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单车
我爷爷的原话是:“老疯婆子会骑个屁车,推着好看罢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在我还整天在外面猴窜的大好时光里,经常能看见那个女人。她很高,很瘦,头发长长的,还是斑驳的花白色,乱乱的拢成一束,清癯的脸棱角分明。无论春夏秋冬,她都穿着同一件,怕也是她唯一一件暗红色的短袄。她永远都是穿着短袄,推着一辆很老旧的单车在午后的阳光里沉默地走着。我那时候经常站的远远地盯着她看,脑子里在想爷爷那句“推着好看”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开始频繁地腿疼,有时疼得必须在地上爬行。医生说,我先天有风湿病。于是家里再也不让我满世界乱窜了。爷爷请好友李爷爷常来家里,教我书法。爷爷吹李爷爷年轻时候风流倜傥,曾是一位老师,写得一手好书法,不知有多少姑娘芳心暗许。李爷爷最终选择了一位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女子厮守,如今已是子孙绕膝,其乐融融。于是我就很喜欢李爷爷,喜欢他斯斯文文静水流深。李爷爷一肚子墨水,低头写字的时候极其专注,笔锋流转一张纸上美女簪花:“幸得识卿桃花面,自此阡陌多暖春。”我问李爷爷这是什么意思,李爷爷告诉我:“你长大了,就会遇上这么一个人,他让你觉得好像如沐……”李爷爷看看我,微微一笑,“好像走在午后的阳光下。”
我现在知道午后的阳光有多好了,暖融融的,让我的腿舒服极了。趴在窗台上,看窗外艳阳,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她也走在午后的阳光下,穿着短袄,花白头发,推着辆单车……这么想着,我倒是觉出有点不对劲了。那个女人从来都是推着车走,缓慢地有些奇怪,像在掩饰什么。有时候我腿病犯了,强撑着走路,就有点那女人僵硬的样子。
我开始渴望也有那么辆单车,我能骑着它在午后的阳光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碰上那位“桃花面”。看我望着窗外出神,李爷爷伸出干燥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回神,问李爷爷:“你会骑单车吗?”李爷爷笑了,金丝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一道缝,说:“我年轻时候当老师哇,天天骑单车上下班,一辆单车,一骑就是二十多年,后来那辆老单车链条老掉,掉的再也修不上了,我才将它卖掉了。”我看着李爷爷回忆旧事沉醉的样子,想象着一个文气的带着眼镜的年轻小伙子,每天蹬着一辆单车,穿梭于阳光普照里,像春风,车后座上就载着他的“桃花面”。噫,好不得意。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选了个午后溜出去玩。
我在外面瞎逛了一会儿,捡捡石子儿,逗逗麻雀,愈发觉得没意思。走着走着,居然碰上了好久未见的推单车的短袄女人。
她的单车停在一旁,她直直地躺在地上。一只手还扒在单车上。这场景实在太没道理。我怕她死掉,我怯怯地走上前,想看看她的脸。她突然呻吟一声,发出粗哑的声音,我骇极,转身就跑。一下子碰倒了车子。我仓促看了单车一眼,害怕着身后的她,飞也似地逃回家了。
吃晚饭时,不知怎的爷爷就说起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从小就住在这儿,家里是收破烂儿的,一共没上过两天学,“就你李爷爷教课那会儿,她去上过两天学,我去找你李爷爷玩儿的时候见过。我还记得她嘞,瘸着一条腿,头发乱糟糟的。”我满脑子都是那女人躺在地上呻吟的模样。奶奶看我愣着,以为我怕自己因为腿疾会变成她的样子,轻轻呵斥了爷爷:“好好吃饭吧,说那些个人做什么。”说罢,便站起身去去为爷爷添粥。我木讷讷地望着奶奶,奶奶沉稳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银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平静的神情,一身得体端庄的青色衣服。这样的女人,当年肯定风姿绰约,这样的女人,才是我爷爷和李爷爷会想要厮守一生的“桃花面”吧……
我晚上就犯了病,疼得打滚,折腾一夜,第二日又发了烧,外面雨哭风啸了一整天。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恍惚看见李爷爷带着他家奶奶来看我,他家奶奶搂着抹眼泪儿的我奶奶,好生温柔,我奶奶说我肯定是被那推单车的女人吓掉了魂儿,一直哭哭啼啼地埋怨我爷爷。
那女人……那女人……
我记得的……那辆车……
没有……链子……
我可能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李爷爷,年轻时候的李爷爷,午后的阳光里,骑着一辆单车,教室窗户露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孩儿脑袋,呆呆地望向他……
幸得识卿桃花面,自此阡陌多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