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事
1、
公路街旁插上柑桔生产基地标牌的那天早上,灯儿又在和小龙赌气。她站在自家门前,几个工人扛着柑橘生产基地的牌子,从她身边经过,嘴里笑骂着什么。灯儿看着他们将牌子放在小学旁边的路口处,小龙和一群大人站在那儿,路口处挖了一个直径半米的大坑,一根大人拳头般粗细的空心铁柱子,摆在大坑旁边。灯儿的眼光掠过晃着身影的工人,猝不及防和小龙的视线对上,小龙咧嘴一笑,洁白的不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灯儿头一歪,鼻孔里轻哼一声,转身进了屋。
小镇的公路街沿着国道而建,周边乡镇的人都说这条公路带来了这个小镇,但实际上先有的小镇再有公路。灯儿还记得当年修路时,一辆绿色的卡车,卡车后门开着,车子缓缓往前驶,乌黑的沥青就顺着车后门掉在碎石子上,沥青味道呛鼻,自己和小龙挤在窗户边,捏着鼻子惊呼。
灯儿家就在公路街旁,和镇里小学的围墙隔着两间房和一条水泥路,那水泥路是镇子周围几个村在政府的扶持下合资修建的,为的是将村子里产的柑桔运出去。水泥路修好刚满年,政府就在水泥路和相接的路口处插上了柑桔生产基地的标牌。
灯儿和小龙赌气就和柑桔有关。小龙的爷爷从邻村的人那儿嫁接了一种叫黄灯笼的柑桔树,一大早,小龙就跑来告诉了灯儿,灯儿却刚因为汤圆没吃完挨了奶奶的训,回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就是一种柑子。我家早就有了啊。”说完又翻了个白眼:“还有啊,不准在我面前提黄灯笼四个字。”转身将手里端着的剩汤圆倒在了门前垃圾桶里。也不理小龙,端着空碗回了厨房。
灯儿常常和小龙生气。小龙也经常和灯儿生气。两人生气大都是因为小事情,比如我心情不好时你来跟我说话,你吃早饭时抢了店里送给我的咸菜等等等等,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只是每一次跟对方赌气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半天,半天的时间已过,也不知谁先理得谁,又会凑到一起。——十年左右了,一直这样。
小龙什么时候从灯儿家离开的,灯儿不知道,她把碗放在厨房后,就上了楼,直到听到窗外一阵说话声,才从楼上下来,刚站在门前就见扛着牌子的工人从门前经过。
镇里的小学是临近几个乡、村、镇中最大的小学,灯儿和小龙都上四年级,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五班,两个班刚好代表了四年级最好的班和班级数量。两人从在妈妈肚子里就相识,互相在对方的婴儿床上睡过,也在同一个澡盆里打过架,到现在,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时,灯儿碗里的剩菜都是被小龙解决了才能逃过老师的检查。并不封闭的小镇,班里的同学已经知道男女孩之间有一种在电视上经常出现的称为爱情的东西,每天早上教室门刚打开,就能发现黑板上大大的一个爱心,里面写着一男一女两个名字。学校很大,但同一个年级每个班都有相识的人,小龙班里,很多人都知道灯儿和小龙关系很好,黑板上小龙和灯儿的名字已经在不同的爱心里面出现过多次。——灯儿班里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黑板上出现的却是灯儿和另一个人的名字。
黄成比班里的孩子高出半个头,校服永远不拉拉链,成绩永远是班级垫底的那位,但因为爸爸算小镇里半个地头蛇的原因,倒也没有人对他表示过轻视。说来也奇怪,自从四年级黄成和灯儿分到了一个班后,除了灯儿负责收的语文作业,其他科目的作业黄成一概不理。班里一半的同学都来自小镇街上或周边村子,每一次一写到关于季节啊,关于景色的作文时,柑桔树都是重点描述对象,有一次有人在作文里写秋天成熟的柑桔像一串串挂在树上的黄灯笼,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念了后,班里人都笑了——黄成的同桌在教室后排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黄灯笼,不就说的是黄成、李砚灯和杨昊龙吗?”连刚接手班级的年轻女老师都笑了,灯儿回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高高扎着的马尾挡不住通红的耳朵。
——小龙不知道这件事,他只知道爷爷说黄灯笼是一种很好吃的柑桔,爷爷嫁接那几棵树是为了给他解馋的。小龙告诉灯儿这件事,是想告诉她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吃。
灯儿跟着爷爷去给柑桔树打药时,正碰上小龙跟着他爷爷在旁边的柑桔林里剪枝。柑桔花半开,正是招虫的时候,要打药杀虫,也就是柑桔花半开,能看出哪些枝头花过多,要剪掉一些枝丫,给剩下的柑桔留下足够的营养,让柑桔长得更大。
灯儿站在柑桔树下,看爷爷边干活边和小龙爷爷说嫁接的事,小龙蹲在地上,捡着掉在地上的枝丫,手里半把整齐的有很多花骨朵儿的树枝。爷爷打完了药,灯儿提着水罐跟在爷爷身边往另一片柑桔林走,路过小龙家的柑桔林,小龙爷爷问灯儿作业做完了吗,灯儿礼貌地回答,眼睛盯着小龙身边好几把绑得整齐的柑桔枝,爷爷笑着说小龙不帮爷爷干活绑柑桔花干什么,又不好看又不香,小龙爷爷说才不要他添乱,小龙抬起头摇摇手里的柑桔花,“明明很漂亮”,从柑桔林里跑出来,将一束柑桔花递到了灯儿爷爷面前,爷爷说嗯,是挺漂亮,你给我干什么,给我家灯儿。小龙又将柑桔花递到灯儿面前,灯儿抬头看见小龙头上一片柑桔叶,接过了那束柑桔花,白色柑桔花埋在浓密的柑桔叶里,柑桔叶子里散发出一阵阵味道。
“明天早上别忘了来催我家灯儿上学啊。”爷爷对小龙说。小龙点点头,灯儿快速接到,不要他来叫。我不会迟到的。
柑桔花(图片来自网络)2、
灯儿一直觉得那些在黑板上画爱心写名字的人很烦很无聊。教室里的钥匙在灯儿这儿,上学的早上,灯儿要早早地来开门,一打开门,就能看见黑板上的涂鸦。每一次,灯儿看见那些名字都想去擦掉,但是,每天早上,总有那么一两个两三个人比她早到,或者跟她前后脚进教室,那些人不像灯儿,他们不会想着去擦掉黑板上的名字,只会看着名字相视而笑,或是评论几句,偶尔还会问灯儿关于那两个名字的看法,灯儿把书从书包里掏出,说上几句口不对心的话。班里的每一个人都对黑板上的名字感兴趣,每个走进教室的人都会看那名字好多眼,直到名字的主人将那些名字擦掉。有些名字主人来得早,能让自己的名字免除被众人看很多眼的命运,而有的主人来得晚,则会在很多人的注视下走上讲台,尴尬地将名字擦掉。——灯儿边抱怨着自己前桌埋怨自己没有帮他擦掉名字的事边把碗里的肥肉放在小龙碗里,“我也很想帮她擦啊,可是他们一看我往讲台走就嚷着让我别擦。谁让他在班上那么高的人气,大家都乐得看他出丑。”小龙把肥肉卷在白菜叶里,往嘴里塞,点着头应着灯儿的话,两人身边坐着三年级的人,大家都边吃边闹着。
“诶,你说,他们怎么会那么无聊呢?”灯儿用筷子戳着餐盘,小龙半边腮子鼓着望向灯儿,“黄成说上一次你们那名字不是他写的。”“嗯?”灯儿筷子从餐盘上面划过,推着餐盘从桌子上擦过,发出吱的一声。灯儿瞪了小龙一眼,加重语气,“我又没说是他写的。”大概是有点激动的原因,灯儿觉得一片热气从自己额头到了脸上,又快速散去。小龙将灯儿的餐盘推回来,“哦。我吃饱了。”
小龙来喊灯儿的时候,灯儿最后一股辫子刚编完。一把黑色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后,把马尾分成十几份,再分别编起来。是最近电视里放的古装片里女主穿男装时的发型。灯儿很喜欢,但奶奶编完后却抱怨了几句,明明是你自己要这样帮我扎的,灯儿撇撇嘴,从奶奶手里接过早饭钱,把书包背上,从小龙手里拿过红领巾,边戴边说奶奶再见,跟着小龙出了家门,公路边半米宽的人行道,一群学生在那儿扇卡片,两人从那群人身边绕过,小龙对灯儿说,嫁接的那几棵树长得很好,爷爷说明年就能吃了。
“黄灯笼?”灯儿问小龙。
“嗯”
“我家有两棵啊。我还是喜欢吃哈姆林。”
“可是哈姆林不好剥。黄灯笼和椪柑一样,很好剥。”小龙伸手对校门口的同学打了声招呼,把钥匙给了那人,让那人帮忙开一下门。灯儿也看见了班上的同学,是黄成现在的同桌王立,灯儿也将钥匙给了他,王立接过钥匙,“学习委员啊,你数学作业借我抄抄呗。”灯儿拉开书包链,掏出数学练习册,递给王立。王立却没有接,“你把书包给我,我帮你把书包拿进去。”灯儿想了下,点点头,从书包旁边小包里掏出学生证挂在脖子上,将书包塞给王立,“那谢谢了。”王立把灯儿的书包往背上一甩,书包和他自己背着的书包相撞,发出砰的一声,灯儿招呼了一声,和小龙往中学门口的早餐店走去。
因为不担心开门的事情,两人慢吞吞吃着小笼包,一碗冒着热气的浓稠的菜粥硬是被两人搅凉了才喝,等到两人吃完早饭去学校时,校门口站着的执勤学生都在执勤表上签名了。两人快速跑回了三楼的教室,虽然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五班,但两间教室却是挨着的。小龙的教室在前面,他先进了教室。灯儿听见一阵喧闹从五班教室里传来,也没在意,回了自己的座位。座位上一摞乱糟糟的作业本。灯儿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作业本,放在那摞作业本最上面,又埋头整理作业本。有个身影停在旁边,灯儿抬头,黄成站着,书包挂在一个手臂上,他嘴里叼着一个油饼,一只手伸进书包里掏着什么,好久,才掏出了一个作业本,递给灯儿。灯儿伸手接过,本子上一笔一画的名字,还是灯儿的笔迹,那是第一次黄成交作业没有写名字时灯儿帮他写上的。
灯儿刚换的同桌是个在班上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女孩,一直抬头看着灯儿和黄成,等到黄成回到座位后,才摇着头问灯儿为什么黄成那么听她的话。灯儿疑惑:“听话?那是什么?有吗?”同桌不住点头,“他们都说黄成喜欢你?。”又是一阵热气从灯儿脸上划过,灯儿努力让自己表情正常,“乱说。不是的。”同桌一脸的不相信,“那为什么?”灯儿把一摞作业本移到桌子一侧,眼睛直直看着同桌,“因为黄成他们家欠我家。”同桌掩不住的好奇,灯儿把早读课本往桌上一放,开始讲述给好几个人讲过的故事。
3、
镇子很大,有公路街、横街、竖街、下街、老街好几个主街道,镇子又很小,当一户人家在镇子里已经住了好几代,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后,就觉得镇子真小,出门就是熟人。灯儿爷爷那一辈有七个兄弟,大家都住在镇子上,算起来也是镇子里的大家族,再加上灯儿爷爷是镇子里有名的掌勺师父,在镇子和周边很多村子里都很有名,所以即使灯儿家在公路街上游,主街道的人大部分都认识灯儿的爷爷奶奶。
黄成的爸爸虽然是镇子里半个地头蛇,可也是灯儿爷爷奶奶看着长大的,早些年两家的大人见了面也还是会打声招呼。可是,就在灯儿上二年级那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晚上,有人朝灯儿家二楼掷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砸碎了家里三面窗户中的两扇玻璃,爷爷奶奶开灯后吓了一跳,跑去派出所喊来了人。派出所的人来看了两次,建议爷爷奶奶去焊三面防盗窗栏杆,此后再没有来过。灯儿爷爷奶奶想不出是谁干的,因为是深夜,也没有人看到。爷爷奶奶请人来焊了防盗窗,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过了两三个月后,忽然有人传出,打碎灯儿家玻璃的人是黄成的爸爸。
那是灯儿第一次见到两家大人对骂,对骂的双方是灯儿爷爷奶奶和黄成的爸爸。三十岁左右的黄成爸爸一脸凶相,他骂不过灯儿奶奶一张不断张开闭合张开闭合的嘴,竟是捏着拳头直接上前几步,没有吓到灯儿奶奶,却吓得灯儿迈不开脚。
忘了最后那场被大半个镇子传了好几天的事是怎么结束的,灯儿只知道那天黄成也在人群里,相比于灯儿的迷茫惶恐,和灯儿同龄的黄成带着张严肃的表情看着大人们。从那以后,灯儿家再没有和黄成家的任何一人有过来往。
同桌听完后随意感叹了几句,这种大人的关系牵扯到孩子的事,孩子只能站在孩子的角度点评两句罢了。但其实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灯儿自己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别人认为黄成听她的话一样,黄成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其他同学的不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语文老师走进教室,正安排早读任务,五班班长推开了教室门,“李砚灯,快,杨昊龙和人打架了。”灯儿抬起头,班长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刘老师,你去看一下,我们老师还没有来,杨昊龙流了好多血。”听到最后一句话,语文老师表情一变,灯儿则是直接往外面跑,她听见年轻的女老师跟在自己身后不停地问五班班长:“你们老师呢?为什么还没来?”
“小龙不能受伤。他流血不容易止住。”小的时候,每一次和周围伙伴一起玩得太疯时,灯儿都会想到小龙奶奶说的这句话,自己再重复一遍,止住那群疯闹得不知限度的男孩。
读幼儿园中班的灯儿,是幼儿园里半个孩子王,下课后一招手,一群孩子都会围在她身边。幼儿园操场边有几块操场竣工后留下的大石头,孩子们趁老师不注意,就到石头上蹦跳。不知道是谁提议的来玩“猪八戒背媳妇”,一个孩子背着另一个孩子从石头那儿出发,跑到操场另一边。孩子王的灯儿被背了两三次后不爽,要自己来当“猪八戒”,可是,看着她那单薄的身子,竟没有愿意让她背,灯儿不爽,坐在石头上不高兴。小龙站在她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背我吧。”
小龙和灯儿身形差不多,也瘦。没有男生愿意被女生背,会遭小孩子笑的。灯儿可不管,听到小龙这样说,她高兴地站起来,喊了一句,“我背杨昊龙,谁跟我比赛。”周围吵闹着搭组的孩子安静了一瞬,几个男孩大笑,“杨昊龙是媳妇儿。”小龙没在意,站在石头上,灯儿往他身前一蹲,示意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等一个孩子说开始后,灯儿反手抱住小龙的膝弯处就往前跑,却没想到小龙的体重超出了她的估计,两人重重摔在了地上。灯儿只听到砰的一声,脑子里震动了一瞬,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听见一群孩子的尖叫声哭声。——倒地时小龙被摔了出去,头撞在了石头棱角处,额头上方出了血。
那次受伤后,小龙在镇医院住了一周多。——对于普通孩子来说,只需要缝一两针休息一两天就能乱蹦乱跳的伤口,小龙愣是输了好多天的液。灯儿带着额头的大包,跟在奶奶身后去看小龙,奶奶和小龙奶奶聊天,小龙笑着从床头摸出一瓶娃哈哈,递给灯儿,问她额头上的包疼不疼。——从那以后,每一次在外面玩闹,灯儿都会注意着,让小龙不受伤。
“早上有人在黑板上写了杨昊龙和李砚灯的名字,是李浪写的……杨昊龙和李浪打起来了,杨昊龙摔烂了板凳,两人拿凳脚打到了对方头上……”五班班长快速地告诉语文老师原因,小龙坐在讲台边,一只手捂着额头,血从他手缝中流出来,不远处,断得不规整的板凳腿上还沾着一点血,灯儿从门口跑进去时,他抬头看了灯儿一眼。灯儿被他手指上的血吓住了,颤抖着声音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语文老师喊:“送去医院,去喊吴奶奶……”
李浪的额头只出现了一个包,两周后就散了。小龙则被送去了市医院,近半月后才回家。听说小龙回家的那天是周日早上,灯儿几口吸尽碗里的面条,就跑去了小龙家。
“小龙不是那种轻意就会和人打架的人。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即使会打架也只是互相推搡几下,能让小龙一把把板凳摔坏,肯定是因为李浪说了什么。”灯儿站在两个班主任和年级主任面前,不理会李浪和他父母的表情,镇定地说。班长支支吾吾半天,“李浪说李砚灯一女侍二夫。还说了句不好的话,就电视上骂人的那种……”灯儿看见三个老师尴尬地对视几眼,一转头,李浪妈妈扯着李浪的耳朵。
都是镇子上的人,也是因为小龙先动的手,最后医药费两家一人一半。
灯儿去小龙家时,小龙奶奶站在门前和邻居聊天,灯儿远远喊了声“吴奶奶。”小龙奶奶应了声,冲屋里喊“小龙,灯儿来了。”
小龙脸色不太好,头上还贴着一块白纱布。“线已经抽了,过两天就好了。”
灯儿点头,“你不用理他们,他们想乱写什么就让他们写吧。反正升到五年级就要分班了。”灯儿坐在高板凳上晃着脚,“下午我给你补课吧。”
小龙塞了一颗糖在嘴里,“不要,我要休息两天,明天下午吧,放学后去你家做作业。”
灯儿看了小龙一眼,撇撇嘴,“好吧。不着急,等你中期考试考差吧。”小龙还没接话,小龙奶奶从屋外进来,“他才不担心自己期末考试考差呢。他爸爸说要他转学呢?”
“什么?”灯儿惊讶,盯着小龙奶奶,“转学?转去哪儿?”
“去他爸爸那边,顺便治病。”
“治什么病?”灯儿继续盯着小龙。
“就流血的这个病呗。”小龙抢过奶奶的话茬,满不在乎的接到。
“哦。”灯儿点头,心里想着,原来这是一种病啊,既然是病,那肯定就能治好咯。“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年吧。很快的……”
“一年啊。是很快。”灯儿心里一阵轻松,“等你明年回来刚好就能吃你家的黄灯笼了。”
“哦,对哦。我都没想到这儿。”
4、
小龙转学转得悄无声息。前一天才告诉灯儿他要走了,第二天放学后,奶奶就告诉灯儿小龙已经坐上火车去他爸爸那儿了。灯儿哦了一声,搬出板凳开始写作业,每个成语抄四遍,还要写四个不同的句子。灯儿将两支笔绑在一起,写一下就是两遍——这是二年级时小龙告诉灯儿的办法,那时候每个汉字要抄五六遍,灯儿经常一写作业就写到天黑,有了这个办法后,抄写量少了一半,连灯儿爷爷都说这办法不错。
没有小龙,灯儿每天中午的肥肉很难处理,每一次都咬着牙吃,剩下的量还只能险险刚过执勤老师的检查标准。坐在灯儿身边的同学会跟她一起聊天,会挑走灯儿餐盘里他们喜欢的菜,但灯儿却不会将自己不吃的菜放到他们餐盘里。
那一天中午的扣肉太肥,即使做底的咸菜很香,灯儿也吃不下。磨磨蹭蹭到执勤老师过来,灯儿觉得干脆直接对老师说自己吃不下了,却没想到坐在灯儿斜对面的王立一筷子夹走了灯儿餐盘里一半的扣肉:“这是为了报答你给我抄数学作业的。”说完又伸过筷子把剩下的扣肉夹到了坐在他旁边的黄成碗里,“黄成,帮我们学习委员吃点吧。不然她又要挨训还要扣班级分。”
灯儿视线跟黄成对上,黄成埋下头,也没说什么,将扣肉和着米饭塞进嘴里。
自那以后,每天中午吃饭时,三人都坐得不远不近,灯儿碗里的肥肉和她不喜欢的菜都一半一半进了王立和黄成的肚子里。临近期末时,三人成了别人眼里关系不错的人。
黑板上画心写名字的事在老师的严厉控制下再没有出现,流行的电视剧贴纸也被老师禁止在教室里传播。灯儿接到过几次小龙打回来的电话,灯儿说学校的事,说今年柑桔长得好,爷爷说是个丰收年。小龙说他学了几句粤语,每天都要吃药。灯儿让小龙好好治病,等他回来了和王立黄成一起玩。
灯儿告诉小龙,黄成上幼儿园大班时,有一次灯儿把欺负黄成的两个孩子狠狠训了一顿,从那以后,黄成就觉得灯儿好厉害。“可我不记得这回事。”小龙在电话那头接到:“我知道啊。黄成小学一年级在他外婆家那个村小去上的学,二年级回来的。他爸爸和你们家吵架就是二年级他刚回来的时候,那时候我和他在一个班,他还告诉我他讨厌自己爸爸。”
“嗯,这样啊。我都忘了。”灯儿说,挂了电话。前几天因为流言,灯儿吃午饭的时候不理王立和黄成,黄成和灯儿之间隔着一个位置,他装作不经意地给王立说了这事,灯儿听到了。下午的时候这件事就传遍了班级,传播流言的人虽然撇嘴表示不相信,但还是有好多同学恍然大悟不再乱说。灯儿也放下了心,第二天又将肥腻的回锅肉分给了黄成一半。——孩子之间还是很简单的。
柑桔成熟时,灯儿已经升入了五年级。
王立转去了县城的小学。每天中午,和灯儿坐在一起吃饭的人只剩下了黄成。
5、
家里摘柑桔的那天,灯儿跟在爷爷奶奶身后,拿一把铁质剪刀,摘柑桔树上矮处的柑桔。黄澄澄的柑桔,有不同的名字,指甲掐在柑桔皮上,散发的却是一样的味道。小龙爷爷站在对面的柑桔林边,往小推车里倒着血橙。血橙表皮红色晕在黄色中,一掰开,就是一手红色的汁水。“我家小龙身体里缺这种红呢。”小龙爷爷掰开了一个血橙,边吃边说,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要回来了吧?”灯儿爷爷也站在柑桔林边,“小龙。”
“嗯,说是快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还是健健康康的好啊。”
灯儿把三个椪柑放到筐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透过树枝缝隙看见黄成推着小车从柑桔林旁的公路边走过,黄成爷爷背着背篓,跟在黄成身后,“你就别感叹了,也不是什么大病。等你家小龙回来了,你这几筐还不够他吃呢。”
“嗯,是。也幸好不是大病。”小龙爷爷用手将框里的柑桔弄平整,“我说黄老头,你怎么跑到我们这上面来了?还推着车。”
“在李老六家买了点椪柑给孩子解馋,来摘树上的,新鲜。”
灯儿从树枝缝隙里探出脑袋,悄悄对黄成吐吐舌头,黄成笑了一下作为回应。爷爷奶奶站在柑桔林边抬着背篓往推车上的筐里倒柑桔,没看灯儿。灯儿缩回头,却听见了黄成爷爷说:“李师傅,今年收成好啊。”灯儿一惊,自从那一次黄成爸爸和自家吵架的事发生后,两家大人可是再没有说话。灯儿停住了动作,下一秒听见了爷爷的声音,“还行吧。家里就这点,就自家能吃到过年吧。”
灯儿心里不由得一阵轻松,她甩了甩手,捏着铁质剪刀的手心,汗水已经被蒸发了。
灯儿抬头,树顶上被太阳照射的地方,几个大大的柑桔随树枝摆动着。——这是自家地里仅有的两棵黄灯笼树中的一棵。“让奶奶留一些黄灯笼到过年吧,等小龙回来了,喊上他和黄成,到家里来吃。”灯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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