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刀
(二)
史永波是复读第三年才考入省医科大学的。
学医有多难?史永波和所有的医学生都深有体会。明明是理科专业,可是学起来却和文科生没有什么两样。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内外妇儿”是他们眼中的四大名著,加起来就有千万余字。和真正的四大名著不同,医学生的四大名著不只要读、还要记;不只要记、还要理解;不只要理解、还要操作;不只要操作、还要熟能生巧,不仅要牢牢掌握,还要学会举一反三。
史永波知道自己天资平平,只能闷起头来苦下功夫,一点一点地死抠。每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在同宿舍的人还蜷缩床上贪恋着被窝的温度的时候,他就蹑手蹑脚地从宿舍的高低铺的上铺下来,走到走廊的尽头一盏路灯下捧着厚厚的课本默不作声的晨读。一年四季他通常是最后几个离开图书馆的,他从厚重的图书架上抽出自己需要的书籍和资料,在软皮本上奋笔疾书地誊抄,逐字逐句寻找每一种疾病的奥秘。他把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积累当成了别人游戏中的关卡,每吃透一种疾病就如同赢得了一关的游戏。以至于后来的实习阶段,任何一位老师提起一种疾病,他都能够清晰地记起这种疾病在课本的哪个位置,有哪些临床表现,常见的鉴别诊断是什么,如何治疗,以及疾病转归和病情走向。
当年史永波实习的医学院附属医院就在他们学校的对过,中间仅隔了一条不算太宽的马路。马路两侧种了郁郁葱葱的法桐,每天早上他从校门口买上一个一块钱的煎饼果子,把吸管插进五角钱一份的豆汁里,边走边吃,在走进病房楼的前一刻正好吞咽完最后一口豆汁。
那是省里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医院,除了承担着本部大部分本科、硕士实习生的实习教学工作,还负责来自全省的各个级别的医院医生的进修工作,本科实习生处在这个医院的最底层。早上穿着半新不旧白大衣的主任通常不苟言笑地带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进修实习生涌进病房,这帮同样穿着白大衣的年轻的、进修的、实习的医生在这个病房狭窄的床间距里分散站开,一律面朝主持查房的主任,对从主任口腔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顶礼膜拜,奉若圣旨,年轻的站在主任身边的医生则负责把这些金科玉律恭恭敬敬地记录在册,不敢有丝毫怠慢:X床,监测餐后血糖,X床停掉长期医嘱的XXX,X床需要预约做个螺旋CT 。回到医生办公室的长方形的会议桌前,本院的医生和进修生通常会坐下,拿起自己负责的病历写写画画,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坐的实习生们则被护士老师热情地招呼了过去,帮着测量一天的血压和各项抽血化验。
外科实习和内科不同。内科的查房一般没有两个小时结束不了,外科查房可能半个小时多一点就会结束,他们只留下几位负责听班的医生处理医嘱,换药拆线,剩下的无论本院还是外院进修的医生都对那个设在外科楼顶层的手术室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外科带教老师则会像吆喝自己小弟的一样,领着几个懵懵懂懂的实习生来到手术室换上洗手衣裤参观手术。
虽然作为一名实习医生史永波还没有机会站在手术台上,体会一下窄窄的柳叶刀划开皮肤的感觉,但是当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当一具活着的躯体躺在手术台上,被主刀医生灵巧的双手划开皮肤,橙黄色的皮下脂肪应声翻转着溢出,一阵滋啦啦的电刀烧灼过后,整个手术间立刻弥漫了一股烤肉的味道,而后助手用拉钩拉开了腹壁,那些曾经学习过的、烂熟于心的、记忆里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苍白的组织器官:肝、胆、胃和肠管一点点恢复了血色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内心如同一把生锈已久的大锁被一把神秘的钥匙捅了进去,伴随着啪的清脆的一声,他只觉得那具划开的躯体为他敞开了一个隐秘的花园,徜徉在这个隐秘的世界里,命运那些曾经笼罩在眼前如薄雾一般的迷惘正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流淌得愈发顺畅,四肢百骸被注入了一种神奇的、绵绵不断的力量。
史永波如痴如醉的观看着每一个医生在无影灯下的表演,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够像眼前的这些教授专家们一样,能够手起刀落,把那些腐烂的、增生的、癌变的组织一一清除干净,当手术灯熄灭以后,手术床上那个被病痛折磨的生命将会因为他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