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禁区倒数六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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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阁楼的倒数第四层台阶没能抵过费舍尔太太今晚的第二次造访,当她臃肿的身体被硬生断裂的木板扑倒在楼道间时,剧烈的震荡和哀嚎刺穿整座公寓,老房被她震一激灵,抖落房顶最后那块带有鹅黄色的漆,露出粗糙墙面里锈迹斑斑的、尚在摇晃碰撞的电线和薄薄一层铁皮,惊骇程度比上周公寓门口发现的未爆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崩塌的还有卡死在断裂夹层间的两摊臀肉,这两摊至少四十斤的软肉垂落在镂空的夹层当中,正拉拽费舍尔太太的身体要与她同归于尽。
格蕾塔正利用费舍尔先生改造的临时天线收听西德广播,一边在镜子前用不太锋利的小剪修整她的漂亮长发,一根叉成三根的发尾平均要剪两下,费舍尔太太与楼道的拳脚交加虽然在她挥动双手并狼嚎似的服软下短暂休兵,却还是造成镜子里的女孩一时趔趄,将一撮好不容易挑出来的分叉连根拔起;格蕾塔看着趴在指腹上的金色宠儿气若游丝,一脚又跺在刚遭完罪的老房身上。
“成……成功了,霍夫曼一家他们……他们要飞啦…….唉哟我的腰,我的腰啊!你轻点……”不难想象此刻的费舍尔先生要如何与老房手动和解,才能独排众议让他的妻子恢复自由;首先他需要说服第二层与第五层的台阶作出牺牲,踌躇的时间不允许太久,在和善老实的费舍尔先生百般取舍下,最终还是选择以榔头来介入双方的沟通。
咣!发出第一声惨叫的听不出是榔头还是老房,能够确定的是这种凄厉并非来自肥臀老太,她还在两块夹层的百般屈辱下感慨于霍夫曼先生发明出的绝妙点子。
“我真是被上帝戳瞎了眼才嫁给你克劳斯·费舍尔,当初你怎么就想不出那么好的点子呢?一想到霍夫曼还追求过我一阵,你说要是如果啊,我是说如果,那么现在坐在热气球上的人就是我啦!”
咣!第二声传来的同时一块偌大的阴影铺天盖地,如果你的观察力和我同样仔细,便不难发现灯光和广播的声音是在它出现的同时消失的,断电时能隐约看见比黑暗更黑的它一路贴着脱了屑的龟裂墙面爬到窗台,彼时房间已和费舍尔太太那两团摊塌的软肉一样,被黑暗一口吞了去。这可让格蕾塔一贯坚持的矫情抛下了它的自尊心,决定挺身而出为连日来要水没水要电缺电的生活寻求正义。于是上一秒还在安抚夭折金发的格蕾塔转身扯开正和锁眼对视的我,拉开门要与缠斗中的费舍尔夫妇来上一轮口头搏击。
“费舍尔太太,我想这月的租金还有几天才到期,你不该……”黑暗顺势从大开的门窜了出去,将阁楼的光也瞬间吹熄。
通往天空的阁楼就这么被蒙上眼睛,门外除了背对房间的费舍尔太太,其余不论是费舍尔先生、苟延残喘的木梯,还是被逼着霸凌木梯的榔头,在格蕾塔推开门的这刻都停下了手边的活,同时盯着窗外那颗逐渐遮蔽月光的全黑色的热气球。这颗凭空出现的气球正以极缓慢的速度飘移到窗口,窗外的电线没有避过而被拉得笔直,“呲呲”尖叫后不支垂落,断裂擦出的零星火花自钢索的交会处洒向夜空;此时不只是阁楼,整座公寓都已陷入黑暗之中;随着气球的逐步爬升,它体内喷烧的火焰很快又把房间照得通红。经历一阵轻微摇摆后气球冷静下来抖了抖,最终悬浮在老房面前,发出“呜呼、呜呼”短促又有力的声音,对着众人热情招呼。
“那是什么?”被他们眼神打断的格蕾塔茫然回过头。
“怎么停电了……你在看什么?”费舍尔太太张开五指在费舍尔先生面前挥舞。
“是霍夫曼还有他的夫人亲爱的,和你说的一样,他们真的飞起来了……”
“你这个天杀的克劳斯·费舍尔!你说说还有什么是你能做好的?现在好了电也停了……我一看见人家就觉得你真该死真该死…...”费舍尔太太悬空的肉蹄拼命向她卑微的丈夫进攻,那些好不容易能短暂落地的灰霾又被她的拳腿掀到半空,它们慌忙乱钻着要寻找地方附着,几乎消停不了一秒钟。
“别踢了你先别踢,他们后面好像还有个人,在挥手那个,长得是不是有点像……”渺小的费舍尔先生抬起手中榔头遮掩,伸长着摇晃的脖子要避过拳脚在吊篮里搜索。
“妈妈!”面对整日不见的妈妈突然出现在别家的热气球上,格蕾塔的眼睛睁得比窗外的月亮还大。
“你们爸爸需要我,想办法和克拉拉过去和我们团聚,格蕾塔,你们都是大女孩了,妈妈在那里等你们,这气球停不了太久,快想办法过来,格蕾塔,格蕾塔你听见了吗?我们该走了,该走了格蕾……唉哟……看看这震得……屋子怎么不开灯啊?我的格蕾塔!克拉拉?克拉拉你看见了吗是妈妈!快过来知道吗克拉…….”没有等她说完,热气球又“呜呼、呜呼”两声震动着朝上,慢慢将窗外的月光还给了老房。
“后天该交租啦鲍尔太太!”费舍尔太太耷拉着脖颈的赘肉对窗台大吼。
“妈妈!妈妈!”格蕾塔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跃出阁楼,奔向深夜那只渐行渐远的黑色大气球,气球里持续喷烧的火焰在风势的拨弄下左摇右摆,似在刻意躲闪她的目光。闪烁的光晕从一颗大灯笼逐渐缩小成火柴棒,在柏林的夜空中飘向那面阻隔了爸爸与我们的墙。
咣!回过神来的费舍尔先生没懂得要利用黑暗把榔头敲在妻子头上,这是比较遗憾的地方,但是突然的袭击也没有让她好受太多,撑住她身体的那层木板受到榔头波及,嘎吱一声拦腰对折,原本还能看见V型轮廓的费舍尔太太,此刻只剩下两只蹄子悬空的影在外晃荡,被甩出的鞋子代替了盖上木板便能就地火化的主人,先赏了她丈夫一个巴掌,而后就摔到地上,一层、两层、三层咚咚咚滚着逃离案发现场。同情心多到两个钱囊装不下的费舍尔先生使出在黑市里抢购最后一块木炭时的强大本能,迅速拉住妻子的手,当然这些并不是老房的错,自从管理局接手了东柏林市的所有公寓,这些原本就失去光泽的木头牙槽就再也没被保养过,现在任谁都很难说服它不要去生吞如此肥嫩的一块肉。
面对费舍尔夫妇凄厉哀嚎的呼救,我想的显然和格蕾塔不同:为了省下每月35东德马克(M)的租金,一条以脂肪填充的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格蕾塔却还是点上蜡烛,跨过已然形成的大洞,配合地从黑洞里摸索到费舍尔太太的另一只手。
“25马克,费舍尔太太。”不得不说,那撮金发的牺牲确实让格蕾塔的智力有了明显提升,此话一出既不泯灭人性,还能解决两名孤儿接下来的生存问题。
“25就25,该死的!快跟那废物把我拉上来。”
“亲爱的我没来得及和你说,但是今天又下公告来了,要完全落实不能再私租房产,发现后是要没收的,你看我们才刚失去了合作社的经营权……”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毕竟和善老实的费舍尔先生总是不会让人失望。
“你闭嘴!”
“费舍尔太太,那就1……”
“就20马克!再低下去你们不如放手让我死了吧,跟这种人活下去早就没有希望了。”
最终两人还是在腐臭潮湿的大嘴边手脚并用,像拔颗千年土豆似的把一夜贬值15马克的费舍尔太太拉扯出来,姑且赢了这场人与房的战斗。
恢复通电的这天也迎来了马特·霍夫曼的到访,此前公寓已经熬过了三天不见五指的生活,格蕾塔用爸爸留下的德国马克(DM)到黑市换得三个月租金,一张嘴就合不起来的木梯依旧吱吱嘎嘎叫个不停;费舍尔先生向来只会拆家,而费舍尔太太说20马克租用的并不包括走到阁楼的楼梯。格蕾塔连续两晚疯了似的拍打地铺一通叫喊,她声称阵阵廉价且劣质的白酒气味不断从那口不安分的深渊中爬出来,那股气味看似无形,却是再锋利的刀也无法刺穿的坚硬,单薄扁塌的影在门缝下蠕动时仍能感受到佝偻,黑影里的器官一边爬行、一边相互位移,突出的肋骨在贴平墙角时发出嘎、咯、嘎、咯的对折音,最后它抠住门板,一鼓作气地窜进房里,站在格蕾塔面前化成爸爸的形。
“你看见了吗?你也看见他了吧?我的天啊克拉拉,我以为他已经离得够远了。”格蕾塔说那股熟悉的腥气不止来源于他与生俱来的软弱,或是毫无底线的酗酒,还有他每天每夜粗暴的刻薄,当她以为那堵突然耸立的墙暂时可以阻隔这股恶臭时,他却依旧还能控制住愚蠢至极的妈妈,并且透过这口黑洞来威胁我们向他自首。
“我的意思是,在他进到房间里之前,你是怎么看到他在黑暗里爬行的呢?何况他还是一个影……”
“我就是知道!都是那些声音告诉我的,那些声音都有形状,他变成声音爬进来,然后站在这个位置,就是我现在站的这里,克拉拉。”
“但是他再也无法对你抱怨了对吧?毕竟……嗯,他只是一个……浑身酒气的影子?”我不得不把那团从洞里爬出来的黑影勾勒成爸爸拎着酒瓶、摇摇晃晃的样子,他不可能娴熟地爬出坑洞,又如此迅速地找到房门在哪里,我是说,通常我们都是在楼梯上发现他的,并且几乎每一层台阶都吃过他吐出来的东西,它们嫌弃他都来不及,巴不得将他永远埋在洞里与那些同样腐臭的朽木融为一体,再被成群结队的蛀木虫一点一点啃食殆尽。
门铃响起时格蕾塔还在朝着坑洞深处大喊妈妈,她确信这口收集了一百多年人类历史的神秘深渊也能将她的声音汇聚成人形,去往墙的另一边找到她的母亲。马特·霍夫曼带着比费舍尔太太体型还要沉重浑厚的嗓音踏入屋里,费舍尔先生屈着懦弱的身躯前去迎接,自动忽略了与他高大的身体一同进来的还有刚将电线恢复到位的矮小电工。马特精致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满是撕裂伤的实木地板,锐利的目光先在一、二楼将每个能藏人的角落逐一清理干净,而后疾步上到阁楼上,很快与格蕾塔的声音在楼梯间相遇,那不屑一顾的眼神一口将原本正在凝聚的金发身影扑食得魂不附体。
“他真的不在这里,两天前我们亲眼看他们飞出去了,喏,就从这扇窗子经过的,连鲍尔太太也一起去了,真的我们都看见了。”不顾费舍尔先生刻意放低的音量,被开了一个洞的公寓此时就是一个巨大的传声筒,使他的声音反复在整座老屋间传诵。
“我把这些年在哈勒市赚的钱全寄回来,投资他那颗号称能飞到西柏林的热气球,我知道你也知道这事,你是打算告诉我他带着那些钱就这样走了吗?费舍尔先生。”马特扬起右边眉毛朝窗外看了一眼,电线已被悬挂回原来的地方。
“热气球?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们身后的电工一拍脑袋。
“你的钱在哪里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是有说过,可是我们也以为他只是......只是说说而已,这两个女孩的妈妈也一起去的,你再闹下去,万一史塔西[1]的人找过来,我们是解释几天几夜也解释不清啊。”费舍尔先生这才看见那名瘦小的、手里拿着维修单据的年轻人,他焦虑地摩擦手掌,对马特使劲瞥着眼珠子,脸上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眼角垂到了脸颊。
“那可是用我的钱做的热气球,该死的!”马特跨过还坐在地上哽咽的格蕾塔,擅自进入房内,爸爸累积多年的酒气还没有消散,地铺上散着几本黑市买来的西德刊物,内容大多刊载另一个世界不断飞跃的繁荣光景,还有各种就业机会与休闲娱乐,几件泛黄的被褥被踢到墙角,蜷缩成一团又一团互相依偎。
“如果他们已经成功到达那里,只要你们不说,史塔西也未必会知道的,除非他们被捉住了。”电工拿起一边的话筒又将其放下,在房门口探头望向漆黑的洞口,屋顶的水泥碎屑仍在不时掉落。
“我要怎么知道他们被捉住了?这条路上可能一直有史塔西的人。”马特斜眼瞪了一下这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提到史塔西时有些发虚,又转身若无其事地踢开那些潮湿的被褥,一只蟑螂迅速从被窝里窜了出去。
“检查看看电话的线路正不正常,有没有杂音?在外面有没有重复遇到的陌生人,或是邻居看你们的眼神开始躲闪等等,这些都可以证明有人正在行动……”
“唉哟……唉哟,克劳斯!克劳斯你在哪儿?”费舍尔太太的声音比她还早两步踏进大门口,顺着台阶一层一层跳到阁楼。
“亲爱的我们在阁楼呢。”
这几天的费舍尔太太说什么也不肯再踏上阁楼,几层楼板合伙的弒主密谋已经起到提醒作用,她现在还直不起身,后背驼着一团肉,走路只能拖着走,格蕾塔都私下喊她“费舍尔蜗牛”。
“克劳斯!克劳斯!他们吃了我的肉,现在连骨头都要啃,是一点渣都不愿留给我们啊,克劳斯……”费舍尔太太的哀嚎可谓惊天动地,甚至远超过了窗外正在尖叫的雷鸣,大雨还是宽容,从她进门的下一秒钟才从天空掉落,尽其所能地抛砸这栋早已弱不禁风的老房,不用两分钟,那绵密的雨丝加剧成颗粒状的土豆,每一颗都使尽全力要逃出乌云密布的东柏林上空,整座房子哒哒哒哒又回到红军突围的时候;正在经历内忧外患的老房此刻却是一动也不敢再动。
“他们要我再补足200马克的税金到合作社里,200马克!那不是要我的命吗?克劳斯,我们连房子都要保不住了,唉哟……要活不下去了呀,”身为柏林市曾经数一数二的户主,她仅剩的资产听闻这件消息后也开始流泪,顶部的雨水一滴两滴三滴落向她额头中间。
“克劳斯,我们也逃吧,和霍夫曼一样,逃到那里我们就得救了,反正这里的一切迟早都会化为乌有……啊……我是说,逃到图林根乡下,跟那里的农业社合作,也比在这里好啊……”口沫横飞的费舍尔太太抹了一把脸,将重点放在前面,这才看见身着背心的男人胸前大字写着公共部管理局等字眼。
“就算你们到了图林根,那里所有的生产分配权也是归农业社所有。”电工轻跺两下嘎吱叫唤的地板,再伸手按压湿黏的壁纸,壁纸不经来者一戳,撬开一角与房顶对望,同样挤出些许泪花。
“待在哪里都一样,工厂没了,合作社没了,房也要没了,再来连命都要没了!”
“你们也可以过去……那里。”男人抬手指着西柏林的位置。
“你知道怎么去那里?现在的条件可不允许我们再做出一个热气球。”马特背着手,来回周围打量着电工,一点不失他在哈勒市机械厂的威风。
“现在的通行证必须要盖上一种官方特有的章,就算史塔西的人也无法来去自如,我倒是想到一招,可是需要几个人一起实行……”他压低帽檐,声音自然被大雨的滂沱盖过。
“还有什么办法?我要亲自去拿回属于我的钱。”
“马特!我们甚至不认识这个人。”
“我曾经负责安接柏林市全区的地下管线,我的公司在东德,但我的家却是在西德,你们会需要我的,当然,除非你们要过去只是说说……”
“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不,先说你到底是谁?”马特说。
男人取出名片,翻到背面迅速写下几个字。
“具体的情况我们需要再商量,如果所有人都要去,成人的力量也就够了,年轻的女士负责递送装备和探风。”他将名片递到马特面前,随后指着那口正在俯视所有人的黑洞,名片正面显示他隶属于东德市府公共管理局,名字是马丁·希勒。
费舍尔先生和马特抢过名片翻到背面,随后他们交换了眼神,将名片递给费舍尔太太,走到两旁把公寓四周的窗帘拉下,而费舍尔太太看过之后本能地直起了腰,两眼放光,她很快把名片撕碎,激动地吞进嘴里咀嚼。
“地道”
我和格蕾塔的眼神同时停留在对方身上,虽然我和老房没有存在太多革命上的感情,但我仍想知道正被众人商量要抛弃的老房,此刻是否会感觉到委屈,它已经陪伴费舍尔家族那么多春秋,即使历经战后创伤与百年踩踏,年迈的身躯也不曾在堕落的柏林大街上颓然倾斜;格蕾塔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那名连续来找她两晚、自称爸爸的恶魔黑影,再一次要把我们也勾引过去,继续浸泡在他的粗暴和酒桶里,而她的眼神里却在明白地庆幸我们接下来便能省去每月20马克的租金。
“爸爸在那里一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我们只能跟着过去,去了才有转机。”格蕾塔回到房里翻开那些写有自由与财富的刊物,开始构建她以后要住的精致小屋,又打开只有六件衣服的橱柜拿出她最满意的那两件。
“要是没有转机呢?要是那里的爸爸还是只会喝酒摔东西的爸爸呢?你怎么对他那么有信心呢?”
“可是没有爸妈,我们不可能在这里活下去的,克拉拉,每个月的补助连一条狗都吃不饱,何况我们还不能让别人发现妈妈已经逃走了,否则连补助都会被取消的。就算爸爸还是那个爸爸,那我们宁愿去到一个繁荣的地方被欺负,也不能待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做孤儿。”格蕾塔拿起那些爸爸留下的刊物,指着上面琳琅满目的美食还有游乐园。
若不是已经见识过费舍尔太太和楼梯的格斗,我也不会相信老房那么轻易就接受了众人对它衰败的惩罚,一周后几个锤头敲下去,木板接连啪擦啪擦啪擦啪擦,一片拖拉着一片纷纷倒塌。开挖的前期,我和格蕾塔照样待在阁楼,每天检查三次电话,白天为他们送食,再分批到黑市里买齐要求的装备用品,沿途留意是否有被跟踪的痕迹,最怕的是史塔西的眼线从黑市跟到了家里;晚上替老房点灯,点上厨房的灯,点上费舍尔夫妇房里的灯,每几个小时也不忘去点上一次厕所的灯,告诉老房也告诉街区,我们还在这里;一旦有人来敲门,格蕾塔会按下马丁事先接通到地下的紧急按钮,臃肿的费舍尔太太便能及时回到公寓来应门,并且针对每个来者都宣扬一遍他们打算搬到图林根做农业生产的意图。
马丁说趁着雨水丰沛的夏季,声音较大的机械工具要尽可能使用,确保利用雨季加快进程,这也可怜了楼梯才刚遇上灾祸,马上又被抛扔到暴雨中的这所110岁老楼。他们先是剖开它的嘴巴,通过食道口向下深挖了一个三米左右的洞,随后便以各种铁锹、铲子、镐头还有震感极大的机具轮流翻搅着它的胃壁,下雨时不仅要提防天上掉下来的土豆大暴雨,那些生活在它胃里的蜘蛛蟑螂蜈蚣蚯蚓甲虫白蚁受到惊扰,不时在地下钻来窜去,搔痒得它时常没忍住恶心,吐出几摊沙土黄泥,一些呕了出来咕噜噜淹到地面,一些又被它强咽下去,本就松软的部分地基变成一摊软泥,摇摇欲坠常把洞里几人吓得不轻。
初期还能听见地下传出的声音,男声像在水里翻涌着身体歌唱,旋律内容不清,却振鸣有力;费舍尔太太则特别洪量高亢,像在大雨中被草草下葬的廉价棺材里,指甲不断挠抓的刺耳尖鸣;日子再久一点,费舍尔太太的声音逐渐有气无力,她也开始融入那些男人的旋律,下潜至被空气重压的深海当中,再也虚张不了的声势和屋前泡水的泥泞同样塌软,连声音的形状都被挤压得扭曲。刚开始几位先生还会上来几回,铺埋电路、收集设备,回回都见他们手脚伤痕累累,长筒胶鞋破了再换,换了又破,额头带血的伤口也是屡见不鲜;原本满是锐气的马特手掌起了厚茧,金色的八字胡被泥土染黑,下垂的眼带卡着一层灰,整个人消瘦了不止一圈。
格蕾塔还是会在深夜里惊醒,铁铲敲击到石面的清脆嗓音常让她以为是爸爸手中掉落的酒瓶,每当他把酒瓶一摔,里面的酒就咕咚咕咚全洒出来,爸爸会踩上那摊摊酒水一步步向我们靠近,喷吐着高浓度酒气哭诉他的房子工作被查收以后对这个家的无能为力;酒精继续从他的毛孔和舌尖溢出,自他靠近的每一步附着到空气,附着到妈妈的指茧,附着到格蕾塔分叉的发尾,附着到我被蚊蝇叮咬的双腿,最后与贫穷搭建的阁楼融合成一体,整座阁楼形成一个巨大的酒皿,即使到了现在,被褥和脱落得差不多的墙纸上都还印有块块酒迹。格蕾塔一面逃避爸爸留在阁楼的阴影,一面又迫不及待去与他们相聚。
“你可以想象,富有一定能让一个人焕然一新,而贫穷只会让他不断堕落,我是说,金钱能让爸爸买酒,但足够富有了却可以让他戒酒。”
“谁说的?富有的人也堕落啊,否则书上那些昂贵的葡萄酒又是卖给谁呢?而且你不也是在追求富有的路上堕落吗?我们在违法,格蕾塔。”
“我们只能追求更好的生活质量,克拉拉,你想和这座楼同归于尽吗?几年后只有这些发了霉的棉絮会留下来包裹你的尸体,就算史塔西发现了也不会管你,接着房子会倾斜和地面贴平,不得不拆除时已经变成尸水的你会被铲起来,然后留在史塔西的那些盖世太保会像对待犹太人一样把你扔进大火炉里,你和那些一掌就能拍死的蛆是一样的结局,你真的想要这样吗?就当是为了妈妈,难道你也不想去吗?”
“我希望你是对的,格蕾塔。”
地道逐渐脱离了老房的地基,只差一条大路便要进入对街两户人家的范围,其中一户是马丁亲眼所见,那天他正在警戒区维修通讯设备,一家四口在企图爬越围墙时被守卫当场发现,不肯投降的大儿子身披七颗弹孔还是爬到最上方的电网,上半身与高压的电网死死黏牢,下半身则是幸运地翻越到了西德土地上,留下来的夫妇和小儿子则需面临12年的刑期,现被关在特雷布尔克监狱[2];另一户的威尔逊先生年纪只比老房年轻不到三十岁,他曾是纳粹党员,在战时担任指挥官,战后因战争罪和违反人权被判刑了几年,出狱后他坚称每晚都有几百名烧焦腐臭的犹太人蜂拥而来,男女老少从满是火焰的地底爬至床边,用指甲割破了他的半边耳膜,又剜去他的双眼,现在他听不清也看不见,请了一名犹太护工,随时穿着正装要等着入殓。一旦挖过这两户住家,就是特雷普托公园[3],到时不用等到雷雨天,在深夜中便可随意使用机电设备也不怕人发觉。穿过公园即将抵达禁区前的缓冲区,宽度大约10米,没有埋放地雷,但是会驻守一到两名兵卫。
途经威尔逊房子的那个月,我和格蕾塔每天轮流到附近假装散步,透过窗户能看见穿着深黑色西服、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戴在身上的威尔逊先生,失去了视觉与听觉让他对土地的震感也更加敏锐;他时常对着年轻的犹太护工咆哮关于地面的震动,同是二战退役的费舍尔先生此时也想到能与他恳切沟通的点子:每当他独自进房休息,格蕾塔便以低频率的无线电向地下通报,他们再透过位于威尔逊先生主卧下方的金属管线以扳手敲击出“--./../...-/./--/./-.../.-/-.-./-.-/--/-.--/.-../../..-./.”(还我命来)内容的摩尔斯电码,配合威尔逊先生的恐惧加大他对犹太鬼索命的深信不疑,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撑过第二周便被吓得心脏骤停,我们是亲眼所见,他自床上匍匐到了床边,随后翻滚下去,像是被一群人拎起来丢进了大火坑里。躺着威尔逊先生的灵柩停放于家中当日,费舍尔先生为表哀悼,宣布全员停工一日,并且在家属与昔日战友到来时,透过客厅管线敲击出“../--/...-/./.-./-.--/.../---/.-./.-./-.--” (我很遗憾)以表示出他本人的沉痛与惋惜,声音沿着墙面传到地表,自乳白色的橡木棺材下方低喃而出,如泣如诉,前来哀悼的战友们闻声纷纷退避,现场只留下始终状况外的犹太护工,与威尔逊先生三三两两甚至未必认识的远房亲戚。
临近三个月时我们把无法背载的装备分次从隐蔽的探井口送下去,打包完屋里所有能搜刮的食物和水,接着剪断房子与地下连接的所有通讯设备和供电,离开了这栋再也无人折腾、无人在意的公寓,老房现在的地基已经薄到不堪一击,一部分内脏早已经被日夜不停的锄头电钻掏空干净,只剩一具再也盛装不了任何故事的皱褶表皮,褪去费舍尔夫妇浮夸的膨胀装饰与华丽后,下一个风灾它便会完全倾倒下去;当然,那些关于贫穷与苦难的童年故事我们也决定留在这里,让它们随着老房同归于尽。
地道里几乎无处不在滴水,我们一度以为费舍尔家族祖上传承的胡桃木钟也尾随其后,那口经历战争与贫穷洗礼后的古钟,是否认命地离开祖家,在主人几个月的劳动下始终本分地伫立在幽暗的地缝中,承袭费舍尔祖宅规律且严谨的家训,日夜不曾疲倦地滴、嗒、滴、嗒轻踏于浅米色的金属表盘上面。除了那些贯穿整日整夜的、钟摆似的水滴,连通城市的管线也在洞壁里各自吞咽、咀嚼着东柏林市卑微的日常作息,它们将吞食下的人民苦水沿着石块顺流而出,排泄所有百姓对资源匮乏的嫌弃淤泥,成摊的黄褐色液体黏稠地紧紧抓牢胶鞋底,期待自己有幸能见得自由与富饶的天日重现。
我们在几百米的路程中多次被横躺的大石头挡住,能经过的缝隙有时在顶部,要徒手爬上石体才能通过;有时会在底部,匍匐间脸上被抹了一层又一层湿土;很难想象费舍尔太太是如何被几人推挤过这些石缝当中,那坨才康复不久的背是否又被割下几斤肉。我跟在格蕾塔身后,手脚并用,或钻或爬,挤越过一座是一座的大小土丘,1.55米的她和巨石比起来只是个陶捏的小人,引以为傲的金发变成全麦色的意大利面条披散在全身,双腿和屁股一扭一撅爬行于每一座泥石堆中,有时双手在湿润的石头上一滑,她也只是“唉哟!”轻声带过,那些被她徒手搬开的石头,也许正代表她自己都瞧不起的生活。
“再忍忍克拉拉,我们已经走了那么长了。”她在石头下接住我双手时低声说,我没有意识到格蕾塔是何时开始长大的,也许是从现在开始,也许是妈妈离开的当下便加快了她成长的进度条,无论我怎么回忆,都无法将几个月前瞪着分叉发尾大呼小叫的女孩和她扯上关系。沿途的对话并不多,每一句话都要经过两次换气,通讯系统在接近缓冲区时很容易被士兵侦测,此时早无法再用,能不能走到与他们会合,都是我们的命了,当时费舍尔先生也是这样说的,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我们只能一直往前走。
每隔50米是一条曾经连接照明设备的电线,想必这是出自马丁的手,再走两百米便有一个由马特设置的探井口和一些透气孔,狭小的透气孔道大多已被内外叠加的土石封闭,格蕾特拔下一管支撑顶部的钢条逐个戳洞,尚有几孔仍然会有新鲜空气灌入道中。将近一个小时,她手指一处较为干燥的渠沟示意我就坐,坐下后才感觉五脏六腑似有几块巨大的石头重压其中,地面上的车流轮番自头顶上轰轰滚过,我们在无人知晓的地道里被周围的气流挤压成了那座百年老楼;水流、风啸、车辗、落石等各种共鸣和气味拍打在我们倚靠的地面和墙面,手电筒照映的洞壁上爬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它们脱离文明寄居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半圆棺材中,窸窸窣窣相互交流,也许和我们相同,都只是想要找到一个足以正常呼吸的逃生孔。
又一段路程的爬爬走走,时间观念早已不起作用,不过机械的运作声已经开始回响在空气中,这时的格蕾塔对我点点头,将她的两只手也捂住耳朵,我抽出耳塞戴上,这些骤大的、狰狞扭曲的轰鸣又被潜回深海底,再前进几步整座地道更像是跌进火岩中,噼噼啪啪蒸出一道道摇晃不止的爆音焰火;而焰火的回声越大,四周的震感也越重,更多的石砾自头顶掉落,回望来时的路也陆续坍塌成或大或小的土丘。默数九百多秒后终于见到久违的费舍尔太太,她正与卡住身体两侧的土块做肉搏,这段时间她几乎瘦成了一条缝,穿着的袖套和裤腰用细绳绑住以防掉落,原本齐肩的卷发长至胸前,稀疏凌乱湿黏成一团,将她转过来时的表情也模糊遮盖住。再前方是站在石块上打透气孔的马特,还有正替电钻包上隔音布的费舍尔先生,马丁则在一旁一跛一跛绕开土堆,弓身走来要交代最后60米的计划与工作。
所有人坐在临时的胶垫上吃了些坚果和干肉,喉头肌肉启动求生本能,为从不断浓缩的空气中获得氧分,一张一合,不停收缩,吞咽已经不是本能,而是一种被迫的、要重新练习的工作;呼吸也是如此,附有灰尘的、湿度浓稠的空气无法一次吸入到身体里,需要分两到三次来换气。由泥土颗粒混入的干肉嚼在口中粒粒分明,但苦涩干硬,整副身体几乎和地道化为一体,在每一次的呼吸与吞咽中与它吞食着相同的东西,我想这也是几人俨然成了一座活动雕像的原因:他们通体灰白、动作迟钝,肢体动作比一个快要失去电力的机器人还显得僵硬;有没有可能,他们早已被替换成地道中恶臭和腐败修炼成的鼠精,否则如何解释脸上的皱褶紧缩,在吃东西时由眼角两颊拉拢到嘴角,整张脸削成一个倒三角形,卡着泥泞的黑色指尖捏着一撮坚果探进口里,几乎没有咀嚼就全吞下去,化为坍塌的小土丘堆积在食道,再用几口煮过的地下水将它们融成湿润的泥,缓慢掉落胃里,那些土丘仍不见消散,日夜累积在腹部,将四肢枯瘦的几人肚子全垄成一个和地道一样的圆形。
“我们即将进入缓冲区的范围,在你们来的路上经过了一个探井口,井口出去就是特雷普托公园里的铜像纪念碑,之前曾让你们割下一块草皮掩护的那里,在进入禁区之前你们要利用这个探井口,每天从纪念碑上去公园,经过一条大路后接近十米范围的缓冲区,”马丁的嘴里还有几颗未咀嚼的坚果,在他说话间从嘴里掉落,到了地上也分不清是坚果还是石头。他说的红军铜像,手里抱着一个被他拯救的小孩,一把落在地上的长剑将象征纳粹的标记砍成对半;从前我时常遥望,幻想自己的爸爸也能如此孔武有力,像他一样,还有担当;现在这座铜像即将负责掩护我们逃亡,算是尽了他对水深火热中的东德人民一部分责任。
“通讯系统不能用了,干扰太多,我们在缓冲区的地下会安装几个探测器,只要半径3米范围内的地面有承重,指示灯就会亮,只有灯不亮的时候我们才能动工,这是其中一个,”马丁指指头上,一个和公寓洒水系统一样大小的圆形装置就贴在地道上方,旁边有个利于我们从地面上识别的圆孔。谈到公寓的洒水系统,我记得它虽然看起来老旧,却还是能在关键时起到作用,曾替爸爸某次昏睡时点燃的地板及时扑灭了火,那次费舍尔太太向爸妈索要了40马克的补偿,爸爸用他在西德打工的钱支付了,但是直到现在,费舍尔太太也没有将那焦黑的地板打磨回原来的光亮;熏黑的地板成了老房的一块黑痣,就点在大门去往二楼的平台上。
“你们要防止士兵对这条路线的注意,这条地道接近缓冲区的左侧,好处是距离他们值勤的地方相对较远,如果他们有特别的动静,例如大规模出兵,立刻想办法利用探测器示意我们停下,探测器旁边都有打一个小孔做记号,上去仔细看就能看到了,要记住,千万不能进入禁区,那里非常危险。你们明白了吗?除了第一晚先上去探风,其它时间到了晚上就回来休息,”马特又为马丁递来一包压缩干粮,拍拍胶鞋示意他脱下,马丁的裤管已被脚踝溢出的血液渗透了大半,而他正在敷衍咀嚼的唇纹干裂且苍白。马特咬住手电筒,卷起渗满血的裤管,将已经变红的绷带一圈圈拆卸,用全白的绷带再重新绕上,最后替马丁撑大胶鞋,让他把腿伸回里面。
“禁区之后呢?”
“禁区的士兵活动范围主要在两边安全通道还有观察塔上,我们只有在主干道的地雷区挖最安全,但是只能手动,一开机械就怕触发地雷,也怕惊动巡逻犬,这将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格蕾塔,成功离我们只剩60米,这可能是我们一生最长的60米,但我们一定要走完它,过去了就能和你们爸妈团聚了。”马特接过马丁的话。
“就快要能看见妹妹了。”马丁轻咳两声,被泥土糊住的表情却是笑着的。
“现在想想,其实我那些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不拿走,财务局的也迟早会拿走,我生气的是他们是我仅存的家人,家人就应该待在一起,对吧?”马特说罢看着动工时也没舍得拔下的结婚戒指,被多次撞击得已然变形,外侧边缘部分向着指肉凹陷下去。
“过去后我替你重新打磨,到时她会和新的一样。”费舍尔家族的工匠技术始终是费舍尔太太用来炫耀的资本之一,老房百余年也不坏的橱柜桌椅都能证明她的丈夫即便经历出征,灵魂里始终还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匠人,怕是费舍尔先生也不曾想过,战后还有机会替东柏林的地下进行一场手工艺的洗礼。
“行了,这是最后一次长时间的休息了,我们预备三米后进入缓冲区,你们休息一下就可以先上去探勘情况。”马特转动手上的戒指,并亲吻他离世两年有余的妻子。
格蕾塔向马丁要了一本他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并立刻用笔在上面涂涂抹抹,而我依然选择拿着这本日记,往回几分钟便看见那口只能容纳一个人经过的探井,我们顺着石堆爬上去顶开之前割下的草皮,终于又呼吸到草地的芬芳和新鲜的空气。今晚的月光完全被乌云遮蔽,漆黑的铜像背对我们俯视整片特雷普托广场。
“跟上我,克拉拉。”格蕾塔阻止我到公厕将身体清洗干净,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伸手牵住我,两人在红军铜像不可一世的视线下向前奔跑,穿越整座特雷普托广场,再越过广场前的道路接近缓冲区。缓冲区外黄灯恒亮,几米外只看见一个渺小的身影,正在抬头仰望着禁区内的高墙,高墙上方是多名士兵驻守的观察台,几个很小的红点正在黑暗中游移。我们跑到缓冲区的入口处停下,我学着格蕾塔的样子,弯身下来喘着气,不时回头看向那片偌大阴森的广场。
“你们两个!做什么?”正在执勤的边防士兵加快脚步,连同瞭望台上的红点此刻也瞄准了这里。士兵询问的嗓音在装备的咔咔作响下浑厚且更有恫吓力,接近时却能看到,他的相貌出奇地斯文英俊。
“请问,能不能让我们躲一躲?那里,那个广场上有个喝醉的男人好像在追我们......”格蕾塔慌张地看向后方,原本就沾满泥土的金发在奔跑时黏了几撮在她脸颊,她声音急促,把我护在身后。
“这么晚了你们这样不安全,家人呢?怎么不回家?”士兵提着枪,走到距离我们不到一米的位置停下。
“爸爸妈妈他们,去西德打工了,回不来了,后来,后来我们也失去了住的地方,”格蕾塔抓着我退后两步,迟疑几秒钟才用几乎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说话。
“妈妈……我要找妈妈……”我挣脱了格蕾塔的手,打算冲向禁区里面那座墙。
“抱歉,妹妹的智力发育不全,她不懂得什么是‘回不来了’。”她一把抓过我的肩膀将我往回拉。
“你们都睡在哪?”士兵向前走了一步。
“我们每天都会在那片广场,若是他们回来就能第一时间看见了。”我们再一次后退,她的眼神还是停留在后方的特雷普托公园方向,另一手不忘抓紧自己单薄且脏乱的衣领。
“我很遗憾,但是他们不可能从那里回来的。他们的姓名是什么?我可以申请让政府照顾你们直到成年,成年后也会替你们安排工作。”士兵也看向广场方向,拿起无线电打算通报情况。
格蕾塔没有回答,她摇摇头,慌忙摊开手里的小册子,里面是她随意涂上的关于特雷普托广场的素描,几只像公鸡的鸽子,飞在几片像大海的草皮,当然还有那座铜像的轮廓,正义且勇敢的红军手里抱着一个葫芦,对着脚下的一团垃圾劈砍上去,手艺粗糙。
“我知道,可是,求你了,再给我们几天就行,克拉拉,就是我妹妹,她希望我能画出那面挡住爸爸妈妈的墙,在墙面画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这样爸妈就能从那里回来了,我也只是想要给她一份希望,我在想......能不能让我白天更靠近那里画画,到了晚上我们就会离开,还有,我也想好了,如果他们真的回不来,我就带妹妹到图林根市找到费丽姨妈,她会愿意收留我们的。”
“今天让我们躲一个晚上,后面几天画完我们就走了,真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见士兵拿着无线电的手还在犹豫,格蕾塔又接着说。
“在缓冲区内你们是自由的,但绝对不能走到禁区,你要看好她,那里有很多地雷知道吗?”埃里希看着墙的那头,微皱着眉放下手中的无线电,“我叫埃里希·韦伯,你们呢?”
“格蕾塔,我叫格蕾塔,这是克拉拉,太感谢你了,我们不会打扰您太久的。”格蕾塔不断弯身表达谢意,豆大的泪珠也配合地砸在那双军用皮鞋上。
那晚我们在接近缓冲区的墙面倚靠着等待天亮,整片缓冲地带和禁区里一片死寂,这里是连秃鹫都不会想要停留之地,禁区的高压电网间有一只被遗留下来的鞋,长长的勾刺铁丝还挂着深红色的血,几条被关在机械铁笼里的猎犬一声不吭,盯着我们的方向,随时为了下一个不怕死的人蓄势待发。
埃里希多数的时间都与初见时相同,将目光停留在那堵高高的墙,不时还将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虽然每次只有几秒钟,但他的行为让我想起了妈妈,用宗教事务管理局的话说,妈妈对主的信奉是邪恶且盲目的,她会在每一天的睡前跪在地铺上,交握双手对主说话,自从他们几番上门,将家中的收入补助一降再降,并明确告知除非她日后不再有类似的宗教行为,才有可能将补助往上调涨后,妈妈临睡前的手势才变得和眼前的埃里希一样。
天刚亮时埃里希递来一个纸袋,里面的面包原本是配给他的食粮,格蕾塔吃面包的嘴巴张得跟雏鸟一样,浅啄两口便将剩余的塞到我手里示意让我全吃下。而后她的目光便始终都在埃里希身上,且几乎成为了黏在他身体的芽,我不清楚确切是哪一分、哪一秒,格蕾塔在他的某寸皮肤上深扎了根,且那摊初见的露水异常丰润;她或许已被贫穷囚禁在公寓中太久,现在的他们之间,犹如一头三年没吃肉的猛虎偶然遇见了田中踱步的老牛,也许不用三秒,便能一口吞下。后来我们在老牛的带领下进入缓冲区,他们走在缓冲区右侧,我则是随意捡起一颗石头在手上把玩,并刻意走在靠近左侧的道路上,假意为避开前方禁区的巡逻犬,在找到马丁提到的探测孔位置顺势将石头放下。
“别怕,它们不会随意伤人的。”埃里希摆摆手示意我靠近。
几步后我们停在缓冲区与禁区交界处,距离他们执勤的位置不到两米,格蕾塔坐在地上摊开她的小册子,开始手绘那道通往自由入口的门窗,而我则打开手里的日记,偷偷记录格蕾塔与她眼睛里的光。
接下来我们白天待在缓冲区最靠近禁区的地方,这里几乎感受不到地下的震荡,平日的缓冲区算是热闹,偶有几个老人或是中年夫妻,想要冲向禁区那道墙,通常很快就会被拦下,埃里希从来没有过多为难,这和费舍尔先生他们说的很不一样,他们说一闯入禁区就会死,但是我甚至看见了埃里希用肉身隔开了一名妇女几乎要踏往的地雷区,还有一个孩子与他再差一步就要撞上的刺网。格蕾塔始终专注着画画,为了不让埃里希发现,我也开始在日记上涂鸦,涂我曾经在杂志上看见的糖果牛排,还有游乐场里那些会在空中旋转的木马。晚上我们从探井口回到地道中,与大家分食剩下的食物,费舍尔先生会用钢条比划,告诉我们剩下多少距离要挖,而我们也会和他们讨论士兵的动向。
“那个巡逻兵他很善良,我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和史塔西的人一样,是吗?”格蕾塔一边拨着头发,一边借着手电筒翻看今天画下的画。
“他面对你的时候是善良,你怎么知道他背对你的时候呢?世上哪有绝对的善良。”马丁啃着干粮,不时拍打落在他头上的沙。
“他说的没错,世上也没有无条件的善良,尤其是地面上的人吶,命令对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马特笑着,手指头上。
“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呢?会放过那些想要逃跑的人吗?”格蕾塔问。
马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他拍拍手里的干粮和身上的碎土,再度拿起镐头。
“我只能庆幸了,还好我不是他们。”
就这样过了两天,埃里希开始在下勤后坐在和格蕾塔同样的地方,他们肩并着肩一起画画,埃里希会在格蕾塔画的枯树枝上添加我们没见过的果实,还会在的单调小河里勾勒几笔小鱼,和它们正在甩动的尾巴。格蕾塔会编出爸妈离开之后的窘况,当然也与现实差异不大,她说我们种在广场附近的小树苗已经开了花,若是爸妈回来了,便能够带着他们一起去看花,那棵大树便是我们在东德的唯一资产了。
“我将它取名叫小克拉拉,现在那棵树是属于我们的,你说是吧,埃里希?因为那是我和克拉拉种下的。”
埃里希将她凭空捏造的树画在那条河流旁,他说以后等到我们去了图林根,他会代替格蕾塔继续照看它长大,但是他并没有将小克拉拉的名字写在上方。
“你们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的,格蕾塔,不论你们以后会去到哪些地方。”关于她的问题他也没有回答。那些格蕾塔执意在他身上扎根的小芽,现在纷纷又落在空旷的河岸上,在日月星辰的灌养下会聚成一大片森林,里面有格蕾塔所有不切实际的憧憬,还有她留在东柏林那些像梦一样的、尚不成熟的情感信仰。
至于格蕾塔本人究竟会不会画画,就像她究竟爱不爱爸爸一样让人困惑,那堵高度将近四米上头被圈圈铁丝网围绕起来的巨大围墙,在她的手下就是一块长条形的干酪蛋糕,而蛋糕的上面还长着卷曲的霉斑,但是不时走在蛋糕边、手里拿着长枪的男人,她却能将他的纤长睫毛捕捉得惟妙惟肖、完美无瑕,这段时日她的笔墨几乎放在埃里希身上,蛋糕始终都是蛋糕,埃里希却有着各种站立的姿势和提枪打靶的模样。埃里希会在巡逻时俯身于格蕾塔背后,盖住她头上的阳光,对她说起墙的那一面有许多这里没有的东西,有造型奇特的建筑,还有从不塞车的高速公路,在公园里甚至有人造的湖泊,上面有天鹅在嬉戏。
“这些你都可以将它们想象出来、画出来,你们有权利知道,格蕾塔,世界并不是只有这里,哪怕你们以后去到图林根,那边也不会有这些风景,此时此刻就是你们离它最近的距离。”埃里希的目光直视着围墙上方,墙的那头有道彩虹此刻正横越在西柏林的天空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能和我多说一点吗?”
“很久以前,那些都是我亲眼见过的,可是格蕾塔,这里更好,政府会给你们所有需要的一切,虽然不多,但你们再也不用为了生活发愁,”埃里希蹲下来,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两只交握的大手[4]。
“尊敬的乌布利希先生[5]一直在落实他对东德人民的承诺。”埃里希用树枝敲敲地面,随后垂下眼皮,起身时右手再度贴上他的胸,一直到天黑了我们也没再看见他的正脸过。
这日轮守时间点里埃里希没有出现,值班的中年男人和爸爸留着同样的八字胡须,不苟言笑的他比终日醉醺醺的爸爸看起来更为传统,我曾经听他和埃里希说过,要把我们抓进禁区里喂狗,于是整日我几乎都是躲在格蕾塔身后;即便埃里希不在场,但格蕾塔还是能让他出现在画册上。
“克拉拉,你知道湖泊长什么样子吗?”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圆,接下来便望着远处太阳将落的天。
“湖泊嘛,不就是一圈蓝蓝的水,旁边有几棵大树,大树可能就是埃里希说过的森林?也许你可以在上面也画几只鸽子。”
“他说那里的风景是这里所没有的,如果这里有鸽子,那边一定就没有了。”
“他说的是那里有的这里没有,并没说这里有的那里没有。”
“那你说,那里会有贫穷吗?”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全部的人都一样富有,那就等于每个人也同样贫穷了吧。”
“我不懂,克拉拉,我现在只想为他画出一个湖泊。”
“你不认为自己陷得太快了吗?”我看向她手里的画册:圆形的湖水旁站着她的埃里希·韦伯,埃里希的身上没有配枪,朴素打扮的他望着那轮湖面,远处几个奇形怪状的物品,有的满是棱角,有的是个倒三角,想必就是他说的“造型奇特的建筑”。此时一只提着纸袋的大手伸了过来,格蕾塔抬头看着夕阳之下的他,今天的埃里希和画册一样,没有穿着军装,白色的衬衫下是褐色的卡其裤,没有轮守的他眼神清澈透亮,笑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
“我今天守夜,怕你们饿了先带点东西过来。”埃里西递过纸袋。
“埃里希,你看,这是我画的湖泊,这是你,我把你画进来,这样你又可以看见湖泊了。”
“谢谢你,格蕾塔,真是美丽的湖泊,还有那些各种形状的云朵,”埃里希没有接过她递来的画,只是对她眨了眨眼,温柔的目光中满是真诚的、温柔四溢的赞美。
“那道有门窗的墙,你画得怎么样了呢?”
“没有一张足够完美,埃里希,我想要画出一道完美的墙,还有一扇完美的门。”格蕾塔微嘟起嘴,伸出女孩忧愁的手指往前翻,几张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口味的蛋糕被她逐一比过。
“妈妈……我要找……”
“好了克拉拉,今天先这样吧,我们该回去广场休息了,今天待得够久了。”格蕾塔适时将我要连成一线的眼泪打断掉,合上画册开始倒数要与她的初恋分手。
为了庆祝再十米就会到来的自由,回地道前我们替自己还有其他人买了几瓶啤酒,讽刺的是,曾经是我们最嫌弃的酒精此刻却是被用来庆祝的奖品。我们盘坐在铜像边的草皮,打算和东柏林的夕阳永别之前先喝上几口。两人的嘴唇上都有发白的泡沫,这些泡沫曾经化为酸臭的气味从爸爸的嘴里喷吐,此刻我却一点也没感受到它多苦。
“克拉拉,你觉得埃里希昨天说的是真的吗?”
“我只想要能吃饱,我已经好久没有吃饱了。”
“可是难道,我们的梦想就只是吃饱而已吗。”
“格蕾塔?没吃饱我们哪有力气讨论梦想?”
“可是,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去到那里也一样会有吗?”
“我不敢相信现在会和你说这些,但是需要人家关心的人都是弱者,你太缺爱了格蕾塔,明明这几天,你也在我身上付出过我觉得那是爱的东西,也是那种东西让我相信了再走过去一点就会有希望,遗憾的是一遇到他,你又变回从前的你了。”
我看着又开始掉泪的格蕾塔,她那双被眼泪照亮的瞳孔里出现的不是我,而是前不久才把自己的晚餐分给我们的埃里希,我惊讶于埃里希的身影已经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她眼神中,才发现她此刻正看着的是我身后。
“埃里希……”格蕾塔站起来,但她很快又被自己出卖,没忍住看了一眼那块被我们掀开一半的草皮。
“格蕾塔,那是什么?”埃里希很快走过来踢开草皮,随即便呈现出那口黑漆漆的探井。
“是……是我和克拉拉晚上睡觉的地方。”
“这可不像是一个只用来睡觉的洞,格蕾塔,这是什么?还有她,克拉拉,这算什么?”埃里希同时指着手上正拿着一瓶啤酒的我。
“埃里希,对不起……可是……”
埃里希的两只拳头握着冒出青筋,三人沉默得都能听见太阳落西的声音,不过,我想那更接近格蕾塔、或是埃里希的心碎掉的声音。意外的是僵持只过了几分钟,他便转身就这么走了,格蕾塔反应过来用力抓起地上的画,一下没抓上,第二下、第三下,情急之下又撕破了几张涂有埃里希身影的画像,我猜,她是想找到那片湖泊送给他,可是任凭她怎么哭、怎么喊,他也没有再停下。我已经顾不得伤心欲绝的格蕾塔,钻下井口手脚并用要回去提醒他们,半路便见费舍尔先生一边擦汗一边也向着井口跑着。
“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声音忽高忽低,胸口不断喘着大气。
“被发现了!被发现了!”我一面说出原因,一面跟着所有跑来的人再连滚带爬伸出井口,那儿坐着的还是只有大把鼻涕和眼泪的格蕾塔一人,身边陪伴她的是被撕碎的画册里那片圆形的湖泊,还有面向湖泊的那双温柔的眼神。
“他说我们如果留在这里,就永远不需要为生活发愁。”格蕾塔看着爬上来的几人摇摇头,朝着嘴里倒光那瓶只喝了几口的啤酒。
“对他们来说饿不死的事都叫不用发愁,格蕾塔我的小公主,我们是人,我们要吃肉。”费舍尔太太气喘吁吁连咳了几声,叉着腰的手指上都是伤口。
“可是我本来就没有吃过几次肉,费舍尔太太,唯一无条件给过我一块面包、一个角落的人只有他一个。”
“所以我们更要过去,你可以想象,这里是一大片到处都是荆棘的热带雨林,即使路上出现几块面包屑那也不是好事情,只是猎人给你放的陷阱。”马特捡起地上的画,拼凑着上面的纸张。
“可是他……”
“我们如果不找掩护立刻躲起来,就必须尽快回去把剩下的路线挖完,各位,我们已经暴露了。”马丁循着缓冲区的方向来回踱步,远方那颗不断闪烁的黄光此刻还和平常一样,安静地审视着所有人有意无意的逃亡。
“你们先回去吧,如果他真的带人过来了,我就把这些瓶罐丢下去提醒你们。”
“他不会回来的,如果他让别人也知道这件事,等于是承认了你们之间的牵扯啊。”马特合上画册递还给格蕾塔。“再不用多久我们就成功了,到时不论你回不回来,我们都会把地道堵上然后离开,你听清楚了吗?格蕾塔。”
“他如果理解你、喜欢你,刚刚就不会走了,你们永远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费舍尔先生拍拍格蕾塔的肩膀,转头示意妻子回到井道中。
“等你到了那里,想要几个面包都有,小格蕾塔,马特说的没错,我想你只是饿坏了。”费舍尔太太离开前轻捏两下格蕾塔只黏上一层皮肤的手腕。
“克拉拉,你不跟他们走吗?”格蕾塔俯身将草皮盖得看不出痕迹,又收拾起地上的酒瓶,仍不忘看向埃里希离开的方向。
“你究竟想要什么?爱情?自由?金钱?你自己知道吗?”
“自由和金钱都是别人说的,是书上说的,每个人都一直说这里不好,说我们要逃,可是我们怎么知道那里就真的那么好?克拉拉,我只想要抓住此刻我体验到最美好的事情,难道我错了吗?”
“你难道不想要冬天有厚被子盖吗,不想衣柜里再多几件漂亮衣服吗?不想要难过的时候有妈妈抱着你吗?不想光明正大看自己想看的书、听自己想听的广播吗?我呢?我也想要一个清醒的爸爸,当然,现在我还需要一个清醒的姐姐,我们不可能回去了,现在你应该要和我去到一个安全又不用担心这些的地方,而不是让我跟你一起疯狂找死,我们现在唯一有的只有这条命了,你想要它也没了吗……”
没有等我说完,确定不要命的格蕾塔捏着画册跑向那块闪着黄灯的地方,她还在期待自己能够演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然而她能感动到的人却只有她自己;我一时反应不及,在下坡的草皮上跌了一跤,几乎是翻滚好几圈才将她追上,一起身又看见红军铜像手里抱的娃,他正靠在红军的身上,斜眼胆怯地瞟向我们所在的地方,我暗自祈祷她不要长大,至少不要在墙的这一面长大,更不要变成像格蕾塔那么笨的娃。
“你是不是疯了?他已经给过我们一次机会了,你以为他会再给第二次?”我不清楚亲人间的矛盾是不是这样,就像她即使厌恶着爸爸,却仍然坚持了几百米要过去找他;就像我现在明明那么厌恶她,却忍着膝盖的疼痛也还是选择抓住她。
“我只是想说声再见,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第一次遇见爱情的地方,以后我的爱情也要隔着一面墙了,克拉拉,你怕死就自己先回去,不要管我。”
“可是你所谓的爱情是找死啊。”
格蕾塔还是停下,我们离那盏示意止步的警示灯号距离只有几米,那里正是我们与埃里希·韦伯初见的入口。此刻的埃里希已经褪下便服,换上执勤时的军装,在入口处正要走入值勤区。
“克拉拉,你说他喜欢我吗?”
“喜欢又怎么样?”
“你再劝劝我……我舍不得,我太舍不得了克拉拉。”格蕾塔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紧到我再不说,她都能拧下我一根指头。
“格蕾塔,他如果喜欢你还会让你一直睡在广场吗?连我都看得出来他只是在同情你,快醒醒吧……”
“我爸妈都不在这里了,这是真的!我没有骗你……”面对格蕾塔突然的大叫我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就连对面的埃里希和禁区里的巡逻犬恐怕也没有,那些狗在几秒钟后才意识过来,喷着口水向这里狂吠。
“格蕾塔你有病吧……”
“我也是真心想让你去看湖泊,我还想跟你一起去看湖泊!你听见了吗,埃里希!”
瞭望台上的士兵已经看见这里的动静,两人正提着枪、牵着一条舌头几乎甩到地上的狼犬往这走,埃里希回头看向正在大喊的格蕾塔,他的眼神回到初见时的凝重,早已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的光。
“有人来了格蕾塔……”
“埃里希,我就是想来再看你一眼,不论你相不相信,那些都是真的。”
“什么事?回报!”走来的一名兵卫对着埃里希吼道。
没等埃里希回答,我连扯带拉将话还没说完的格蕾塔往回拖,离开之前她又再看一次埃里希的方向,埃里希正在和那名兵卫说着什么。我想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们马上会再从那里经过,但可能永远也无法再碰头。
“位置差不多了,向上挖吧。”匆匆回到地道里,他们正在讨论要如何越开最后这块大石头,这块横挡在柏林围墙下的石板看起来冰凉沉重,它似乎早已守在这许久,所有的机具都无法使它褪下严守最后一道门坎的底线,表面的冷峻和威风皆不可撼动。
“往上挖可能会碰到地雷,这里还有微量反应,可能是之前地雷范围的,也可能是上面的,总之我们不知道过墙了没。”马丁抹了把脸,呼吸急促。
“应该是越过了,这块若不是墙体就是防空洞或碉堡的一部分。你们看,里面有一些不属于石头的材料。” 费舍尔先生捡起地上的锄头试图与石体交流,它的回应并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么厚重。
“你能确定吗?”马丁和马特对视一眼。
“其它方面你们可能是专家,但是论石头,我的判断也不会错,如果这是因压力而形成的混凝土碎片,打碎它不会花太多时间,加上这附近的土质相对松软,过去之后会更方便我们向上挖掘。”
“那就开始吧。”
“要敲这些听上去比较清脆的地方,你听,克拉拉,这里的石头比较薄,刚刚那里声音比较重,代表那里的材料比较厚,我们朝比较薄的地方敲就可以了,” 费舍尔先生站在我身边,对着石体几个位置一一敲打。
“像我这样两只手抓着锄头,隔音布包好,石块就不容易喷溅,格蕾塔你也来,你们敲的时候不要说话,否则更容易换不过气,觉得不舒服就停下来没有关系。”如他所说,声音较为清脆的地方很快就被凿开几个大小不等的坑洞,脚尖还要不时躲闪掉下来的碎石头,几十下后石壁里已然露出属于建筑物的钢筋结构。
马特已经在左半边敲出一块带有泥土的小洞,沿着开好的洞往两边敲击又更轻易许多,石壁很快就被砸出了一个半人形高的、土层松软的区域,马丁的雷达探测器指针向上,表盘没有晃动的痕迹,这块区域的正上方就是目的地。接下来只要透过小洞拨开剩下的石料,要挖到地面几乎是轻而易举。我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格蕾塔,只要她的脚尖又想要向着探井口的方向移动,很快我就能阻止她。随着众人的不断向上,泥土越来越轻,越来越薄,马丁的头灯此时就照在马特正在扒挖的手指上。马特无名指上的戒痕还是清晰可见,但是他从不离身的戒指却已不在上面。
“你的戒指呢?”马丁敲敲马特的手,一撮土从上方灌下来泼入马特的左脸。
“该死的!可能之前爬井的时候掉了。”沙土浸入马特的眼睛,他一边朝下爬,一边用左手背去揉,眼睛一睁一闭爬下来就要往井口移动。
“我们都要到了,你确定?”费舍尔先生抢先拉住他的衣领。
“我不可能把她留在这里的。”马特快步爬下钢条石砾,低头沿路找寻回去。
“都这么久了,那么也不差这一小段时间了。”马丁也弓身跟在他身后,看着头顶的灯照向的每一个角落,包括被堆积在两侧的小土坡。
“但是我们前不久已经暴露过了,时间不允许再等了。”费舍尔先生还在犹豫。
“你们都先上去吧,我很快就会跟上来和你们会合。”
“你看看,连专情这点你怎么也是比不上人家呢。”费舍尔太太捏了一把她丈夫的肉。
格蕾塔也牵着我跟在马丁身后,几人在最后的关头决定一起回头寻找霍夫曼太太的下落。
“探测灯在亮,你们看,”等回到了缓冲区的范围,格蕾塔突然抬头,“除非有大批人员出勤,否则他们很少会经过这里的。”
“也许只是上面出了事情,现在企图逃跑的人很多。”马丁抬头看了一眼。
探测器只亮了一次,接下来是我们的手里的六道光束分别洒在地道各个角落,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几次长得像是戒指的金属捡起来后只是建筑上的材料或是管线掉下来的锁扣。一直到再次接近了探井口也没有看见霍夫曼太太的行踪。马特在土梯上一层、一层摸索,其他人的脸几乎也与地面贴平,只差没有喊出霍夫曼太太的名。
“有人要来了!你们回头跑回头跑……不用管我。”正将头上的草皮顶出一个缝隙的马特,对外看了一眼后慌张双脚一滑,陷落到几阶下的小土堆上,其中一脚插进软土里,他挥摆双手对众人示意。
说完几秒钟后便听见一声枪鸣,声音打响在距离我们上方不远处的草皮。我一抬头视线对上的便是埃里希,明显那声枪鸣不是来自于他,他的眼神里还在闪烁犹豫,更多咔哒咔哒的脚步声和提枪的金属碰撞陆续从远方朝这里靠近。
“埃里希……”格蕾塔吓得嘴唇都在颤抖,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盯着埃里希手里尚未举起的枪,他看了眼草皮另一侧的方向,只有不到一秒钟,但是他的手明显又往心口碰了一下,而后提枪拉动枪身。
“你为什么要走?” 埃里希并没有问出声音,这是我最后看见他用唇语说的一句话。
“呯!”一道火光从他的枪口对着众人发射下来,子弹却是打在我们身后的土墙。
“抱头,快跑回去,大家把头护好!”马丁推着女士们和费舍尔先生,另一手拉着马特的手腕垫后。
“埃里希!”
第二声枪鸣过后,井口周围本就变得脆弱的土石却已开始松落,碎土从碎片似的小雨变成大雨,随着奔跑的震动再度变成那些砸在老房周身的土豆暴雨,纷纷淋在所有人的肩膀和头顶,我和格蕾塔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被其他人拥在最前面,沿路的土石坑洞每隔几步便会伸出它们的脚爪,每走几步就会被绊得不止一下。费舍尔先生很快赶到我们之前,把身前能看见的所有障碍物踢掉,他几乎一手抱头半跑半爬,不忘回头注意妻子是否跟上。
“要死啦克劳斯·费舍尔,我们要死啦……”费舍尔太太的咆哮又将我拉回那所被她踩出一个大坑的老楼,这次是我们所有人一起被吞食进那块大坑延伸出的阴冷巢洞。
第三声、第四声的枪响在我们跑不过几米的时间再度响起,第五声之后的也蓄势待发,我们已经能强烈感受到头顶奔跑的震荡,就连前方还没有经过的地方也开始坍塌。突然后面一声巨响,我们连回头的时间都来不及,便听到马丁大叫马特的名,再转身井口处已经完全沦陷:那座高耸的、抱着孩子的红军铜像有一半陷入土里,孩子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的方向,长剑的部分刀柄就砍在马丁和马特之前的沟渠。马丁没有停留,撑住大腿拐着尚未复原的脚正要避开障碍逃往这里。
“上来,快!”费舍尔先生再度回身推挤我们继续奔跑,他则回到马丁前方蹲下,马丁顺势将双手勾上他脖颈,费舍尔太太的迟疑只有一秒,她明显放慢了速度,想要与费舍尔先生共同进退。
“在关键时刻我还有点用的是吧,亲爱的快跑啊!”费舍尔先生冲着妻子发出苦笑,此时我也看见了费舍尔太太脸上那难得一见的笑容和泪花,它们在黑暗的衬托下更为稀有光亮。
“快点,不然前面也要塌了,快!克拉拉!”格蕾塔抓着我的手在用力拧动,我们没有时间回头,只能用掉身上剩余的所有力气狂奔至出口下方。
枪声越来越多,碎土石砾代替被厚土阻挡的子弹纷纷砸落下来,整个洞道充满地面与土石撞击共鸣的轰隆回响,越接近出口时的震裂声越大,狙击台上的长枪也开始向布满地雷的地面迸发,土石大块大块倾塌,有一大片甚至直接扑到了格蕾塔身上,“啊!”她尖叫一声很快被我从土块里拉起来,期间我们没有人再停下,远比刚出发时候的决心更强。
“克劳斯,你不能放我一个人知道吗,我们会死吗?我们都会死吧克劳斯!”费舍尔太太的声音虚弱地磕绊趔趄,她不断喊着丈夫的名字确认他们还跟在后方。
“亲爱的,我们到了那再赚钱重新买座大房子,租金收得高一点,让你有面子。”费舍尔先生说话的同时我和格蕾塔也爬到了那面被挖去一部分的石壁上,幸运的是墙周的松土几乎已经被震下,穿透地面的空间有了一个小手掌那么大。格蕾塔的左腿有两条血水,没有看出是哪边受的伤。
“我可是听进去了呢克劳斯,要比之前那幢还要……”
背后几乎可以说是一阵天崩地裂,头上的土层大量往身上灌,我被冲到地面,格蕾塔爬下来拉住我衣服防止我被持续浇灌下来的土层掩埋,穿过不断打下来的土块我已经能够看见那片曾经出现彩虹的天空,还有嘈杂的人声不断自地面传来。
“快爬起来,不要往回看!我们要出去了,快点。”格蕾塔的脸上全被泥土覆盖,只露出两颗红肿的双眼,还有被土石冲刷出的眼泪一直流下来,将那些土都黏在她脸上。
震动持续了十几秒钟才停,我重新爬起来迎合她的手,她再捧着我的臀部拖举我到洞外,迎接我的是繁星点点的天空下面几双有力的大手,他们穿着灰绿色的军装,在拉出我后又探进洞里把格蕾塔身体提上来,此时的出口下方已经完全被石土掩埋。
“这里是德国联邦共和国,你们已经安全了。”
感谢久客兄制图一直到许多年后的现在,我才又将这本日记打开,在回溯那段经历的同时我意识到,不论是那座会说话的老房,还是那些会幻形的声音,早在我们决定要离开东柏林的那一刻慢慢变得疏散。我的童年虽然是在战后逐渐变得贫乏的土地上出生、成长,然而那片土地却曾经滋养我的世界变得奇幻且充满想象,一直到启程的当下,眼中那些活着的、陪伴着我们的公寓和物品,几乎都在那一瞬间熄灭了它们曾出现我眼里的光,继而成为辅助我们逃离这一切的冰冷工具。
使我感到怀念的不止是带着我和格蕾塔突破围墙的他们,还有那栋在我眼中曾经栩栩如生、会将可怕老太吃掉的老房,甚至是东柏林每到夏季总会如期而至的大雨,一旦决定了要与童年划分开来,似乎就是一种毅然决然的长大,那种长大虽然是被动的,甚至被迫的,却还是在这本日记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
如今住的这间房子不会说话,不会哭泣,再怎么踩着它打闹,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是它更坚固,在冬季还能散发出舒适的热气,不论是地面还是我们一人一室的房里,都再也没有酒精的痕迹。如果你问我后不后悔来到这里,就像问我愿不愿意放手让那段富有生命的童年过去,所有的长大都需要消耗不少力气,但也是这些力气让我在那不停受到拘束的童年当中活得并不消极。沿途的所有牺牲都是代价,我的代价不过是童年,不过是变得理智去看待身边的一切,然而费舍尔太太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用掉了剩余的生命,甚至到最后都不再是为了自己。
格蕾塔的画画已经有了大大的长进,她不再那么爱漂亮,在到达西德的两年后顺利考上了一所艺术学校,将时间几乎全用来画画,那本随身不离的小册子每一页都填满颜色,男人与他面对的湖泊也绚烂得像是真的存在着。这个月底她即将迎来自己的画廊,格蕾塔没有选择用爸爸提供的优渥资金,而是靠着她卖画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资产。她已经预计好要在画廊的入口处摆上那幅让她最骄傲的画,那是一幅长三米宽两米的油彩画像,元素不多,一道长长的围墙上面是一丛丛缤纷的彩色棉花软糖,几只灰白交色的鸽子停在软糖上清理着翅膀,也有的在一道横跨两面的彩虹下飞翔;站在围墙下的男人手持一块面包,微风吹得他额前的刘海飘散在两旁,露出侧面纤长的睫毛和微扬的嘴角,一座半开的门立在男人正前方,而墙面上也镶嵌着扇扇飘扬天蓝色帘布的窗。我从画中扬起的嘴角还有这些年不断出现梦里的、那颗被打偏的子弹,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男人最后张嘴的形状,那句和格蕾塔的唇同样颤抖的话并不是在说“你为什么要走。”而是在说,“你为什么回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