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认同，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一口气看完了《Pachinko（弹珠盘）》，这本书在2017年入选美国国家图书奖，因为读书俱乐部的推荐，也因为我对用英文写作的亚裔作家一直怀有好奇心和敬意，而进入了我的书单。

《弹珠盘》讲述一家四代韩国移民在日本的打拼史，伴随着二十世纪前后七八十年的历史更替（日本殖民韩国，二战，南韩和北韩分裂，越南战争，日本八十年代末经济萧条等）作为背景，依次讲述了几代人悲欢离合的故事。

作者李敏金的语言非常简单质朴，她采用“上帝视角”的写作手法，似乎在旁观整个剧情的发展，情节的交代几近于流水，一直处在流动之中。不过因为人物太多，稍显潦草。对于不了解那段日韩之间的历史、以及韩裔移民在日本的生存境况的读者，这本书提供了非常详细的介绍，一定程度丰富了我的认知，这是阅读这本书带来的收获。但是也因为人物众多，没有一个性格鲜明的主角，所以阅读中常常感觉很遗憾，有些人物的结局觉得意外而突兀。“一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XX那天下午跳楼自杀了”，故事中像这样嘎然收尾的地方有很多，每过几个章节就会出来一个，而且此后这个生命再也不被提起和追忆，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悲天悯人，主人公们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默然承受。作者也许是刻意为之，也许是她学历史出身的专业训练使她想尽可能地冷静客观，但作为读者，常常觉得郁闷，意犹未尽，除了同情之外，很难与某一个角色建立起深层次的情感链接。甚至有时候都说不清楚究竟应该是喜欢，还是讨厌一个角色，这是我觉得看完这本书之后非常遗憾的一个地方。总体而言，我想它之所以入选美国国家图书，可能是因为韩裔英文作家及描述驻日韩裔移民这个群体的书实在是比较罕见的缘故吧，更多跟选题有关。

女主角Sunjia在日本占领下的韩国釜山附近小渔村的一个家庭里长大，父亲虽然有兔唇和跛足的残疾，却拼尽全力给她提供了一个与正常家庭无异的充满了爱和包容的环境，母亲操持着渔村船屋小生意里里外外的劳动，在当地也很有口碑。Sunjia虽不美丽，可是勤劳壮硕，常去市场帮助家里采买食物，也因此结识了一位有钱有地位有气魄，来往于日韩经商的商人汉书，并将自己的初恋和处子之身奉献给了他。当Sunjia发现自己怀孕了，兴高采烈去告诉汉书时，才知道汉书在日本已有妻子和三个女儿，妻子是黑帮大佬的女儿，汉书既不能，也无意离开妻子而娶Sunjia。但是汉书爱Sunjia的生动和活力，愿意在韩国和她一起生活、照顾她，尽管他无法给她婚姻的名分。Sunjia一怒之下离开汉书，嫁给了正好路过此地准备前往日本传教的伊萨克.白教士。白教士容貌英俊，身体纤廋，从小病魔缠身却有颗金子般的心。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对于渔村女子就是毁灭性的打击，所以白教士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他觉得用自己的生命和荣誉来帮助sunjia走出困境是义不容辞之事。所以他把Sunjia带去了日本，接受她腹中的孩子Noa作为自己的孩子，后来也和Sunjia又有了自己的骨肉Mozasu。他们和哥哥一家住在大阪附近一个韩裔聚居区，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没有想到因为战乱，他们就此踏上一条永远寄居他国的不归之路。

二十世纪初期的日本非常排外，韩国人朝鲜人在日本几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而因为战乱他们既回不去、即使能回到自己的祖国也是死路一条。因此只能选择困顿在日本，做日本人不愿意的苦力活，比如，餐馆打工，或在市场卖泡菜为生；有能力的人，会选择进入弹珠机厅行业作为谋生手段（尽管名声很坏），甚至涉足其背后的黑帮势力。韩国移民在当时的日本就是脏乱差和狡猾恶劣的代名词。弹珠机行业成了大部分韩国/朝鲜人的选择。Sunjia的大儿子聪明机敏，考入了鼎鼎大名的早稻田大学成为不多的韩裔学生，但是他生性敏感，得知生父是韩裔黑帮之后，退学，隐姓埋名，化身日本人在遥远的小镇当起了弹珠机行业资深会计，也有了幸福的家庭。最后十几年未见的老母亲思儿心切，终于找到Noa之时，也就是Noa无法承受自己韩国人身份暴露之日，他送别妈妈，却从楼顶一跃而下，从此不用再思考“我是谁？”的问题。Sunjia的二儿子Mozasu不爱读书，但在弹珠机行业做的风生水起，实现了财务自由，可以在儿子生日典礼上请来最大牌的歌星组合，不过他还是被人们瞧不起。好在Mozasu生性豁达，并不在意这些，他给儿子Solomon提供了最好的国际学校教育，最后送到美国读大学。Solomon哥大毕业后进入了投行领域，颇得领导赏识，美好未来似乎徐徐展开，这家人的命运眼看着终于要在第四代融入日本主流社会，可是在一次地产业务收购中出现的意外，使Solomon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因韩裔身份被老板残酷辞退。最终Solomon放弃了回美国发展的打算，投身弹珠机事业中。

如同宿命一般，孩子们的命运最终都与弹珠机捆绑在了一起。他们的命运也像那弹珠机里的弹珠一样，华丽丽地落下，不知道最终会被甩到哪一个盘口。就像玩弹珠机的人，明知道最终会失败，仍然执迷不悟。生于日本，长于日本，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的孩子，始终也无法融入到日本社会，他们的中学同学留言簿上，充满了日本同学写的“滚回你的老家去，肮脏的韩国人”“把你身上的大蒜味洗干净点”这样的字眼。身份认同，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隐形门坎，由此而带来摇摆，困惑，耻辱，退缩，甚至只能付出生命求得解脱。。。叹息！

梦里不知身是客，究竟是故乡是家乡，还是家乡是故乡？是融入，还是疏离？想不想融入？能不能融入？对于个人无法左右的历史的颠沛流离，只有接受；而在此环境下个人命运的发展，要么接受，要么抗争，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正如书本一开头说的，”History has failed us, but no matter. 历史辜负了我们，那也没什么”。多么无奈的领悟。

作为暂时定居在美国的中国人，我身边的华人朋友们也经常会谈论到他们养育的华二代，华三代的身份认同的问题。因此我常常在阅读时开小差，想到他们。

通常第一代移民因为在祖国度过青春成长阶段，文化已经定型，关于自己是哪里人很少会产生困惑，但是他们的后代，被称为abc、香蕉人，黄色的皮肤下有一颗美国人的心，却还是摆脱不掉被当做白人之外的外国人和少数民族看待的困境，处处遭遇天花板。在这一点上，弹珠机里提到的很多场景，都非常类似。只是由于现代文明的发展，以及美国本身是一个移民为主体的国家，比较强调多元化，所以在美国的移民相对于在日本要幸运得多。

但是我仍然深刻同情这些在两种文化夹缝中生存的孩子们。尤其川普上台以后，美国社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分裂，整个世界大环境随着经济发展秩序的打破和重建，似乎也走到了从全球化再返回到封闭发展的一个拐点。成为移民究竟幸耶非耶，终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这个世界要达到民族融合，天下大同的阶段，显然还有很长一段通婚的道路要走。也是有感于此，我更加坚定了要回到中国的念头。人只有生活在自己的祖国，才如同扎根大地的大树一样，最能从根基中吸取到营养。

翻阅了作者李敏金的介绍，她是韩裔美国人，七岁时随父母移民到美国，在Queens长大，Bronx读书，耶鲁本科，乔治城法学院，出来后做了几年律师，转行做作家。她当作家之前的经历是很经典的优秀亚裔二代成长路线。即便如此，当她在历史课上听到教授偶尔提到生活在日本的一群韩裔的生活经历时，她的血液中属于韩国人的那部分被唤醒，使她相对于其他同学对这些故事产生了格外的敏感，动了当作家的念头，要为这群人把故事写出来。她先写了一部短篇小说，多年后她先生外派东京工作，借此机缘她在那里生活了四年，期间做了很多田野调查和访谈，并形成了这本长篇小说的雏形。可以说这本书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写作和酝酿，介于虚构和写实之间，因此还是值得一看的，尽管我认为它good reads 4.27的评分有些虚高，不妨作为一篇历史小说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