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7  本文已影响0人  温姓写手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将衰老。

八岁那年我见过一些青色的河鬼,每逢佳节良辰,河道上亮起盏盏明灯,河鬼就像美女蛇一样缠上来,握住我的小腿,舔舐我的脚踝,一点一点地将我拉下河床。我不想反抗,次次落水。父亲惊恐万分,觉得有什么神秘力量在牵扯着我的命途,于是去东谷寺请来了一些和尚,驱逐鬼怪。那时我站在河边,看着人们舞仗鸣金。铃铛的声音清脆嘹亮,响彻苍穹,抬头看天,才发现整个陶府被罩在金钟罩里。

我的师父是僧人子圆,他什么都不教我,偶尔带我喂喂鱼。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暗处,躲在沉重的幕帘后面,看着庙里的那些那些和尚。

他们跪坐在一起,沉默着颂唱。佛祖金光熠熠,在高处,微笑着,俯瞰众生。偶尔我会暗自揣测,佛祖眼中的僧人与俗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僧人们持戒修行,无悲无喜,却依旧是凡人。灭苦,也是欲念,绝望的欲念。他们吃斋念佛,却也消不除人类的余孽。

虚伪,我在心里暗暗咒骂。

众生皆苦,不会有谁被特别眷顾。

东谷寺的和尚很奇怪,人人都沉默,人人都是一副样子,低眉顺眼,缓慢而平和。我没有见过那些和尚的眼睛,他们睫毛下垂,双眸紧闭,长着同一张脸,念着同一篇经,在成千上万的僧人中我找不到我的师父子圆,我只知道,当我从暗中醒来时,望着我的人,便是我的师父。

僧人子圆有着好看的脑壳,圆润,光亮。我常常想去摸一摸,但他总是先我一步转过头来,看着我,沉默不语,眼帘低垂,像佛。

秋天的时候,云是灰蓝色,自天际而来,沉沉地压在寺院上方,乌鸦飞旋,喧乎嘈杂,像极了僧人诵经。

父亲为我在寺院建了一座秋千,我只在秋天用它,坐在上面看到昼晖轮转,看到山鬼森森木叶萧萧。我想去思念,可是不知道思念谁,于是我变得很忧郁,我跑去问僧人子圆,人为什么会忧郁,僧人子圆说,该吃饭了,去洗手。

生活就是这样,我想,不断的寻找着思念,不断的想变成一朵花,这就是生活。

在那些住在寺里的日子里,延绵不绝的灵魂环绕着我,我感到充盈饱满,同时有着悠长的哀愁。我依旧能看到河鬼,它们不再缠着我,只在河底仰着头,阴森森地露出一张鬼脸。

有一天,东风飘飘,柳絮飞舞。一个缩着肩低着头的女孩,步履匆匆上山来,她与僧人子圆低声耳语,时不时看看我,语毕她站定,冲我举了一躬,然后踏着小碎步,匆匆而去,我喊住她,你不要缩着脖子。她立马直起脖子,又举了一躬,然后站在原地。我说你走吧,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又缩起了脖子。

僧人子圆走过来,让我去荡一荡秋千,我说现在是春天,不是荡秋千的时候。

那算了,他说。

第二天一群人到寺庙中来,为首的是我母亲,我藏在幕帘后面,看着母亲。

她站在佛前,恭恭敬敬点了三炷香,眼帘低垂,睫毛上闪出金光熠熠的星星,她俯下身,头上的链条噼里啪啦乱响。母亲平平稳稳磕了三个头,带着头上沉重的金饰。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捉住了我的肩膀,是一个婢女。

我大声尖叫。

和尚们依旧静默着,那个婢子噗通跪下,万物静止,只有僧人子圆闻声而来,他轻抚我的哀愁,牵住我的手,将我送到母亲的身边。母亲双手合十,说着阿弥陀佛。我不想松开他的手,可他松开了我的。

我舍不得僧人子圆,也舍不得我的秋千,甚至也舍不得那些森森的河鬼。可我还是回到了朝歌城,朝歌城是坐死人城,北风猎猎,城中的每个人都在偿命。坐在高高的车上,我看着身边跪伏在地上的人们,看着身后卷起的滚滚尘埃,真切的感受到众生背后更大更广阔的众生,车马转乘,我加入了众生的队列。

跪在堂前时,我向父亲叩拜,真诚地向他诉说,关于我,我的归家心切,我的勤恳,我的忠诚。抬头看向青天,目光穿过了父亲的脑颅,父亲有了白发。

他慈眉善目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有另外的两个儿子,朝歌城的两位皇子。离开大殿时,他们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像搀扶一个病重的囚犯。朝歌是我的故乡,我对故乡没有思念,离开时我轻歌曼舞,归来时,我驾车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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