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眼
灵眼
萧征是燕山市最出名的心理医生,毕业于美国名牌心理学院的他在回国七年间,治疗了数百位来自全国的心理疾患病人,有青壮年也有老人和孩子。
这天萧征完成了对一位四十五岁妇女的治疗,她是个单亲妈妈,前夫是个包工头,十年前承包了一座大厦工程,谁知楼建了一半,开发公司老板卷了所有款项跑了。她前夫承包了大部分工程,一夜间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绝望之下从自己建的楼房跳了下去,抛下了下了刚刚满五岁的儿子和妻子;谁知今年才十岁的孩子又遭遇车祸,如今躺在医院成了植物人,单亲妈妈唯一的心理支柱轰然倒塌,于是有了轻生念头,好在被朋友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又介绍她来燕山市找到萧征。如今过去三个疗程,单亲妈妈明显有了改善,萧征相信再有一个疗程她就能从阴影中走出来,重新生活。合上病历,萧征摇头,叹气嘀咕说:“可怜的家庭。”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暗了,看了眼腕表,还差十分钟八点,萧征想到早晨答应了楚然陪她吃晚饭,没想到又忙到这么晚。想到和楚然结婚两年,居然从来没有好好陪过她,心里有些愧疚。“早上路过的那家花店,里面的花开得正好,不如买束送给楚然。”萧征想着。整理着桌面上的资料,萧征思考着买什么花比较合适,玫瑰、茉莉还是栀子花?
“嘭!”办公室的门被人粗暴撞开。
萧征不记得他今天还有预约的病人,以为是心理咨询所的哪位工作人员不小心。头也不抬,笑着说:“有什么事吗?现在可是下班时间了哦。”
“你骗我!”陌生的声音,怒吼着说。
萧征疑惑着抬起头,眼前站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竖着,加上他此时愤怒的表情,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你是?”萧征小声谨慎地问,医生的只觉告诉他,这个人有严重的心理精神疾患,而且处在崩溃边缘。
“你忘了?五年前。”陌生男子冲到办公桌前,猛拍了一下桌子,眼睛瞪着萧征,里面满是血丝。
萧征被他吓了一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中的夹包挡在胸前,看着陌生男子,依稀觉得有些眼熟,想着五年前的病人,隐隐猜到,陈俊。那是五年前的一个病人,那时的陈俊是高中生,孤僻、自闭、幻想、狂躁,陈俊的父母说他从小就胡言乱语,经常一个人发呆,有时还突然惊恐大叫,于是便慕名来到燕山市。经过耐心治疗,陈俊明显好转,但此时他的表现让萧征有些琢磨不透。
“你是陈俊?”
“是!”
“我就是陈俊,五年前你的病人。原来一直都在骗我,这五年什么都没改变,而我却一直生活在你的谎言中。”
陈俊痛苦地抓向自己的头,指尖上残留着已经凝固的褐色血迹。
“没有人欺骗你,你要冷静。”萧征试图安抚他,心理治疗是他专长,他确信只要病人肯沟通,所有疾患都能解决。
“你个骗子!”
陈俊却仿佛被激怒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狠狠盯着萧征。萧征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前场景显然出乎预料,偷偷从裤兜取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悄悄按下了外面保安的电话。陈俊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积蓄着怒气,准备爆发。萧征刚按下接通键,却听他“啊!”的一声大叫,猛的从办公桌翻了过来。萧征只觉得腹部一凉,低头看时,一把滴血水果刀握在陈俊手里……
三个月后。
萧征看着手里的病历,上面是一个叫徐乐的八岁男孩,病历上红笔标注着,自闭、孤僻、狂躁……,症状与五年前的陈俊如出一辙。想起三个月前的一幕,萧征不得不承认,陈俊是自己七年间从事心理医生以来失败的第一例病人,这件事让他很疑惑,也很不安,因为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看到徐乐的病历,萧征觉得自己应该再尝试一次,不仅是对患者的医治,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找到徐乐时,他正独自一人在孤儿院里面的画室里面画画。徐乐:八岁,五岁时在燕山市孤儿院门口被发现,起初怀疑是走失儿童,后来却发现在徐乐身上挎着一个小包,里面不仅有两万元现金,还有一张燕山市医院开具的出生证明,上面他父母的名字,警方介入调查,却发现徐乐父母已经离开燕山市,去向不明。萧征叹气,被遗弃这也许就是徐乐的病因。
坐到徐乐对面,萧征仔细观察这这个仅仅八岁的孩子,有这这个年龄段孩子稚嫩的面孔,眉宇间还有着一点成熟和倔强。
“你叫徐乐?”萧征微微笑着试探地问。
徐乐抬起头,警惕地看向萧征,轻轻点了点头。
“能和我聊聊吗?”
徐乐摇头,抓起桌上的彩笔,跑出了画室,转眼没了踪影。
萧征摇头苦笑,又是一个不爱沟通的病人,好在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耐心。看见徐乐刚刚画的画纸还留在桌面上,随手拿起来看,孩子的画总是天马行空,也很混乱,而徐乐画的却很清晰,也让萧征皱起了眉头。纸上画的是一个牢笼,里面躺着一个残缺了手臂的人,乱蓬蓬的头发披散着,盖住了面目,但是却仿佛有目光从蓬乱的头发中透出,有些诡异。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桌上有吃剩的饭菜,只有一副碗筷,卧室的门反锁着。萧征不知道哪里出错了,这三个月楚然一直对自己视而不见,也许是工作太忙冷落了她,无奈之下只好搬到书房去住,好还书房里有不少书籍和以前病人的病历,倒也不甚寂寞。萧征坐在桌前仔细回想着徐乐,从徐乐眼神中看出,这个孩子对整个世界仿佛深深戒备着,将自己困在内心一个狭小的角落。这让萧征感到棘手,如同五年前遇到的陈俊一样。萧征确信,徐乐和陈俊的病症一样,这让他越发兴奋起来,思索着如何去打开徐乐封闭的内心。
第二天,萧征早早来到孤儿院。看着孤儿院的老师再给孩子们上课,他没去打扰,站在教室门口静静听着。孩子们很认真地听课,老师也时常提问一些问题,大家仿佛没人注意到门口站着的萧征,除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徐乐偷偷看了两眼外。
一节课很快讲完,老师带着孩子们跑到孤儿院里面的一个小操场玩起了游戏,孩子们纯净无邪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像是快乐的天使。萧征看向教室,徐乐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童年社会功能障碍”,萧征无耐地又在病历上加了一条。走进教室,坐在徐乐对面,看着男孩严重的警惕,萧征思索着办法化解。
“我们做个游戏怎么样?”
徐乐不说话,摇了摇头,严重的警惕更深了。萧征微笑,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于是又说。
“游戏就是猜心理。我猜你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对了,你就点头;如果错了,你就摇头。当然我连续猜对了三次,你就必须告诉我你的秘密;如果猜错一次,今天我就不打扰你,怎么样?”
果然徐乐点了点头,眼里满是好奇。
萧征略微思考,说道。“第一个问题。你有一个秘密,但是从来不敢跟别人说,因为没人会相信你,对吗?”
徐乐点头,眼中好奇更盛。萧征微笑,他果然进了圈套。心理学上“童年社会功能障碍”的儿童,一般在幼年时都会有一个不好的经历,而徐乐童年时被遗弃,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心理障碍。想了一想,便又问。
“第二个问题。你很怕我,但是又不敢跟我说,对吗?”
徐乐谨慎地点了点头,看向萧征的目光全是疑惑不解。萧征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说,小孩子见到医生都会有这种感觉。看着徐乐下意识摸向手腕带着的一段红绳,萧征伸出了三个手指,摇了摇,接着又问。
“第三个问题。你爸爸妈妈很爱你,但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将你送到孤儿院,对吗?”
萧征想着,一个八岁的孩子,五岁就被遗弃,如今记得估计不多,看他那么在乎手上的红绳,定然对自己父母十分想念,这个问题多半也是在试探,确定一下徐乐是否因为父母遗弃才产生心理障碍。
出乎意料,徐乐只是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摩擦的有些发黑的红绳,轻轻摇了摇头,开口说:“他们不喜欢我,认为我是怪胎。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你帮不了我。”徐乐说完,静静地走出了教室。
萧征有些迷惑,这个八岁孩子的心里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如此成熟缜密,却又封锁的密不透风,琢磨不透。
回到家中,楚然的卧室门还是反锁着,里面传出抽泣声,萧征焦急地去拍门,扭动把手,楚然的哭声却又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茫然不解的萧征,只得回到书房,继续研究以前的病历,想要找到一下线索,帮他将徐乐从心里的阴影里带出来。
第二天,萧征是在孤儿院画室桌子底下找到徐乐的。当时他抱着头,躲在下面,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嘴里低喃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废了半天功夫才把他从桌底叫出,看着徐乐疲惫惊恐的表情,萧征有些担忧,他的症状仿佛有些加重。
“你的秘密还不肯告诉我吗?”萧征试探着问。
“你是个好人,我的秘密可以和你说。”徐乐坚定地看着萧征,接着又说,“我有阴阳眼,能看到死去人的鬼魂,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到处游荡……”萧征有些失望,无精打采地听着一个孩子用谎言编织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行就是他困缚自己的枷锁,但是这个枷锁萧征无法去解,就像是一片虚无飘渺的梦,困住和解开的只能是做梦者自己。
不知道怎么走回的家,坐在书房里,萧征的脑海里全是陈俊那愤怒的影子,难道自己又错了吗?不禁问自己。刺耳的刹车声响了起来,萧征站起走到窗前向楼下看去,一辆轿车停在楼下,楚然从车里下来,然后又下来一个男子。这个男子萧征认得,是楚然一个公司的同事,曾经追求过楚然。自从楚然和自己结婚后,这个男子就没再出现过,而现在是怎么回事?萧征有些愤怒,心也在颤抖,他不敢想,也不相信楚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楚然上楼,男子驾着车离开。萧征听着楚然开门的声音,想要冲出去质问,却又按耐住。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三个月,楚然已同自己形同陌路,她能开心便是最好结果,自己又何必过问太多。
同楚然的感情危机让萧征莫名烦躁,他想找一个让自己静下来的方法,工作也许能暂时忘记一切。萧征努力联想着五年前的陈俊和现在的徐乐,他们如此相似,如此……想着想着萧征仿佛抓到了什么,想起来一次问诊陈俊,当时和他谈的好好的,自己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陈俊仿佛变了个人,疲惫惊恐的神情与今天的徐乐何其相似。想起那时自己是做了录音的,而磁带就在家里的书房中,于是找了出来,一遍遍仔细回放着当时谈话的录音。退回重放,退回重放,萧征仔细地去听每个细节。突然他发现,在他出去接电话的那一分多钟里好像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于是将录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
“帮……帮……我!”
“帮……帮……我!”
“帮……帮……我!”
萧征惊恐地听着,那个声音虚无缥缈,像是在一个密闭空间的回声,断断续续,“难道徐乐说得都是真的?这个世界真的有鬼魂?”萧征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因为磁带中那个陌生模糊的声音做不得假,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徐乐问个明白。
第二天找到徐乐时,他又像萧征第一次见到那样,在纸上涂涂画画。萧征没有打扰,坐在徐乐对面,静静看着纸上渐渐成型的画面。这次画的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形,双眼已经被挖去,流着恐怖的鲜血。
“她昨天来找过我。”徐乐看着纸上那个没了眼睛的少女,缓缓说。
“也许他们是想找你来求助。”萧征说。
“我可以试试吗?”徐乐问。
萧征点了点头。
两个人来到一座郊外早已没人住的房子,徐乐看着房子说:“你能陪着我吗?”萧征点了点头,说:“我会跟着你。”
徐乐鼓足勇气推开了门,房子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到处都是灰尘和蛛丝,一张弹簧床,一个掉了半扇门的衣柜,除此别无他物。徐乐打了一个寒战,谨慎地看着屋子里的每一处,除了阴森之外没有什么特别,正想要离开时却被衣柜夹住了衣角。徐乐猛得去拉衣服,去不小心将衣柜那半扇门扯了开,里面站着一个脸色苍白,双眼黑洞洞流着鲜血,嘴上含着一丝微笑的少女。徐乐捂着狂跳的胸口,惊恐看着藏在衣柜里的鬼魂。少女鬼魂却没有恶意,伸出苍白的双手,递给徐乐一个泛黄的信封……
少女的名字叫孟娇,她有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男朋友,两个人一次驾车出游出了车祸,孟娇当时就受了极重的伤,生命垂危;男孩也因为车内物品燃烧产生的有毒烟雾灼伤了眼角膜,导致失明。男孩失明的半年里,以为孟娇嫌弃他变成了瞎子弃他而去,痛苦欲绝。后来医生说有人无偿捐赠了眼角膜,男孩重见光明,任不死心,到孟娇家里去找她,却被她父母赶了出来,说永远不想见到他。男孩又苦苦寻找半年,才死了心。回想当年两人头顶头,眯着眼,躺在草地上,吹着清风,晒着太阳,说过的话。
孟娇说:“等有一天,我老了,变丑了,满脸皱纹,你会不会抛弃我?”男孩说:“不会,即便你变成白骨精,也是我眼里的仙女。”孟娇笑骂了一句:“你才是妖怪!”心里却蜜一般甜。
男孩说:“如果有一天,我眼睛坏了,看不见了,你会嫌弃我吗?”男孩说完,等了半天不见孟娇说话,以为她在考虑,还生了些气,准备嘲讽两句。一睁眼却看到孟娇支起了身子,低头看着自己,脸与脸想对着,孟娇认真地说:“你看不见,我就是你的眼;你听不到,我就是你的耳;你走不了,我就是你的腿。这一生我什么都是你的,因为我很爱很爱你!”
男孩的心触动了,那一刻他发誓要用一生来守护眼前的女子。然而这一切却被一场意外的车祸破碎了,人都说梦若琉璃,他的心再找不到孟娇的那一刻也如琉璃一般破碎满地。
直到萧征和徐乐找到了他,把那封泛黄的信封交给他,告诉他这是一个叫孟娇的女孩给他的。男孩错愕地接过信,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眼角膜无偿捐赠协议。徐乐说:“孟娇让我告诉你,他一直没有离开你,希望你幸福。”
“小杰!你儿子又不干了,快点回来帮帮忙!”当年的男孩看着楼上妻子,听着略带薄嗔的声音,眼眶瞬间蕴满了泪水。
“原来你一直都陪着我,而我却一直错怪着你。”男孩回过头,徐乐的身影已经走远,八岁孩童矮小的身材在男孩眼里却是向灯塔一般高大。
萧征和徐乐面对面坐在孤儿院画室的书桌边。
看着徐乐仿佛阳光起来的笑脸,萧征替他高兴找到了解开自己枷锁的办法,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徐乐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你的眼里看到迷茫和伤心,是有什么事吗?”
萧征暗暗心惊这个八岁男孩的成熟,也许异于常人的能力,让他更早懂得了如何伪装和保护自己。萧征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淡淡一笑,把自己同楚然的感情问题说了。
徐乐想了想说:“你可以试着在她熟睡的时候去交流,也许会听得到。”
萧征有些不解,心里想着:“到底是个孩子。”嘴上却没说破,拿起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向画室外面走去。
“你要离开了吗?”
萧征回头看向徐乐点了点头。
“能不能跟以前一样,假装你明天还会来?”徐乐有些认真地说。
“好,明天见!”萧征微笑,心想:“真是孩子气。”
回到家已是深夜,客厅灯还亮着,楚然安静地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带着淡淡泪痕,电视里还播着萧征和楚然结婚时的录像。萧征有些迷茫,伸手轻轻触摸楚然微微皱起的眉,却见她微微紧了下身上盖着的毛毯,好像有些冷了。萧征突然想到徐乐的话,于是便试着叫了声。
“小然!”
睡梦中的楚然眉头蹙的更紧,呢喃着说。
“你在哪?我好想你!”
萧征有些奇怪,他能听出来,楚然嘴里的“你”就是自己,那她这些天为何要如此对自己?
“我也想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楚然没有说话,睡梦中的她突然抽泣起来,泪水一滴滴滑落,掉的萧征心酸。突然,萧征想起了那天办公室里陈俊扑向自己的一幕,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那里的衬衫殷红一片,伸手去摸,血早已没有温度。
“我死了吗?”萧征跌坐在地上,悲哀地想着那日情景。陈俊扑过来一刀扎到自己小腹,血瞬间涌了出了,自己吃力的用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住,渐渐的身体越来越凉,眼皮越来越重。
“难怪小然与自己形同陌路;难怪徐乐第一次见到自己眼中有着警惕。徐乐刚才同自己说分离时的不舍;让自己在小然睡着时交流。这一切的疑惑和不解,竟然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鬼魂。”
想明白一切的萧征站了起来,看着睡梦中的楚然。他很不舍,多想用自己的一生来守护她,可是现在的他做不到了。是时候离开了。
“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萧征对楚然说。
萧征的身体渐渐模糊,如同冰雪在日光下渐渐消融……
三年后
徐乐来到陵园,在一块墓碑前放下一束花,久久凝视。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名字,只有一段墓志铭:“上帝赋予你一双更深色的眼睛,将世界看得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