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

九月十五日

松子：

见字如面。

又是九月了。已经有四年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也没有听到你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你还好吗？

一场大雨过后，我所在的城市入秋了。天气转凉，人们渐渐穿起了长袖长裤。

我记得你最不爱穿长裤，无论酷暑还是寒冬，你总是穿着裙子。夏天，你有很多条风格迥异的花裙子；春秋冬，你有很多条深色的短裙、毛呢裙、连衣裙，根据天气的好坏，你会配上厚度不同的打底裤。

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北方小镇啊，在那个其他女孩都乖乖穿着肥大校服的时候，身材高挑、貌美如花、又会穿敢穿的你简直就是当时的时尚Icon。

每次陪你上街，都会迎来百分之百的回头率，甚至还有人上前搭讪。大多数情况下你总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看他们一眼，看了你的眼神，我就知道该我出场了。个头不高、却健壮如牛的我负责赶走那些想要搭讪的良家少年或小混混，我伸出我的拳头，用恶狠狠的眼神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

我跆拳道很厉害，这还是小时候奶奶担心我被人欺负，特意送我去学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一个女孩子，把几个男生打得鼻青脸肿，一举闻名于小镇。

那重重的几拳，我是为你打的，也是为我自己。

那也是九月，开学还没几天，你——染了一头金发、打扮时髦的高一女生松子已经成了高中里的焦点人物，而我——矮矮胖胖、普普通通的高一女生木子，已经在悄悄留意着你，仰望着你，羡慕着你。我羡慕你走路时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羡慕你可以自在地不穿校服，羡慕你有好多漂亮的花裙子，我羡慕你看起来那么自信、那么张扬、那么美丽。

那天在校门口，有几个男生跟你搭讪，你依然目不斜视地走开，那几个男生竟然朝着你的背影大喊：“真是有妈生没妈养！”我看见你愣在了原地，几秒钟后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倔强，眼眶却隐隐发红了。我没能忍住，冲出来对着那些男生拳打脚踢，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你当时也被吓傻了吧，但还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拉着我跑了。

我们气喘吁吁地在一条小巷里停下来，气氛有些尬尴，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向目不斜视的你眼神开始躲闪，我假装活动活动筋骨，余光往你那儿瞟。就在这不经意间，我们的眼神对视了，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从那以后，你还是高贵冷艳的女神，我就成了你身边一个不起眼的、不好惹的护花使者。其实旁人都很不解，即使我为你打过架，但一个冷艳孤傲的你、一个毫不起眼的我，怎么会成为朋友呢？真实的原因我们秘而不宣，却彼此心知肚明。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中，都没有妈妈。

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父亲再娶，继母对我不好，父亲也似乎成了继父。我没有花裙子，没有零花钱，更没有父母的疼爱与关怀；我拥有的，只有别人穿过的旧衣服和学校的校服，只有父母心情不好时的一次次打骂。练了几年跆拳道后，我终于不再挨打了，但依旧不怎么幸福。

而你的父母离婚后，你妈妈去了上海闯荡，凭借傲人的身材和漂亮的面容当了模特，听说后来嫁了个大款，又生了两个儿子，变得很有钱。你经常收到一个个寄件地址不详的包裹，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裙子，都是你妈妈寄的，但她却从来没有回小镇看过你，也从来没有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你总是会说，我们一样可怜，都是没妈的孩子。但我知道这伤痕其实是你我之间仅有的共同点。我始终是一个平凡的、普通的、不起眼的姑娘，而你，却向来是那个在人群中闪闪发光自由如风的人，是要勇敢走天涯的人。

高考前的三月，你父亲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你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为他办了后事。那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我坐在课堂里，乖乖当我的好学生，为考上一所重点大学而拼命刷题。我想逃离我的家庭，而你，却已经彻底没有了家。

你来跟我辞行，说不参加高考了，要去上海找妈妈。我问你有她的地址和电话了吗？你的眼神暗了一暗，却又趾高气扬地说：“上海能有多大？我肯定能找到她！我也要做模特！”

你拍拍自己的大腿骄傲地说：“我这长相，我这身材条件，一定能当国际名模！”你我都傻乎乎地笑了，我是那么那么相信刚满十八岁的你，所以我就那么放你走了。

一别七年，再也没有见面。

那年的6月8号下午，刚刚高考完的我一进家门就看到了你的信。信不长，你说已经到了上海，找了个旅馆住着，身上钱还够用，还没找到妈妈。你说我们每三个月通一次信好吗，看看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都会有什么变化。你说未来的大学生，祝你考上心仪的大学。

9月，我离家去遥远的省城读大学，在大学校园里写信给你，告诉我的新地址和我的新生活。

之后的三年里，每一年的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我们都会收到彼此的一封信。在信里我讲着我平淡如水的大学生活，讲我敦厚老实的男朋友。在信里，你讲你还是没有找到妈妈，但绝对不会放弃，还想去苏杭找找；你讲你钱不多了，去饭店做服务员；你讲你觉得工资太低，又投了简历，终于进了一家模特培训公司，每天头顶着一本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讲交了个也很穷的男友，但还是爱他；你讲上海是不太好混的，但还是想留下来。

看着你的信，我心想，你还是那个你啊，自由的、勇敢的、闪光的你，没有变。

后来不知为何，我再也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寄给你的信被退回，任何方式都联系不到你，我打听不到你的任何消息。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家人和男友的反对，去了上海一家私企工作，我有些私心，我想找到你。后来我又去苏州工作半年，又在杭州工作半年。但哪里都没有你，我没能找到你。

我返回了读书的省城，考上了事业单位，和我大学时的男友结婚了，过上了安安稳稳、普普通通的生活。

我像以前一样，三个月给你写一封信，每一次给你写信，我都要把这些话重复一遍。我怕你走了太久太远，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对了，6月底我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儿。我想起年少时我们曾经一起说过的，以后生了孩子一定会做个好妈妈。我记得你还补充了一句说，生女儿最好，要给她买很多裙子。

女儿醒了，在婴儿床里哭起来了。那就写到这儿吧。

下一封信，我会在平安夜写好，用顺丰寄出，愿你能在圣诞节那一天，看到我的那一句“Merry Christmas”。

松子，希望能等到你的回信。

                                                                                                                                  木子

                                                                                                                          2017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