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三秀扛着锄头,拖着石头疙瘩似的两条腿终于挨到了家。公公坐在门口的石滚上,两眼空洞洞地望着门口的小路发呆,两岁多的小儿子铁子坐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一手抓着爷爷的竹竿,另一只手正捡起地上的鸡屎往嘴里送。三秀丢下锄头,跑过去,一巴掌打掉铁子手里的鸡屎,铁子哇哇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爬起来扑进三秀怀里,把手伸进妈妈的衣襟掏摸着,然后把嘴巴伸过去,咬住干瘪的乳头使劲吮吸。公公听到孩子哭,叹了口气,颤颤巍巍站起来,用细竹竿敲打着地面,摸索着向屋里走去。没有一点奶水,铁子松开嘴哭了几声,又埋头去咬三秀的奶头,更用力的吮吸,还是没有,哭得更厉害了。
三秀拍着孩子的背,望着门口的枣树,枣树的叶子细细密密,树上开了一些零星的小白花,到了秋天应该有几颗枣子吧,稍远一点是稻田,秧苗刚插下去不久,青幽幽的一大片,谷子长熟也还要两个多月呢,再远一点,太阳坐在山顶上,红的通透,像一个烤熟的大饼。
“死鬼,还不晓得回来。”三秀骂了一句,捡起锄头,扶着锄把慢慢站起来,朝屋里走去。
铁子趔趔趄趄跟在三秀后面,含糊不清地喊着妈妈,走了几步摔倒了,三秀没有去拉,继续朝屋里走着,铁子爬起来,继续喊,继续摔,他的头太大,腿太细了。
灶台上是公公已经洗过焯了水的黄花菜,三秀把它们切碎,放进锅里,加入两大瓢水,去灶膛里生了火,让公公坐过来,自己去了卧房。黄花菜太苦了,得加点粮食,孩子已经几天没吃米了。
床尾有三个土缸,三秀打开最大的一个,伸手去在缸底摸了个遍,应该是米粒,她摸索着把米一粒一粒捡起来,只有半把。她盖上盖子,打开另一个小一点的缸,什么也没摸到,第三个,摸出来五粒黄豆,她叹了口气放回去,回到厨房,把手中的米撒进锅里。
“小盼怎么还不回来?”公公的削瘦的脸映在火光中,皱纹显得愈发的深愈发的密。
铁子趴在爷爷膝盖上,无神的大眼睛望着锅里冒出的热气,薄薄的嘴唇喊着,“粥粥,粥粥。”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盼背着竹篓扶着门框进来,三秀几步迎上去,把装满野菜的竹篓从女儿细瘦弯曲的背上卸下来,翻动着。
“这都是些什么,怎么吃,啊,怎么吃?”
“妈……”小盼捏着镰刀,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撅着嘴,眼里汪满了泪水。
“不是叫你挖野芹菜,红花子,棉絮菜的吗,啊?你看你挖的什么鬼!”三秀抓了一把野蒿子在女儿面前抖着,“你真是冒用!”
小盼抽抽嗒嗒哭起来:“我挖到了红花子,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红花子呢?”三秀抖得更厉害了,把手里的野蒿子杵到了女儿鼻子上。
“队长说我在田里扯的,收走了。我没有,是田埂上的,我跑到老蛙沟才挖到的。”
三秀愣住了,女儿竟然去了老蛙沟!她把野菜放进篓里,摸着女儿只有骨头的肩膀,鼻子酸得要命。
“这两年到处都闹饥荒,哪还有灰灰菜,什么菜,早挖干净了,有蒿子不错了。”爷爷往灶里填了把火,“去把外面土拿一块来吧,我吃,反正一把老骨头了,早死早托生。”
“爷爷!”小盼站住不动,那是爷爷摸索一天背回来的,一直放在屋檐下,她早就听说那个叫观音土,吃了搞不好会胀死人的,“爷爷,那个……”
“去!”爷爷的声音很小,但不可抗拒。
观音土拿进来了,三秀把它放桌上,用衣棰把它捶碎,再拿出密筛,把小的土块放到筛子里筛动着,细细的观音土落在了木盆里。
三秀从锅里盛出两碗粥,放到桌上,铁子跌跌撞撞跑过来,小盼连忙抱过弟弟,姐弟俩望着冒着热气的粥咂着嘴,吞着口水。
三秀把观音土撒进锅里,用锅铲搅动着,粥粘稠了很多,由绿色变成了酱黑的颜色,她想到了家里大牛拉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锅铲挑了一点放进嘴里,一种比中药还难吃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开,很快布满了整个口腔,三秀觉得肚子中翻江倒海,她忍着要吐出的黄水,把挑起的那一口吞了下去。
三秀把稀牛粪一样的粥分两碗盛出来,放在桌上:“爹,可以吃了。”
爷爷摸索着走过来,坐下,哆嗦着手摸到面前的碗,拿起筷子搅拌着,吹着,耸耸鼻子,叹口气,继续刚才的动作。
铁子伸过手来去爷爷碗里抓了一把,占满了黑粥要往嘴里送,三秀拉过铁子的手,舔干净,把青菜粥端过来,“铁子乖,吃这个。”
铁子喝了一口,皱巴着眉头:“苦,不好吃。”
三秀又舀了一勺子:“不好吃也要吃,要不饿死你。张嘴!”
喂完了铁子,把铁子碗里舔干净,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碗,一口气把黑粥喝完。
二
月光透过木窗子射进来,两个孩子睡着了,三秀肚子里翻江倒海,恶心一阵阵涌来,她下床,从厨房里提来臊水桶,却一直吐不出来,反而肚子越来越胀,越来越坠痛。她坐在床前,呆呆地望着月亮,月亮很圆,很亮,照亮了两把椅子和木箱的一角。三秀站起来,盯着木箱良久,她打开箱子,把里面的衣物抱出来,放在椅子上,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她颤抖着手在膝盖上一层层打开布包:是银元,有十六块。
![](https://img.haomeiwen.com/i27959741/a538f886b2555a5b.jpg)
三秀躺在床上,摸着肚子,望着窗外清亮的月光,想起这么多年没有男人的日子,尤其是铁子出生后婆婆媳妇儿们对她指指点点带给她的羞辱,眼角泪水无声无息地留下来,湿了枕头。
禾场周围堆满了高过人头的油菜杆,中间堆着两大堆菜籽,黑油油的菜籽和黄色的壳混杂在一起。四个女人忙碌着 ,三秀往筛子里扒拉了半筛子菜籽,站起来摇晃着,细碎的沙尘掉落下来,筛子里的空壳慢慢聚集到筛子中间,三秀把空壳抓掉,继续筛,她觉得眼前的人,菜杆堆都像筛子里的菜籽,在眼前旋转起来,细细密密的汗水在有些火辣的阳光里慢慢凝成汗珠,掉落下来。
“三秀,三秀?你没事吧?”
三秀停下来,她蹲下来,放下筛子,肚子坠得厉害,好像千斤铁坨压着肚子:“没事 ,我歇会儿。”
“老天爷哦,老子也快饿死,今天早上只喝了一碗菜粥,跑一趟茅房就没了。”
“唉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们在干什么呢,啊?磨工啊?”队长翰宾的声音突然炸响,几个女人连忙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队长,我找你有事。”三秀站起来,走到队长跟前 ,继续往场外走,直到油菜杆挡住了其他人,她停下来,从兜里掏出那块银元,“我想用它买些谷子,一袋子就行,只要接到新谷出来就好。”
“银元?”队长瞪大了眼,他伸手接过,正反看了看 ,确实是银元,“现在这银元用不出去,给我也没用啊。再说现在青黄不接,队里也没有多的粮食啊!”
翰宾顿了顿:“这样吧,这块银元给我,我给你两块钱,你去供销社看看能不能买到米。”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票,数了数,递给三秀,上上下下打量着,笑着要凑过来。
三秀想起上次拿粮票换米时,供销社男人不怀好意的眼神,一把抢过银元:“我不要钱,没有米就算了。”说完要走。
翰宾一把抓住她胳膊:“别急呀你,这样吧,今天晚上给我留门,我带米过来,一大袋子,你用银元换。”那笑跟供销社男人一样恶心。
三秀盯着队长:“真不要脸!”一低头,错过身子,回到菜籽堆,端起了筛子。
“呵,装什么装,你那小子还不是野种……”翰宾骂骂咧咧走了。
“三秀,我看队长关心你好久了。”金山媳妇凑过来 “你就依了他,反正你们家估计也不在了。”
“是啊,三秀,你一个人怎么撑得住,不能让孩子饿死呀。”
三秀不出声,把筛子里的黑菜籽摇出更快的旋。
“三秀?”几个人望着她。
三秀把筛子里的菜籽朝金山媳妇头上泼了过去。
“哎哎…哎,三秀,不跟就不跟,你别发火嘛!”
送午饭的来了,又是稀粥。要是米饭的话,可以捏成团子带回家,三秀喝了一大碗,肚子舒服了些。
下午,女人们开始聊家长里短,骂张三李四,到下工时开始诉苦,往胸衣里鞋子里藏菜籽。在她们藏好菜籽回家时队长又来了。他让女人们反转口袋,她们照做了,又让她们脱掉鞋子,她们照做了,倒掉了鞋子里的菜籽。
“把你们小衣松掉。”
“队长,我去告你婆婆子啊!小心挠破你的脸。”
“队长你这,说出来不好听吧!”
“呵呵呵,队长,我让孩子他爹会吃了你……”
女人们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快速离开。三秀不敢,小盼爹曾经是反动派,她们家还是中农。三秀咬着牙低下头 ,涨红着脸把手伸进衣襟里面,解开胸衣,油菜籽纷纷往下落,队长盯着他,她再跺跺脚,又掉下来一些,直到没有菜籽再往下落,翰宾得意地笑了。
三秀埋着头大步走离开,撞着了队长肩膀,翰宾站不稳,挪着步子踩在圆溜溜的菜籽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你个狗日的……”
禾场外响起了女人们的笑声。
“三秀,快点,一起走……”
田埂两边,是一丘丘的水田,秧苗长势喜人,三秀闻着禾苗的气息,脚步虚浮,头晕又来了,她似乎看到了禾田里新稻在灌浆,又长成了一穗穗金黄的谷子,沉甸甸的弯下腰。
三
隔两天小盼就去老蛙沟,三秀见没事也就没有拦着,小盼把红花子放在竹篓底下,上面放蒿子,红花子虽然老了些,吃起来有点枯草感觉了,但比黄花菜野蒿子要好得多了。加上金山媳妇她们匀一点菜籽给她,这几天他们没有动观音土。
很快打菜籽的事忙完了,三秀被安排去挖割过油菜的地,地里除了荒草黄花菜什么也没有。有一天小盼的竹篓里只有野蒿子,而且很少,小盼说不去老蛙沟了,说的时候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家里又吃了一顿观音土。
三秀决定自己去老蛙沟,白天要上工,那就晚上去。
老蛙沟在洞顶山下,沟长坡陡,树木茂密,两边的山更是陡峭,山沟里梯田不多,蛤蟆青蛙却多,响晴的夏日,也只能照两三个时辰的太阳,在那里干活每次都是很多人一起,即便这样,仍然觉得风是阴冷的,水也冷得浸骨。
从金家屋场过去,三秀走进了一片山林 ,太阳落下山去,即将进入夏天的树林已经很是茂密,山路上很黑,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半个月亮偶尔从树梢间透进来一点亮光,三秀摸索着磕磕绊绊往前走。一声凄厉的猫头鹰叫在树林间响起,三秀浑身一哆嗦,她停住脚,然后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想起瘦骨嶙峋的公公和两个跟毛猴一样的孩子,她擦擦额头的冷汗,咬咬牙,继续往老洼沟走去。
终于到了老蛙沟,站在树林边,老蛙沟就在眼前,三秀的后背已经汗湿了。她站在老蛙沟中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梯田黑黢黢的田埂,。“呱——呱呱——呱呱——”“咕咕——咕—”青蛙叫得热闹响亮,癞蛤蟆的叫声也多,比青蛙的叫声低,短,难听一些,还有间杂其中的夜虫鸣声,听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三秀狂跳的心稍稍平静,山沟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三秀从竹篓里拿出火把点燃,走上一条田埂,仔细分辨着那些野草,也凭手感摸索着,采到了两种味道还不错的野菜,居然还遇到了一丛野芹菜,摸在手里嫩生生的,她把野芹菜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闻着那香味,浑身舒畅又满足。她快速地采着,蛙声一片,偶尔还能听到青蛙或者癞蛤蟆跳进水里的声音,她忘记了这是在老蛙沟。
面前出现了一丛蕨草,三秀才意识到一条田埂采完了,她蹲在地上犹豫着往上还是往下走。往下,只有四条田埂,小盼说已经采得差不多了。往上,田埂多,野菜肯定也多,但是……但是梯田上头的树林边有很多坟茔,那里埋的都是抗战中死去的日本鬼子,三秀艰难地转头,朝老蛙沟上方望去,一棵棵树木黑黢黢的影子,鬼魅一般站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下,三秀开始觉得后背发凉,呼吸困难,刚才欢快的蛙鸣虫叫变得阴测测的,仿佛是从阎王府发出来的声音,一声声召唤着她。
三秀想到他们埋在这无人的山沟里,没有人给他们烧钱纸,没有人祭拜,他们都是孤魂野鬼,他们怨气冲天,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杀人不眨眼……她转身,慌乱中火把掉进了水田里,她不敢耽误,朝来的山路上狂奔。
三秀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格外沉重响亮,后脖子也凉飕飕起来,背后有什么尾随着她,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听到吵吵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响,她觉得有很多双眼睛恶狠狠盯着她的后背……终于,她下意识回头。
她看到了一群鬼子朝她追过来,那个被割了喉咙的鬼子,半搭着脑袋,奔跑者,他的脑袋在脖子上晃动着,似乎就要掉下来,他的喉咙还在突突地往外冒着血水。一个眼珠突出,满脸是血,嗷嗷叫着。一个跛着一条腿蹦着,他的手中拖着另一条腿,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迹……他们痛苦地嗷叫着,手中的刺刀明晃晃地闪着寒光,他们追过来了,越来越近,他们的眼里闪着骇人的幽光。
“啊——”
三秀的尖叫只是让树林里响起几声翅膀扑腾的声音,然后山路上恢复了安静。月光无声清凉 ,照着树林边的山路,三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竹篓歪倒,野菜散落出来,虫鸣声依旧此起彼伏。
四
翰宾倒背双手,走在田埂上,秧苗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片,老天爷保佑 ,今年一定要有好收成啊,要不……唉!他默默叹口气,习惯性地往油菜地望去,找那个瘦小的身影。
每次看到三秀,他都百感交集,这个女人,真她妈的又臭又硬。那天三秀骂他不要脸,被那些臭婆子们嘲笑,明明当时恨得牙痒痒,可是,他居然觉得被骂得很舒服。而且,三秀手里有银元,银元啊,看到三秀拿出银元的那一瞬间,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女人真不识货,一块银元居然只要一袋子稻谷,八成是饿疯了!要是能弄到手……
翰宾没有看到三秀的身影,他四下望望,依然没有。这很不正常,三秀从来没有旷过工,上工迟到都没有过,他朝三秀家里走去。
瞎子光东叔坐在大门旁的石墩子上,手里摸索着在择灰灰菜,那些菜很是鲜嫩,看着都味道很好的样子,这女人,居然敢不上工去采野菜!翰宾一步跨进堂屋,“三秀!你出来,上工去。”
房间里没有人答应,倒是响起了铁子的哭声,然后小盼从房里走了出来,一脸胆怯地望着他:“我妈妈今早晕倒了,现在还没有吃东西,队长……”小盼的眼睛真大,翰宾觉得看着就有些莫名的难受。
“作孽哟!”老人听到屋里的对话,摸着门框进来,“翰宾啊,你不要逼秀儿行波,她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家就……”
翰宾望着佝偻着身子,满脸褶子的老人,再看看麻杆一样的小盼,进屋去看三秀,床头木箱子上放着一碗野菜粥,已经没有了热气,碗里看不到一粒白粥,床上的女人脸色惨白,紧闭双眼,没有一丝生气。铁子想爬起来,挣扎了两下又跌坐下来。
翰宾摸了摸铁子的大脑袋,默默走出了这个臭女人的家门,走出一段路后,又回转身,从口袋里抓出两把新豌豆,放在装灰灰菜的篾筲箕里。他重新进屋,对躺在床上的女人说:“明天给你一袋子稻谷,你准备好银元。”
三秀睁开了眼,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就那样定定地望着自己,翰宾觉得那目光活像一把扫帚,自己就是择过后丢弃的野菜。他看到了挣扎,但更看到了不屑。
果然,三秀闭上了眼睛。
翰宾很失望。
翰宾又觉得一点也不失望。
他走在田埂上,漫野的秧苗随风起伏,把绿油油的影子印在他眼里,他似乎听见了新稻子灌浆的声音,细碎而迷人。
“明天,让她去砍豌豆吧 。”
五
熬好野菜豌豆粥,三秀背起了竹篓,急匆匆准备出门。翰宾队长不再盘查她是否藏了豌豆,但家里一个老人两个孩子,那几粒豌豆根本不够,水沟里捞不到鱼了,山里的野果还没有长熟,好多树都已经没有了树皮。
“妈,你又去老蛙沟吗?”小盼跟出来,拉住她的衣袖,“别去,那里,太吓人了……”
三秀默默叹了口气,拉开小盼的手:“你照顾好弟弟,我死不了的。”
小盼站在大门口,望着三秀夜幕中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摸摸她的头:“进屋吃饭吧。”
小盼进屋,开始给铁子喂饭,桌上的粥已经凉了,爷爷还没有进屋。
三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老洼沟边上的,冷汗已经让衣服湿透。她颤抖着蹲下身子,绝不往旁边望一眼,又从竹篓里拿出火把,火把很粗,抹了很多松油。她哆哆嗦嗦擦燃了火柴,看着明亮的火焰,她摸摸狂跳的心,开始找野菜。老人说过,只要火足够大,那些可怕的东西就近不了身。
田埂很长,三秀采完一条,已经有了半竹篓,她准备往回走,刚一起身,就发现来的那条小路上有个黑影正朝她走过来。月初的新月只是一弯钩子,山林,梯田和黑影一片模糊,夜风里传送着深深的凉意,吹在三秀湿透的衣背上,她打了个寒战,双腿发软根本挪不动步子。
三秀盯着那个黑影,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黑影在火苗的跳跃中变换着形状,幽灵一般越走越近。她双手紧紧抓着火把,将火把举到头顶,身如筛糠。
黑影顿了顿,继续朝三秀走来。
“别怕,我是林场老李头,不是鬼,不用怕。”
三秀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待老李头走近,开始哭出声来,哭声回荡在老洼沟里,凄凉又压抑。
老李头是护林员,据说打鬼子厉害,三秀听说过这个人,却从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年事已高,满头白发,依然精神矍铄,孤身一人住在洞顶山附近的老屋里。村里人说起他就跟说英雄一样。他消灭过那么多鬼子,鬼子自然是怕他的。
老李头把三秀拉起来,摸摸她的竹篓,摇摇头:“只吃野菜也不行啊,我来抓青蛙,也捉泥鳅,我等下分一些给你,等着。”
老李头说完卷起裤腿,点起火把下田。
“上次听说有人从这里出去晕倒了,是你吧?怎么就晕倒了?”
“我……怕……”
“唉,作孽哦!”老李头直起腰,望向三秀,“跟你说,没什么好怕的,不用自己吓自己。想想他们,惨死他乡,魂都回不去,更可怜,再说,我们打赢了,害怕的是他们,他们不敢出来吓唬人的……”
“啊?”三秀愣住了。
“所以你以后只管来。”
“哦!”三秀答应着,但心里却是不敢的,来一次丢半条命,要不是为了老人孩子,打死她也不来。
“如果你还是怕,那隔三天来一次,我也过来,给你壮胆。”
“老李叔……”三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站起身。
“都不用说了,总得活下来呀,活着才有盼头。”
老洼沟蛤蟆青蛙多,老李头不多时就抓了不少。他上了田埂,把三秀竹篓里的野菜掏出来,堆在田埂上,竖起自己的鱼篓,倒了个底朝天,“先给你,我再抓。”
“老李叔,这个,能吃吗?我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就跟家里杀只鸡,宰条鱼一样。”老李头用野菜压住那些蹦跳的家伙,把篓子提起来,“两个孩子光吃菜会得软骨病的,万一成了蛇孩子……”
三秀沉默了,她知道,心里那道坎必须要过,那些从没想过吃也不敢吃的家伙,铁子爷爷看不见杀不了,她总不能让小盼杀。如果有报应,就让老天爷惩罚她一个人好了!
“你若真怕有冤孽,就多做善事,老天爷看得见的。”
“老李叔!”
“我可听人说你硬气得很,怎么就只会喊我呢?”老李头打量着火光里这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你都敢晚上来这里,还怕什么。”
“老李叔,真的多谢您老人家!”三秀背好竹篓,朝家里走去,田埂狭窄,火把的光映着她憔悴又坚定的瘦脸,泪水无声汹涌,她回转身,朝老李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吧!”
山路宁静幽暗,虫鸣声此起彼伏。
“秀儿啊,明天早饭后我到老金家门口等小盼,带她上山挖土茯苓和毛薯。”身后,远远地响起了老李头的喊话声。
“哎!”三秀的应答隐隐约约响在山路上。
老李头点亮了自己的火把,火光在沁凉的夜风里摇曳着,把幽暗的老洼沟照出一团光明。
“呱——呱呱”
“咕咕咕”
蛤蟆青蛙的叫声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