没事，说是伤口离大脑还有2毫米的距离。能醒过来，没事！”说完她像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呆在门口的我们，转身就走了。我欣喜若狂，几乎飞着跑到哥哥屋里，把他拽起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哥哥听完睡意全无。抱着我就呜呜的哭了起来。他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天亮了，有人纷纷来报平安，奶奶都开心的表达谢意。我和哥哥心情都好了一大半。听说等好好养伤，过段日子就能回家养着了。

那段日子田埂子上我和哥哥还有小白猫，一遍又一遍的去眺望。我们总是忍不住穿过田埂，坐在马路边上，看着大巴士缓缓的过来，在双双的目送巴士车离开我们的视线。

天越来越暖和，清晨夜晚已无霜。可以听到鸟儿的叫声清脆，风也温暖。

镇上的镇长来我家，给那边医院去电话问了。说我爸爸恢复的很好，大概这周六一早就能到家了。镇长叹口气对我奶奶说，都过去了。好好的呢。我奶奶点点头。镇长走了。

我和哥哥盼呀盼，总算盼到了周六，一大早，我们来到那个田埂上。我们对视了一下，跑进已长高的麦田，一边跑一边面带微笑。

阳光普照大地，树影妖娆，早晨的青烟在身后袅袅的升起，我把小白放在衣服里拉高拉链，它从我颚下伸出头，我们看到一辆大巴士从远处缓缓而来，我们赶紧加快了脚步。

一夜的露水，让田埂有点泥泞，哥哥扯下鞋，继续跑，我愣了一下，也照学，脱掉鞋，继续跑。我看到那车身上有光影交错的时光，双脚飞踏在温软的春泥里，风还是横过麦田，我们在麦浪里穿梭。

此刻，我的心，就像我脚下的春泥，带着丝丝的温暖且毫无束缚的舒展着。

爸爸，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心好像穿过荒辽的寂寞，穿过无边的黑海，穿过久远的的时代向你奔跑而去。爸爸，你知道吗？以后得我，会有好多好多好多的话跟你讲。以后的你，可不要嫌我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