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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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黎明时分寂静的弄堂。
早起的主妇们提出煤球炉子,弄堂里搧炉子的声音此起彼伏,煤气炉子陆续升起浓烟。在弥漫的烟雾中,弄堂里的上海人开始了新的一天。
“哦要,阿大的小鬼喉咙响来,将来肯定聪明的伐得了。”王家阿婆端着不锈钢盆打蛋,果断地给陈家阿大的儿子小飞定了性。
一语成谶,在小飞成了名厨后的若干岁月里,王家阿婆亦如祥林嫂般反复念叨,“我一听到伊的哭声,就晓得伊将来肯定有出息。”
都说王家阿婆老成精怪,确实有道理,小飞自小便显出异于常人的能干。陈家有个小饭店,是陈家爷叔当年张罗起来的,后来传给他儿子阿大。一家人的生活就靠这个小饭店糊口,做得也是周围邻居生意,价格实惠口味好。邻居家里有客人来,都愿意上陈家饭店摆一桌。
小飞自摇篮里就闻着油烟味长大。有时候陈家新娘子,哦,现在叫陈家姆妈了,她忙起来就把小飞往相熟的食客那里一放。小飞很讨人喜欢,一点不哭,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人看。你逗他,他就朝你咧嘴咯咯咯地笑。
“这小鬼活络来,讨人欢喜!”食客们一边吃菜一边说,再次印证了王家阿婆的话。
等到小飞三岁那天,陈家姆妈正在灶台煎荷包蛋,老邻居帮她从奶站带了牛奶回来,“陈家姆妈,牛奶来了。”她把沾着油的手往围裙上正反一抹,就去接牛奶了。全然忘了灶台上的火没有关,几个荷包蛋还在那里滋滋作响。
待她和邻居聊到今天是小飞生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生日面上的荷包蛋,撂下人就往里间跑,“啊呀呀,我的荷包蛋!"
进门的一幕令她惊呆了,小飞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只比灶台高一点的小人,稳稳地用勺子翻着荷包蛋,看这个手势居然还挺老练的。
“小飞,侬了组撒?”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小飞转头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姆妈,我帮你煎蛋。”
后面跟随而来的老邻居们纷纷称奇。傍晚饭后,门口的男人们聊天时,隔壁爷叔丢了一根香烟给阿大,拍拍他的肩膀,“阿大,侬福气了,小鬼将来笃定接侬生意。”
憨厚的阿大接住烟点燃,在一闪一闪的烟火光里,他不自觉地笑了。
弄堂里的人都说,这对木头一样的夫妻居然生了个小猢狲,以后日子好过了。只有老一辈的阿爷阿婆嗤之以鼻,陈家老头是个老猢狲,家里有个小猢狲有撒好稀奇的。但不管怎么说,小飞的能干是周围弄堂公认的,他在一片聪明小囡的夸奖声中渐渐长大了……
02
一转眼,那个豆芽似的孩子变成了翩翩少年,哪怕穿着姆妈织的棒针毛衣,在他身上也有一种常人不见的潇洒。此刻,这个帅气的少年正一手斜插着左口袋,一手拎着几大包肉和蔬菜,哼着粤语歌,迈着猫步走进弄堂。
“哦哟,小飞,噶早菜已经买回来啦。”王家阿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用残缺的牙抿着一粒粒顽固的泡饭努力往下咽。
“阿婆,回来了。阿婆,侬今朝卖相老好额。”小飞笑嘻嘻地和王阿婆打招呼。
“小鬼,就晓得拿阿婆寻开心。”王阿婆嘴巴上埋怨,脸上笑意却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
陈家姆妈套着深蓝色的袖套,闻声迎出来,接过沉甸甸的菜,手不由自主地往下一坠。她心疼地看着儿子修长白嫩的手被勒得一道道红印,忍不住往里间扫了一眼,偷偷用低不可见的声音埋怨,“侬阿爸脑子坏脱了,硬要侬去买菜。”
小飞把头凑近姆妈,压低嗓子附和,“阿爸老派,阿拉烹饪班老师讲,现在大饭店专门有人买菜,切配。像我这种厨师学出来,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管烧就好了。”
“啪!”棋子的脆响从角落突兀地冒了出来,陈家老爷子坐在弄堂一角,面前的小方凳上摆着半副残局,身上的灰色蓝夹克衫已经洗得发白,衣服上却不见一个褶子,连衣角也绷地笔直。他从玳瑁色的老花镜后淡淡往这一扫,姆妈看到阿公在,连忙噤口。
弄堂里的人都说,阿大管儿子严,噶小的孩子就让他去买菜,哪能舍得。王家阿婆抱着大白猫晒太阳,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插嘴道:“老早陈家老头就是这么管阿大的,这是伊拉陈家的规矩。”
“哦哟,阿婆。侬耳朵哪能听得出了?”旁边的人打趣她。
“哼。”阿婆头一别,眯起眼睛,背过身晒太阳去了……
03
夏天的下午,闷热地没有一丝风,电风扇卖力地转来转去,吹来的风掀起了一波波的热浪,不仅没有丁点凉快,反而更令人昏昏欲睡。
“侬这讨债鬼,昏头了。”弄堂里传来一声大吼,紧接着一只白色球鞋被重重地扔了出来。
老房子隔音不好,昏睡的人们霎时都被惊醒,继而不动声色地支起耳朵听壁角。
小飞狼狈地单脚跳出门槛,捡起球鞋说,“侬就和爷爷一样,都是老古董,现在什么社会了,谁还练基本功。我就伐做,我就要去广东学粤菜,哪能?”
陈阿大翻出藏在樟木箱旁的藤条,一阵灰扬起,他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在他捂鼻子的时候,陈家姆妈身手矫捷地一把抓住藤条。在保护儿子的时候,母亲身上总能有着惊人的力量,陈阿大拽了几下,居然没拽动。
“侬敢走,以后就伐要回来。”陈阿大说不过儿子,脸憋得通红,只好吼自家老婆,“侬放手!”
“侬先放手,我再放手。”陈家姆妈已经手软了,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上半身的力量死死拖住藤条。
一时间陈家饭店门口兵荒马乱,弄堂的老邻居围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劝架,“阿大,有话好好讲,伐动手。”还有若干弄堂的姆妈们扶起坐在地上的女人,“陈家姆妈,快点起来,水门汀老烫额。”
“吵撒!”陈家老爷子穿着灰色汗衫,捧着半只西瓜从外面进来,阿大夫妻见老爷子回家了,悻悻地松了手,藤条失去了支持,从空中无力地掉落下来。
众人见阿爷脸色沉了下来,这个素日独自下棋的寻常老头,像一头睡醒的狮子蓦然睁开双眼,一道精光扫过。大家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小碎步地往家门口后退,不一会儿,人都散了。
“阿大,小宁大了,要出去,就让伊出去。”老爷子在太阳底下沉吟片刻,甩出这么一句话,那一丝丝的痛就像是被烈日逼出的汗珠,从阿大心头渗了出来。
“阿爸!”阿大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对面的小飞怔了下,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待到明白过后又是欣喜异常,他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灼灼地看着爷爷。
老爷子望向小飞,慎重地交代他,“几句话关照侬。既然出去了,就好叫做人,闲话少讲,多做生活。伐许坍陈家门的台,伐许坍阿拉上海宁的台,否则就伐要姓陈,晓得哇!”
小飞郑重地点点头,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记牢了,阿爷。”
陈家老爷子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弄堂里每个听壁角的人的耳中,大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陈家爷爷有腔调!
过了几天,在陈家姆妈哭哭啼啼声中,小飞提着一个小箱子,独自离家去广东学生意了。
“阿婆,小飞哥哥组撒要出去啊?”王家小孙女扎着两个羊角辫,小口小口地舔着紫雪糕,好奇地问。
“囡囡,侬还小,伐晓得一家人有一家人的事体啊。”王家阿婆轻轻叹了一口气。
弄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夏蝉没心没肺地依然在梧桐树上嘶吼着……
04
小飞的离开,对陈阿大夫妻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这对本就寡言的夫妻变得更沉默了。陈家姆妈低头干活时,人们发现才四十不到的她居然生出了白发,相熟的客人见了不由心里微酸,忍不住劝她,“陈家姆妈,小飞噶聪明,会有出息的。”
陈家老爷子半躺在摇椅上,正翻着一本卷边的《随园食单》,难得开了金口,“阿珍,侬要是真想让小飞有出息,就应该让伊出去闯闯。侬伐可以拿一只老鹰当母鸡养。”
“阿爸,母鸡可以生蛋,比老鹰实惠。”被唤做阿珍的陈家姆妈委屈地说。
陈家老爷子闻言只得摇头轻笑,倒是在厨房的阿大正好端菜出来,皱着眉头说,“我看侬就是只母鸡,所以永远不懂老鹰的心思。”
“我不是母鸡,撒宁帮你生蛋?”阿珍双眼一瞪,她怕阿公,可不怕丈夫。
“好了好了,小夫妻两个不要吵了,叫客人看笑话。”老爷子和了个稀泥,挥手把儿子叫来,“阿大,来。我倒是有个想法,侬来听听可以伐?”
阿大闻言走去,老爷子指着书中的几句话,轻声提点儿子。阿大听着听着眼睛亮了起来,他忍不住一拍腿,佩服地说,”阿爸,侬真聪明!”
老爷子望向年已不惑的儿子,脸上依然带着孩童般的纯真和质朴,也一如往日般慈爱地笑了。笑着笑着,笑意就渐渐地淡了下来,目光望向西南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惆怅。
“阿爸?”阿大试探地喊了一声。
老爷子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一下,“阿爸老了,老鹰变成母鸡了。”阿大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有些迷茫地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老爷子爱怜地用目光抚过忠厚的长子,“阿大,阿爸能够教给你的,都已经教了。但侬的水平,开这个小饭店已经到顶了。”
阿大憨憨一笑说,“阿爸,我脑子笨,开小饭店够了,真的够了。”
“但是小飞不一样,伊是个聪明小囡,就是还太浮。所以,一定要让伊出去吃吃苦头,否则伊永远靠小聪明过日子,这样永远不会有大出息的。阿大,侬不要怪阿爸心狠。”
阿大听到父亲的话,心口隐隐被刺了一下,威严的父亲居然有一天会像母亲那样,特地来给他解释些什么。父亲,他在心中含泪默默叫了一声。
“阿爸,小飞寄过几封信来,阿珍当我不知道,藏在枕头芯子里,我老早偷偷翻出来看过了。小鬼带了伊拉老师的介绍信,去了广州大饭店跟大师傅学生意。小鬼聪明,几个月下来,基本功已经练了差不多了,过段时间大概可以练炒菜了。”阿大宽慰父亲。
“几个月不过是搭个花架子,我当初学生意,刀工就练了三年。现在偷懒,将来要吃苦头的。”老爷子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阿大也沉默下来,做爷娘的总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窝都掏出来给孩子,可孩子并不领情。就像父亲说的,不吃点苦头,是真的不会回头了。人生的有些苦是逃不了的,只有痛了,才会醒过来。
阿大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了,烟雾蜿蜒如丝袅袅腾空,仿佛空中有只手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在光和影的配合下,构成了一张少年的笑脸。他不由自主地想,不知道小飞现在还好吗?
05
父母的思念并没有长出翅膀,送到遥远的广东,小飞依然杳无音信。陈阿大隔三差五地就要去翻老婆的枕头芯子,到后来他已经熟练到隔着枕套,根据凸起的程度就可以断定,这个没良心的小鬼有没有来信。
在某个冬日的早晨,上海的天空中居然罕见地飘起了雪花,阿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小圆子,跑到门口去看落雪。陈阿大习惯性地往那个浅蓝色的粗布枕头底下摸去,手一伸,他的心就咯噔一下,手底下的厚度与往常有些细微的不同。他熟练地翻过枕头,果然找出了一封新的来信。
“姆妈,你好吗?”他内心腹诽,“这小赤佬,不知道问问老子好不好?”又继续往下看,“我在这里很好,酒楼的生意挺好的。厨房忙不过来,师傅已经开始让我炒菜了,你儿子现在也算是一个小厨师了。”这么快就炒菜了,这小子行不行啊?陈阿大有点担心。
“陈家姆妈,早啊。”隔壁的王阿婆大着嗓门与邻居问好。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陈阿大现在的形势,他往外瞟去,见老婆亲热地与王阿婆在寒暄,赶忙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姆妈,侬放心,我一定混出个名堂来,让阿爸和阿爷看看。”阿爸和阿爷只想你回家,撒宁要侬混出名堂,糊涂!陈阿大很痛心儿子不知道自己的心事。
信不长,隔了一段空白,在落尾处很是潦草地又添了一句,“姆妈,侬让阿爸香烟少抽点。还有,阿爷的老花镜度数有点不够了,侬有空带伊再配一副。”信就这样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结束了。
小鬼!陈阿大赌气地把信往枕芯里一塞,跑到厨房吃早饭去了。他把锅盖一揭,一股热气只往眼前冲来,他半闭着眼盛了一碗小圆子,肚子有点饿了,他捞上一勺粉白圆糯的小圆子吹了吹,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去。咦,今天的小圆子怎么有点咸?他才后知后觉地摸摸脸上,那里一片濡湿。
窗外的雪,轻柔地落下,落在树梢上,落在屋檐上,更落在了陈阿大的心头,融成了一股细细的暖流……
06
雨不紧不慢,不大不小地下着,弄堂里游走的各色雨伞,远远望去,像地上长出的一朵朵花蘑菇。伞下的人们,穿着套鞋,同样不疾不徐地穿行在雨水中。这是江南独有的黄梅天,是酷夏前的最长情的告白。
王家阿婆穿着松松的汗衫坐在屋檐下,熟练地从下往上拍打着身体的各个部位,啪-啪-啪的。闲不住的小孩们撑着小伞,穿着套鞋在弄堂里踩水花玩,吧嗒吧嗒的,和王阿婆的击打声微妙地交织在一起,组成成一曲和谐的弄堂双重奏。
“阿婆,这几天侬身上又伐舒服啦?”陈家姆妈手持蒲扇问阿婆,眼神却时不时地溜号,向弄堂外面瞟去。
“天气伐好,人难过来,拍拍好一点。”阿婆的手掌弯成弓形,轻拍着膝关节。
不知是谁依稀叫了一声陈家哥哥,在雨中玩耍的小孩子们像得到了什么神秘的指令,一窝蜂地往弄堂口奔去,团团围住一个高大的少年。有几个顽皮的孩子像猴子般嗖得一下跳到他身上,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小一点的孩子够不着,干脆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亲热地唤着他名字,瞬时间少年身上多了许多“挂件”。
只听他哎吆哎吆地叫,“小鬼,快点下来,哥哥吃不消了。”
小鬼们并不听,依然用行动证明着对昔日老大的忠诚与热爱,少年勉强从缝隙中钻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布满洋文的水果糖,“快下来吃糖。”
小鬼们迅速跳了下来,抓起糖果,好奇地瞅着上面的图案,有橙色的橘子,红色的草莓,还有黄色的菠萝。哇,是水果糖哦,他们开心地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塞进嘴巴里,一股浓郁的水果味,真好吃,小鬼们眯起了眼睛。
陈家姆妈早就等着旁边,一把接过儿子手上两个沉甸甸的大包,嗔怪道:“要回家为什么不早点说,直到昨天才告诉我。”
那个少年穿着帅气的黑色印花T恤,伸出长长的手臂搂住母亲的双肩,耐心地解释,“侬伐晓得,酒楼生意老好额,我好不容易才请出几天假来,回来一次。”接着他又献宝似的偷偷附在她耳边说,“我告诉侬,这次我是回来参加全国青年厨师大赛的。”
陈家姆妈惊喜的张大眼睛,往四下一看,又迅速捂住咧开欲笑的嘴,“真的啊?好,太好了。”
“小飞,是小飞哇,哪能长得那么高啦!”王家阿婆见到少年,高兴地叫了一声,咧开嘴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
“阿婆。”小飞蹲下身伏在阿婆身旁。阿婆的膝盖有几根白发,似乎只是一恍惚,那个满头乌发,能干利落的阿婆消失了,变成了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又抬眼向前方的母亲望去,她提着大包的后背略有些微偻,才短短的几年,大人们都老了。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当年那个离家的决定是否正确。
07
晚上的家宴自然是丰盛的,阿大夫妇下厨烧了满满一桌菜。陈家姆妈拼命给儿子夹菜,她托着腮细细地看着他,恨不得把他毛孔里的细微都看清楚。
小飞转身从包里掏出一瓶红葡萄酒,恭敬地端给爷爷,“阿爷,侬尝尝这个。”
阿大好奇地探出头,只见深色的瓶子贴着一个象牙色的标签,印着一串串英文字,洋气又贵气。
阿爷接过酒瓶扫了一眼标签,又从老花镜后细细审视一番,“这瓶酒不便宜啊。”他拍拍小飞的胳膊,亲切地说,“回来就好,下次不要费钞票了,赚钱不容易。”
“阿爷,这不是我自己买的。是我研发了一道创意菜,酒楼老板奖励我的。”小飞很是平淡的样子,可眉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
“哦,阿拉小飞出息了,给阿爷讲讲,侬做了道什么新菜?”陈家老爷子期许地望着孙子。
阿大拽着小飞的胳膊催促,“快点讲,别卖关子。”
小飞得意地扬起头,“我们酒楼生意好,平时以海鲜为主。但是遇到喜宴这种,肯定要上点硬菜,比如红烧肉。我们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小火炖肉啊,所以我发明了一道快手菜。”
小飞娓娓道来,“我和老板说,先把肉切好,然后加生抽老抽冰糖腌制,再上锅蒸。”
“那最后怎么上色呢,蒸出来的肉是水乎乎的,颜色不鲜亮,口感也完全不同。”厨艺老练的阿大脱口而出。
小飞狡黠地一笑,“这就是你儿子的本事啦。拿蜂蜜和酱汁调和煮稠后,往肉上一浇,口感和卖相就都到位了。亮晶晶,甜丝丝,米道不要太嗲哦。”
他得意的扬着头,却未曾在意陈家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沉,听到最后,老爷子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弄虚作假!”饭也不吃,双手一背径直回房去了。
小飞错愕地坐在那里,望着爷爷的背影,很是莫名地问父亲,“爸,爷爷为什么发火?”
“哎呀,侬这个小鬼,烧菜哪能可以偷工减料。你这道菜,只能偏偏外行人,上不得台面的!”阿大脸涨得通红,“坍台了,坍台了。”
“阿爸,你和阿爷的观念太陈旧了。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不是你们这种老派烧法了,你们这种已经被淘汰来。”小飞不服气。
“侬这小鬼,现在不听,将来有侬苦头吃。”阿大嗖地站起身,嗓门也大了起来。
“组撒,组撒。”陈家姆妈拉住丈夫,“被邻居听到,难听哇。儿子难得回来,侬可以不说话,好好吃顿饭伐?”
“侬……”阿大指着妻子的方向,还想说什么,灯光照在她发顶的几缕白发上,他一下子噤了口,悻悻坐下,埋头吃饭。
小飞也不发一言,端着饭碗,胡乱塞了几口菜进去。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08
第二天一早,小飞背着包出门了。他同学在龙华寺附近开了个小饭店,他说好借他们的后厨练习。本来他想在家练练,再请爷爷和爸爸指点一下。但现在,他铁了心要靠自己创出个名号来,用事实来说话。
在小飞颠着锅,挥汗如雨地炒菜时,陈家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弄堂门口的书摊细细翻找着什么。
“爷叔,侬找撒?”书摊主是个中年大叔,就住在后面弄堂里,“我帮侬找。”
“找找有没有青年厨艺大赛的新闻,就这几天的报纸。”
“我好像瞄到过,好像就是昨天来的报纸。”中年大叔敏捷地在书摊各处翻动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爷叔,是不是这个啊?”
陈家老爷子从兜里掏出老花镜,仔细地看了起来,嘴里不自觉地低声念着,念到其中一位评委名字时,他不由地顿了顿,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喃喃道:“这次他也来了啊。”继而微笑起来,“应该还活蹦乱跳的,这个老鬼。”
付了报费,他便一路走回家,心里暗暗盘算着,等到了家门口,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阿大,阿大。”
“阿爸,侬找我?”阿大正在厨房切菜,放下菜刀,搓着手过来了。
“阿大,侬帮我把床底下那套刀拿出来,给小飞这次比赛用。”
“那套刻着你名字的刀?”陈阿大忍不住再次确认,“就是你当年参加青年厨艺大赛获奖的那套刀?”
“嗯,侬拿去给小飞。”老爷子肯定道。
当晚上阿大把这套刀递给小飞时,小飞也同样诧异地轻呼一声,“这不就是以前爷爷得奖的刀吗?”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套光洁锃亮的刀具,借着灯光看去,刀口锋利,刀背厚实,在刀柄处还刻着爷爷的名字。小飞太清楚趁手的刀具对于一名厨师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激动地向爷爷的门口大喊一声,“谢谢阿爷!”
“轻点,阿爷睡了。”阿大喝住了儿子,又叮嘱一番,“用的时候当心点。”他羡慕地摸摸刀身,“你爷爷以前连摸都不给我摸呢,这次居然借给你去比赛。”他又瞪起了眼睛,“你得给我拿个奖回来!”
小飞勾住老爸的肩膀,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呢。”不等阿大回答,他端着木匣子便一溜烟地走了,声音从前方传来,“肯定给你拿个奖。”
09
陈家姆妈坐在门口剥毛豆,白色陶瓷脸盆里有一堆毛豆和若干毛豆壳,她机械地把剥下的毛豆壳顺手地往脸盆里扔。
“哎,侬组撒?”陈阿大正好出来抽烟,不由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眼明手快地从脸盆里挑出毛豆壳,“哦哟哟,没注意。”
“侬就是没见过世面,不就是儿子今天总决赛嘛。这点事情有什么好操心的。”阿大居高临下地教育老婆。
“哎呀,儿子有出息,我激动不可以啊。他是这次厨艺总决赛里最年轻的厨师,他要是得奖,就是阿拉弄堂的厨神来,侬晓得哇。”陈家姆妈满面红光,手里捏着毛豆壳眉飞色舞说着。
“万一没得奖呢。”
“不许瞎讲。”陈家姆妈迅速截断了阿大的话头,像是在回答老公,又像是宽慰自己,“小飞一定会得奖的。”
“阿珍,今天晚饭简单点,侬烧点粥,炒点素菜就好了。”陈老爷子推开房门关照她。
“啊?哦。”陈家姆妈想提醒公公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反正厨房里菜有的是,她手脚快,随时可以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家姆妈几番在弄堂口张望,都不见儿子的身影。毛豆剥好了,空心菜摘好了,蛋饺也做完了,一个个地整齐地码在厨房间。
“小飞怎么还不回家,难道是去庆功宴了吗?”她心里嘀咕,“怎么也不来个电话?”
“姆妈。”一声极其疲惫的声音传来。
陈家姆妈回头一看,小飞软软地倚在门边,脸色苍白,眼眶通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下一惊,暗忖肯定是没得奖。
但她依然装作不知地迎上去,绝口不提比赛的事情,温言道:“累了吧,先回房躺一会儿就吃饭了。”
他摇摇头,黯然道:“不吃了。”便回房去了。
随后,小飞睡了整整三天,几乎粒米不沾,送进去的菜大都原封不动地拿回来。
陈家姆妈心疼地劝他,“小飞,拿不到奖就拿不到,饭总归要吃的呀。”
小飞的头埋在枕头里,低声说,“不是的,姆妈,侬不知道。”随后又无力地吩咐,“你让我安静地躺几天,不要来烦我了好不好。”
陈家姆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关上房门走了。
10
几天后的清晨,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小飞终于从房门里出来了,他认真洗漱一番,便又是那个清清爽爽的小囡了。
只见他捧着祖传的刀具,恭敬地递给陈家老爷子,“爷爷,还给您。”
陈老爷子端着饭碗,未发一言,示意他放在桌上。随后,小飞又从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爷爷,这是大赛评委,香港美食家陈蓝先生给您的信。”
陈老爷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几句话,“陈家升,你是不是应该下厨犒劳我一下?我要吃红烧肉!”下面便是他在上海的联系电话。
陈老爷子爆出一声长笑,“这个老家伙,就知道敲竹杠!”他把信一摆,随口问道:“小飞,比赛怎么情况?”
小飞低下头,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低声说起了决赛那天的情形,“那天,我选了最拿手的红烧肉参赛。在切肉的时候,陈蓝老先生走了过来,拿起我的刀看了好一会儿。等菜品打分时,其他评委都给了9分,只有他给我打了个0分,然后我就落选了。”
陈老爷子继续追问:“就这样?”
“比赛结束后,我心里很难过,不想看颁奖仪式,就跑到外面走廊上呆着。过了一会儿,陈蓝先生走了过来。”小飞艰涩地回忆着过去,“他说,拿这把刀的人,厨艺不应该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爆发式地哭了出来,“对不起,爷爷。呜,呜,呜,对不起,呜呜呜……”
小飞哭得很伤心,双肩不停地抽搐着,这几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羞愧和悔恨如泄洪般开闸而出。阿大走了过去,轻轻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好了,都长那么高了,怎么还像小孩子那样?”
小飞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姆妈适时递上了一块热毛巾。他把头埋在毛巾里用力地擦拭着,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恳切地对陈老爷子说,“爷爷,我想重新跟您和爸爸学厨艺。”
陈家老爷子冷静地问道:“侬想好了?学徒是很辛苦的,要从买菜开始学起。”
小飞点点头,“爷爷,这次得奖几位厨师基本功都很扎实,包括他们的菜肴,不论是口味,还是颜色,包括营养角度都非常过硬。我这一出去,才知道自己的差距太大了。”
陈老爷子面向陈家姆妈,意味深长地说,“人啊,就是要走出去才知道自己的不行。”他打开了刀盒,摩挲着刀柄上的名字,怀念地说道,“一转眼已经快四十多年了,想当年我也是像小飞这样年轻,去参加厨艺大赛。当时的总评委在颁奖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
陈老爷子看向小飞,郑重地说,“他说,厨艺和做人一样,一定要‘诚’。”
他推了下老花镜,缓缓道:“什么是诚,就是真心实意,不弄虚作假。比如一道红烧肉,你知道应该选什么肉吗?什么品种的猪肉香,什么牌子的猪肉好,哪个部位的猪肉最适合做红烧肉,你知道吗?”
小飞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所以爷爷,您从小让我去买菜,就是这个道理对吗?”
“对,不会买菜的厨师根本算不上厨师,因为食材是一道菜成功的最关键要素。然后就是刀工,切口整齐吗,肉的大小一致吗。这些都做好了,才能正式开始烧菜,炒糖色,加调料和香料炖煮,必须用大火烧开再小火慢炖,最后大火收汁。大概需要2个多小时,才能完成一道正宗的上海红烧肉。”
他用轻轻叩了桌子几下,指着店门口的招牌,严肃地对小飞说,“而我们厨师,在每一个步骤都必须一分不差地做好,才算对得起食材,对得起食客,更对得起陈家饭店这个招牌!”
他起身用力拍了拍小飞的肩膀,“人啊,永远不能丢了最宝贵的东西,因为那是我们的根!”
小飞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一个人想了很久,然后他慢慢地踱到家门口,阳光下“陈家饭店”四个字闪闪发光。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招牌,彷佛第一次认识这四个字。
从这一天起,小飞正式地回归家中,把所有的浮躁,小聪明和轻狂统统扔掉,踏踏实实地成为了陈家饭店的一名小学徒,一切从头开始,一切从新开始。
黄昏时分,陈家的后厨房里,只听见一阵连绵不绝的切菜声,原来是小飞在切薄百叶,一缕缕细如发丝百叶丝整齐地码在砧板上。他抬起胳膊,印了印渗出的汗水,刀片继续飞速地舞动着。
盘恒在弄堂上空的鸽子们,开始寻找着自己的巢。对门的王阿婆歪在摇椅上,摇椅晃啊晃,她渐渐地阖上的双眼。在睡梦中,她彷佛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婴儿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