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红蜻蜓
“碧玉眼睛云母翅,轻于粉蝶瘦于蜂。” 唐 • 韩偓
我那外表丑陋但心地善良、衣衫破旧但品质高贵的厚道质朴的山民朋友,又给我送来了三天的食物,还有一瓶他舍不得喝的青花瓷瓶酒,这让我感动得禁不住热泪盈眶。他要到那边的山坡上去寻找自然倒下、或者被盗伐的大树树桩及粗大的树根疙瘩,以便冬季烤火取暖和熏腊肉。
我陪他爬上山梁,一棵高大的树冠叶子落尽,桠杈上有个用枯枝长草搭的成比洗脸盆还要大的鸟巢,山民朋友说,这大鸟灰脸白鼻、弯勾黑嘴,翅膀和身上全是棕色和黑色斑纹。他说这大鸟有二只,一公一母,凶悍得很,有好几次他看见这鸟要扑捉他家绒球似的小鸡,老母鸡为保护儿女,浑身羽毛竖起,身子放大了一倍,疯狂地和它搏斗,直到几只更加疯狂的大公鸡舍命参战,那二只大鸟才恨恨地飞走。这大鸟早春现形,晚秋失踪。我看那无遮无掩的大巢,实在是没办法抵御朔风和积雪,它们也许远走高飞到另一个遥远温暖的栖息地,也许就在附近的一个洞穴,以度过漫长的严酷的冬季。
和他挥手告别,我独自沿着山梁上裸露着灰石黄土、曾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漫无目的的散步,踩着倒伏爬地的茅草,我看见下面山坡有一片如麦秆的发乌变黑的艾蒿丛,忽然,一个小东西的存在,隐隐约约在我的潜意识里盘旋。
这时候大约是上午九点多钟的光景,我向由北向南山坡的腰际走去;过了艾蒿丛,又是一大片浅草绿地。我感到浑身燥热,双腿微微地酸痛,坐在一个表面光平的大石头上小憩。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才发现那个小东西,漫游似地在我右前方绿草上盘旋,原来是一只红蜻蜓。
难道它从山梁那里就盯着我了,一路跟随到这里来?它以那条孤独直立的二尺高的茎杆尖梢为圆心,或较远或贴近,无声无息地绕着不规则的圆圈飞转;然后,向我这里滑翔,又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透明的薄翼飞速旋转似地扇动,快得根本就看不见,居然没有一缕空气的颤动和声波的涟漪,那细小鲜艳的殷红,宛若空气洁净肌肤上的一点瘢痕。过了一会儿,它仿佛有些累了,慢慢向下滑坠,静悄悄地落在茎干顶端,几乎和我面对着面,如果我伸出手,它就在我的指尖;它的脑袋挡住了修长细软的身体,似乎疑心重重又渴望友好,用一双探寻的大眼睛盯着我。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想和它亲近,我觉得它也有意要和我亲近,但我和它都不知道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表达,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心愿。于是我想试一试,看它是不是真的会投入我的怀抱。便半卧下来,将右腿收缩,膝盖高高隆起,为它准备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起初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后来又似乎发现了,并且心领神会,因为我看见它的大眼睛仿佛莞尔一笑;但却还是没有动弹,好像犹豫不决、羞羞答答的样子。我紧紧地盯着它,耐心地等待;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一定要来的。果然,没过多久,它飞了起来,又在我前方盘旋,忽高忽低,忽近忽远,有两次看着它渐渐缩小的身体,我以为它要远逸。它似乎对观察和了望的情况很放心,于是终于从正面款款而来,安然挺立在我的膝上。
“碧玉眼睛云母翅,轻于粉蝶瘦于蜂”。我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它有着比身体更大的浑圆的脑袋,脸庞也是圆形的,好像我们人类一样,也有眉眼鼻口,但似乎为掩饰美丽的容颜而戴着面具,或者是天生的盔甲般的口罩,但又没有蒙住下边的嘴巴;一双眼睛似乎太大,仿佛凸出的半圆的玻璃球,轻薄脆亮得吹弹可破。它饱满的胸脯一滴晶黑,修长的腹尾一条猩红,轻纱似透明的翼翅上有网状般的纯黑纹线,如织如画;这小巧精致、玲珑可爱的躯体,形色绝佳,轻盈窈窕,显示出高贵的端庄优雅的气质;它默默地注视着我,又是那样地温柔娴静。如果它能发声吐音,想必是赛过鸟啭莺啼、泉潺琴鸣,能善解人意,疗愈烦恼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它的嘴巴在微微地蠕动,仿佛在对我诉说什么。难道它预知我就要离开这里吗?“黄鹂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可是,孤单的我和寂寞的它偶遇于野、邂逅于途,只有这一面之缘啊,难道是一见倾心、相见恨晚?难道它想让我把它带离这个即将苦寒的荒芜之地,用它短暂的生命陪伴着我,无微不至地抚慰我的情怀?
但它真的是俯首帖耳、逆来顺受吗?我忽然想到时隔不久,酷暑难耐的“三伏天”,一个阴郁沉闷的傍晚,我百无聊赖地在河边踽踽独行,无意之中向前一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扑入眼中。天空乌云密布,大地叶静草止,大暴雨马上要横扫天地;林间草地的低空上,密密麻麻的小小飞蚊如濛濛细雨,这成团的蚊蝇和蠓虫叮人手脚,腹背骚痒倒在其次,它在人的脸前脑后,如影随形,突然窜进眼睛鼻孔,涕泪交加,徒舞手足,驱之不去,实在可恨可厌又无可奈何。但见或成群结队,或单枪匹马的细小的黑影,飞箭穿梭一般在那里上下狂舞、左右突击,有几个居然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原来是蜻蜓!它们灵巧疾驰的身影,扑噬着一群群蚊蝇蠓虫,其勇猛迅捷如大草原上闪电般追杀羚羊的猎豹!想不到在绿叶间、花丛中、碧水上纤弱羞怯的蜻蜓,还有极其悍猛的另一副面孔。飒爽英姿,风卷残云,堪称完美杀手,铿锵玫瑰!
午后太阳放肆倾泻的光辉,让天地间饱含着阳春三月一般的温暖,淡淡的草木熏香里,还能感觉到被微风轻托起的、仿佛初夏里轻柔温热的气浪。我的身体向南的一面,正对着直射的阳光,隔着衣服,肌肤又能感觉到盛夏酷热的灼烫。天空一碧如洗,纤尘不染,仿佛是给人的万千思绪准备好的奔腾疾驰的高渺辽阔的舞台。我猛然想起来了,进山这许多日子,除了山鸟飞雀以外,还没有看到过别的动物和昆虫,比如野兔、蟋蟀、蚂蚁、蝴蝶和蜂儿,甚至在我寄居的到处浅穴深洞的破旧仓屋,也没有与人类如影随形、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的老鼠。能和我如此亲近的弱小的生灵,只有孤独的它了。而且,我平生以来,从没有养过小鸟、蛐蛐之类的小小家伙们。我自顾尚且不睱,哪儿有余裕的时间、精力、钱财去慈善般照拂其他?这小生灵们简陋单纯,一片混沌似的天真,又如何能听我倾吐衷肠,共饮我腹中的黄莲似的苦水?我万万意料不到,这苗条娇柔的红蜻蜓,给了令我几乎潸然泪下的欣慰和感动。
红蜻蜓,我要如何表达感激之情呢?天气越来越寒冷,食物越来越稀少,它到哪儿去觅食裹腹?而它的天敌、乃至春夏与它秋毫无犯的飞禽走兽,因饥肠辘辘,将会越来越凶狠,越来越饥不择食,将它一口吞噬而香消玉殒。
可是,我不能把它带走,悲伤和怜悯涌上心头,我觉得我辜负了它,在我离开以后,它又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了。半卧了很久,我浑身又僵又麻又疼,当我摇晃着站起来的时候,它已经敏捷地腾空而起。
绕过几棵树,我忍不住回头张望,红蜻蜓还在那里低回盘旋,久久不肯离去的样子。可惜那里只剩下一块山石,一片青草,还有温暖的阳光……
图片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