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氏教子
建兴二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鄱阳郡的雪下了整整三日未停。陶家的茅草屋顶被积雪压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十九岁的陶侃跪坐在屋内唯一一张完好的席子上,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研读《春秋》。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手指冻得发红却依然紧握竹简。
"侃儿,把火盆往你那边挪挪。"母亲湛氏从内室走出,手里捧着一件半旧的棉衣。她约莫四十出头,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细纹,却掩不住那份端庄与坚韧。
陶侃连忙起身接过棉衣:"母亲先披上,孩儿不冷。"
湛氏摇头,硬是将棉衣披在儿子肩上:"明日你还要去县学,冻坏了怎么读书?"她说着,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眉头微蹙却很快舒展,"我去邻家借些米来。"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马蹄声和嘈杂人声。陶侃放下竹简,推门而出,只见风雪中站着一队人马,为首的男子约三十岁,面容俊朗,身披狐裘,正是郡中有名的孝廉范逵。
"陶公子,冒昧打扰。"范逵拱手行礼,"风雪阻路,可否借宿一晚?"
陶侃心头一紧。家中无粮无柴,如何招待贵客?但他想起母亲常说的"贫不失志",立刻整衣回礼:"范先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
他转身进屋,正撞上母亲了然的目光。湛氏已听到外面动静,轻声道:"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
陶侃欲言又止,湛氏已转身进了内室。他只好先安排范逵及随从五人进屋,又牵了他们的马匹到后院。屋内狭小,七八个人一站更显拥挤。陶侃羞愧地发现,连一杯热茶都无法奉上。
"陶公子不必拘礼。"范逵看出他的窘迫,温和道,"风雪天能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已是万幸。"
正说话间,湛氏从内室走出,手中捧着几斛米。陶侃惊讶地发现,母亲那一头及地的乌黑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齐耳的短发。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母亲!您的头发..."陶侃喉头哽住。
湛氏淡然一笑:"头发剪了还会长,待客之道不可废。"她转向范逵,"范先生稍坐,老身这就准备饭食。"
陶侃眼眶发热,却见母亲已利落地指挥起来:"侃儿,把西屋的柱子劈了当柴;把床上的草席锉碎喂马。"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那一晚,陶家虽贫却宾至如归。湛氏用卖发换来的米煮了香喷喷的米饭,又向邻居借了蔬菜,竟整治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劈开的屋柱在火塘里烧得噼啪作响,驱散了严寒。范逵的随从们吃饱喝足,连马匹都喂得饱饱的。
夜深人静时,陶侃跪在母亲面前:"儿不孝,让母亲受此委屈。"
湛氏抚摸着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轻声道:"侃儿记住,人贫志不可贫。范先生是郡中名士,你能与他结交,对将来大有裨益。些许头发算得了什么?"
次日清晨,范逵告辞时对陶侃的才学赞不绝口。陶侃执意相送,一路踏着积雪,竟送出百里之遥。范逵再三劝阻:"路已远,君宜还。"
陶侃拱手:"范先生雪中送炭之恩,侃没齿难忘。"
范逵深受感动,拍着他的肩膀道:"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果然,范逵到洛阳后,在羊啅、顾荣等名士面前极力称赞陶侃母子,使陶侃声名鹊起。
三年后,陶侃被举荐为鱼梁吏,主管一县渔政。这日,他检查完渔民上交的鲜鱼,看着腌制好的鲊鱼,忽然想起母亲最爱吃这种腌鱼。他小心挑了一罐品相最好的,交给小吏:"把这个送到我母亲处。"
五日后,小吏带回原封未动的鱼罐和一封简书。陶侃展开一看,是母亲熟悉的字迹:"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
短短一句话,如当头棒喝。陶侃捧着信简,想起母亲剪发待客的背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立刻备了自家腌制的鱼鲊,亲自上门谢罪。
湛氏见到儿子,没有责备,只是问:"知道错在何处?"
陶侃跪伏于地:"儿不该以公谋私。"
湛氏摇头:"不止于此。你初入仕途,若养成贪小便宜的习惯,日后如何担当大任?一罐鱼虽小,却关乎你的品行。"
陶侃额头触地:"儿铭记母亲教诲。"
自此,陶侃为官清廉自守,即使后来位极人臣,也始终保持着简朴的生活习惯。他常对下属说:"吾少时家贫,母亲剪发待客、拒收公物,方有今日之我。"
许多年后,当陶侃成为东晋重臣,在平定苏峻之乱中立下大功时,皇帝问他治军之道。陶侃答道:"臣不过牢记母亲教诲——不以公谋私,不因贫失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