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拾忆2:飞机场
壹
我主要说的是定海飞机场。今天的飞机场没有飞机,也没有场子,却与我有着不解之缘,在被叫做“飞机场”的那片荒芜而广阔的野地上,我的少年与风和落霞一起奔走。今天,它遍布高楼与厂房,连车子掉头的一块空地都难以找到,它只是定海一个指示方位的老地名。但65年前,飞机场的飞机像鹭鸶一样飞上飞落。
舟山有过三个飞机场,由近及远的时间是:朱家尖机场,岱山飞机场,定海飞机场。朱家尖机场官名为普陀山机场,只是朱家尖岛与菩萨道场挨得近,就借了这座佛山的大名,这是官家为博名声常借用的手段。
再说岱山飞机场。有关这个军用机场的信息一直保密,三十多年前,短波频道上经常听到有个娘娘腔的女子用软绵绵的声音播报天气晴好消息。报完之后,常会说大陆什么什么什么机场。然后带出岱山机场。然后又说风平浪静,天高云淡。然后又道正是共军驾机起义好时机。然后开出投诚奖励价码,战斗机价格最便宜,但也有千两黄金,高一级的就是轰炸机。最贵是潜艇,驾潜艇投诚者可获黄金万两。
女播报员的声音很柔软,告诉你什么路线,什么联络频率,以及什么暗号。款声细语地说着当国军战机出现时,你的坐机翅膀要摇三下,国军战机就会视敌为友,成为你的护航使者了。然后再引你进入台湾什么什么的机场。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让我走路也像是开飞机似的摇晃。
1983年,岱山机场果真有个叫王学成的中队长驾机叛逃到台湾。估计这投敌者也偷听敌台,被甜美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诱惑。我很想一睹这座军用机场风貌,哪怕在野草丛生的跑道上行走一下,体验王学成离开大陆,离开亲人之举。令人不解的是,改革开放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他为什么要与处在水深火热的台湾人民生活在一起?
岱山机场是国共内战时期建的,建成还没用上半年,国军就跑了。后来一直被中共海军东航用着。上世纪九十年初就停用了,据知情者说只是停用不是废弃,老百姓可以去跑道练车放羊,设施不能破坏,如果战事一开,立马恢复。
贰
定海飞机场是舟山本岛唯一的飞机场,日本人在二战后期建成。使用半年就被国军收管。国军驾机经常跑去大陆侦查投弹或去空降什么的。1950年6月撤离舟山后被新政权废弃。废弃后整整30年,机场上除了一些蔬菜田、田埂、土堆围起来的冰厂、水塘、沟河外,大都是坚硬而广阔的沙地。那些坚实的沙质土地上有稀疏的野草,机场大部分时光里都会有像门板一样的整排整排的竹制笠子,笠子上晒满了鱼鲞。无论是水草回春,还是秋风萧瑟,定海飞机场给人一种美国片中西部风光的感觉。
当年我行走过的那片荒芜而广阔的土地上,飞机场给定海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石子场,至今山体上仍留着巨大的疤痕。当年定海所有建筑石子,都是从飞机场山边敲打下来。机场靠海岬的地方叫庆丰大队,现叫庆丰村,那里的农民以开塘打山为主业,隆隆的打炮声一直到本世纪头几年还能传到城里。城里的许多人也来到飞机场山边塘口,以敲石子谋生。问起在哪干活?回答说在飞机场。十有八九就是敲石子的。
定海很多妇女与少年去飞机场敲石子,那是在吃大锅饭日子里,唯一可以随时参与的多劳多得的项目。没有石块粉碎机,大人小孩戴着凉帽,顶着烈日,起早摸黑拼命地敲。那用二爿竹片绑着做手柄,一头插着小榔锤,敲下去时,很有惯性地一锤一锤击打着石块,利用竹片弹性,手臂好使力,但准确性差了,一不小心榔头就会敲到扶着石块的手指上。敲石子的人是必戴手套的,她们的每一副手套没有是破得不露手指,也没有一副不是沾过血迹的。每当我路过石子场,那场景套用一名古人话语是:敲石日当午,两手无完肤,谁知机场石,颗颗皆辛苦。
叁
四五十年前,站在定海城中临海的唯一一座小山(二十年前旧城改造中被改得不见山坡)上瞭望飞机场,好似群山之下一片茫茫荒野。当年文革武斗激烈,和平路16号院子的许多家老小为躲避战火离家出走,在这块本是和平的土地上,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逃难者。与王学成不同的是,他从一个岛逃向另外一个岛,去享受千里之外的荣华富贵;另一群人是从城内逃向城外,去经受无处在不的痛苦煎熬。
母亲以及几乎全是由女人组成的邻居,带着小孩,在1968年夏天某一个晴好的日子,走出小城,向东沿着海边一条机耕路,穿越芦苇与杂草丛生的飞机场,抵达机场边缘叫青垒头的山岬。山岬散落着几户人家。我们走累了,看见一户人家的道地围墙矮门开着。大人上前去问:城里城外打枪打炮,能否让我们躲些日子,等枪炮声停息后返回。
那户人家住着一对年老夫妇,接待了这十几个犹如顶着三千里路云和月来的难民。堂间的泥地上我们打开席子,随身带来的干面与大米解决了饥肠辘辘的一日。白天,听城关方向不时传来的枪声。晚上,见曳光弹划过夜空,担心坚守在城里的男人们会怎样。听说码头上准备大撤退的船只都准备好了,造反派守不住定海的话,统统可逃往宁波,只留一座空城给占领者。父亲是码头上工作的造反派,坐船是近水楼台,母亲与我也都放心了。
大人睡在泥地上,小孩睡在门板上。我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凉风吹过时,心想,如果碰上老保来扫荡(文革主要两支派别中的一派)怎么办?像《地道战》中日本鬼子进村,会不会把我们包围当人质,或者围在一株大树下叫这群人交出我父亲,交不出就一个个枪毙,可怕的是他们一定先向我母亲开枪。
肆
飞机场少有房屋,没有塔楼,也没有发现水泥跑道的痕迹,猜想过去的飞机是在沙地上起飞的。我不清楚飞机场的边界在哪儿,机场对我和小时的伙伴来说,是童年自由的场地,是长途爬涉过后的快乐空间。我可以像低空摇晃的飞机穿越在机场上,但始终难以跨越记忆中的时光。
每逢暑假,常与邻居伙伴良丰、安年、卫国去机场放牛、钓鱼或者拾柴。放牛纯是玩的。那时良丰家从和平路16号院子搬到周家塘,现在的蓬莱新村。周家塘是老定海的城乡结合部,属蔬菜农场管辖。在周家塘认识了一叫有富的放牛娃,学会了使唤水牛的口令。至今十分清晰“安”是让牛低头,任你掰住牛角,从牛头上爬到牛颈,然后翻转身坐上背。“摇”是左转,“达”是右转,当然还要拉动缰绳,让牛领会你的口气精神和肢体语言。
骑上几头牛的牛背,小伙伴们向飞机场出发。骑在牛背上,虽然没有笛子,但有柳枝挥着,俨然是放牛的牧童,只是少了牧歌。这出行方式如同今天开上宝马。40年后,我在异国他乡坐上象背,才找回我童年坐在牛背的样子,但已全无感觉。
去飞机场唯一给家里带来收益的是捡柴。确切的说是去捡一切可以用做引燃煤炉的废木料。家里一分钱一斤买来的山柴是烧饭的,用来生煤炉是不耐烧的。如果没有碎木头引火,如何生煤炉就很成问题,小城好像只卖山柴不卖废木头的,木头只能靠捡才能得到,反正飞机场角头角落与滩涂上到处有捡。如果拾柴时捡到废铜烂铁什么的,那是大收获,去收购店换了还可以存点小钱。那时熟铁一斤6分,黄铜1元五角,紫铜2元。一有发现,哪怕烂铁包着一丁点小铜,也如获至宝似的想法撬开。一时间,荒芜斑驳,风停鸟息的飞机场成了“聚宝盆”。
七十年代末,飞机场建起了最早的民营企业舟山针织厂和纺织厂,接着舟山机械厂、热处理厂等各色厂房蜂拥而来,房产公寓拔地而起,各类建筑一发而不可收,当年我行走过的定海飞机场那片荒芜而广阔的土地,从此不见踪影。唯留下一条叫机场路和青垒头的路,只有它们留着岁月的痕迹。
本文发贴于简书2014.11.25 22:22* 锁定时间: 2016.09.28 17:22 字数 2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