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难道你不知道吗，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你一些。
——题记
千代摊开手帕，将那足以支撑她一个月伙食的钱币投了进去，撞响了寺庙的钟声，她合上双掌，虔诚地闭上眼睛，那双琉璃般的深灰色的眼睛，睁开之后，亮晶晶、水灵灵的，里面盛满了星星。
多年以后，当她站在十五岁的路口往回望，她看见九岁那年，她蹲在砂川河的桥上，有一位陌生的绅士，给她买了一杯甜梅味的刨冰，那刨冰可真甜，那刨冰可真贵，让一个女孩献出了她的一生。
宫古市的天空很蓝，樱花淡淡的清香笼罩着花街，琴声伴着美人咿呀的婉转曲调，客人们的开怀大笑，这些，都不属于她。
九岁那年，千代被卖到置屋，姐姐左津逃跑之后，双亲的死讯也接踵而来。姆妈满是利益的算计，初桃的敌意，命运相似的南瓜，绘出了她九岁那年的天空中所有的图画。逃跑失败后，姆妈打消了送千代去学习艺妓的想法，她成了奴仆，在年复一年的琐事中消磨着光阴。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从那天开始，千代便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像是锦年情事，细细织在男人给的手帕上，暗暗藏在了衣襟下，藏住了少女稚嫩的情思。
她的生命中有了追寻，她要努力成为一个艺妓，像那年在砂川河岸遇见的女人一样，陪伴在那个男人的身边。
十五岁那年冬天的雪很大，大雪给千代送来了一份礼物。名伎豆叶用昂贵的价格要走了千代，并要把她培养成一个艺妓。千代无措地接受着，她记得九岁那年她曾在初桃的唆使下，弄坏了豆叶的和服，就像初桃所说的那样，豆叶要报复她吗。没有，她真的倾尽毕生所学去教导千代。
痛苦之于美丽，对艺妓来说是一体两面。双脚要忍受苦楚，手指会渗出鲜血，就连坐立躺卧都是一种煎熬。长时间的折磨让千代花尽了所有的力气，但她快乐极了，她觉得每过一天，她离那个背影，就又近一些。
折扇在手中翻转，美人窈窕的身姿晃乱了坐宾的眼，一阵阵清脆的掌声证实了她的初战告捷。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小百合，她是花街的艺妓，从今以后，小千代将会被埋在历史地尘埃里，不会有人想起。
后来，她终于走近他了，在相扑场上，他与她说话，对她笑。她乖乖听豆叶的话，陪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会长，神思也飘远了，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她与他，他不记得她了啊。
聪慧如她，很轻易便吸引了身边男人伸俊和的注意，她不知道，这个意外完全背离了她原本计划好的轨道。
男爵的游园宴上，她像个精致的摆设娃娃，站在门口跟嘉宾们合影。会长又一次救赎了她。他说想跟她说几句话，他站在樱花树下，轻轻拂拭掉飘落在她头上的花瓣。美人如画，小百合白皙的脸上染上两朵红晕，上扬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比当天的晚霞还要醉人。
“伸俊和很难相处，他脾气很怪，不喜欢艺妓，但他喜欢你。”会长说，“我很感谢你陪伴他，我从未见他如此开心。”她低低垂下苍白的脸，没有注意到男人复杂的眼神。“可是我喜欢你，喜欢你啊！”她真想大声说出憋在她心里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话，可是她怎么能呢。
男爵叫走了她，如初桃唆使男爵让千代参加宴会的不怀好意一样，男爵送了她一套和服，也亲手脱下了她的和服。她羞愤欲死地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静静地流着眼泪，豆叶不让她来，她偏要来，只为了能见到他。
几天后，豆叶为她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演出，目的是拍卖她作为少女的水杨，这一场演出成功让她成为了花街的名妓，她的水杨拍出了最高价。伸俊和没有参与竞价，这违背他的原则，会长也没有。那个晚上的月光很美，全城的灯火都为她点燃，她一袭红衣，躺在冰冷的床上，献出了自己的贞洁。
“你现在是一名真正的艺妓了。”姆妈在置屋门口迎接她，她木讷地走进屋。木讷地接受姆妈准备收养她把置屋传给她的消息。她看见南瓜听到消息后仓皇跑出去的背影，看见初桃癫狂地扯着姆妈的袖子质问。她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离了一般，安静得过分。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我们小百合的情人？”初桃痴痴地笑，房间的地面上一片凌乱，她手中拽着小百合藏在抽屉中的手帕。“还有他名字的缩写哩，你以为艺妓配拥有爱情吗？”初桃的眼睛突然悲伤起来。“还给我。”小百合上前抢手帕，她们撕扯着，扭作一团，烛台落在了木板地上，燃起了火焰。
小百合急了，叫着人来扑火。初桃愣住了。她看着置屋通红的火焰，看着这个埋葬了她一生的地方，眼睛里迸发出浓浓的恨意，她添了一把火，烧掉其他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小百合从阁楼的窗看着初桃摇晃的身影，她曾经也爱过，不知怎么，她仿佛看见了自己。
置屋几乎被烧光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二战爆发后，全城都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街上来来往往的兵车与士兵，匆匆忙忙逃难的人们，推挤着，吵闹着。男人手忙脚乱，焦急地把小百合送上车，说要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小百合坐在车上往回望，想望透那个男人的心。
一年又一年，毫无音讯。小百合日复一日地劳作着。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个艺妓，穿着精美的和服，涂过鲜红的口脂，在众人的掌声里翩翩起舞。直到，有人来找她。她脱下头巾，快速向前跑去，是伸俊和。她跟他走了，会长需要她，她得再做一回艺妓，去陪美国人，去帮助他。
她又一次站在了他的面前。“战争没有在你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笑着望着她，一瞬间，小百合差点以为这个男人其实爱着她。宴会，喧闹，热水萦绕的温泉池。她仿佛觉得自己没有经历战争与颠沛流离，一直都是花街的名妓小百合。南瓜也来了，她变了很多，在美国人中间如鱼得水，她看不透她的眼睛。
“你让那个美国佬碰你了？”伸俊和怒视着她。“我是艺妓，不是妓女。”小百合定定地迎上他的眼。伸俊和一手拍在玻璃上，碎渣刺进了她的肉里，小百合急着帮他包扎，却被大力挥开。“你知道的，我爱你，我看见他靠近你简直要疯掉。”伸俊和看着她。小百合一言不发，帮他清理伤口。
她不爱伸俊和，她要令他放弃她，他那么高傲，她就让他厌恶她。“南瓜，今晚九点，带伸俊和来这里，不要早也不要迟，不要让他知道我在那。”小百合交代着，夜色太深，她看不清昔日一同长大的好姐妹晦暗的脸色。
小百合利用了对她起了歹心的美国人，她把衣服扯离肩头，勾着他的头亲吻他，直到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会长……”她看见门口男人的脸，霎那间失去了血色。松开美国人，她疯一般去追离开的男人。路上碰见了南瓜。“现在你知道一无所有的感觉了吗，正如当初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让我一无所有那样。”小百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跌跪在地上，为那个男人，为自己，流干了最后一滴泪水。
她站在悬崖边上，俯瞰一望无际的山川，松开了手中的手帕，风吹走了手帕，吹乱了她的头发。遇见他好像花光了她平生所有的运气，她没有一点点的剩余去陪他度过余生了。
艺伎是滚滚红尘中的过客，她也是。
她是艺妓，艺妓怎能有情。
“小百合，待会有重要的客人。”“是谁。”“是伸俊和，他赚了钱，如今要来履行他的诺言了，成为你的旦那。”小百合用粉刷描着自己的脸，不为所动。
推开门，樱花盛开的园子里散着一股子淡淡的香，她小步走过圆圆的石阶，到小亭里等他。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在她回头的一瞬间，千山万水倒映在她的眼中。
“会长……”
“也许我该告诉你真相……”她静静地听着，泪水盈满了她的眼。
“那年我去看剧，在砂川河边，我给一个小女孩买了一份刨冰。”
“你记得我……”
“不然豆叶怎么会帮助你。”他望着她。“我欠伸俊和一条命，当他爱上你，我别无选择。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我无法接受。”
“千代……”他拥她入怀，轻轻叫着她，热烈地吻着她。
她紧紧抱住了男人，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她还愿了，不枉此生。
“你不能命令太阳下山，也不能命令雨停下来。男人只能把艺妓当成半妻，我们是他们夜晚的情妇，但是一个小女孩吃了这么多苦，以无比的勇气，面对艰苦人生，最后发现她的愿望终于实现，难道这不是幸福吗？毕竟，这不是女王或者皇后的回忆录，这是一个艺妓的回忆录。”
——《艺妓回忆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