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难

晚夕霞光乍放，沉沉钟鸣云霄。

阵阵佛嗔中，佛祖抬了眼，缓慢而稳重:“他师徒这段取经，共经历了多少难？”

众佛沉默，菩萨捏了指，半晌，亦抬了头:“整整，八十难。”

佛祖点了点头。

了悟，菩萨伸手轻甩了一下柳枝，坐在老龟背上的师徒四人抖了抖，被狠狠地甩下了水。

一大口河水被呛在嘴里，唐僧伸手挣扎，恍惚间抓住了一只满毛的手，心中一喜:“猴子！”

听到那边轻轻嗤笑了一声，语气是很久远很久远的那个时候:“嘿！老秃驴。”

“……悟空。”

只这一声，却叫这边的唐僧落了泪，那边的悟空怔了神。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叫他秃驴，这些年来，有人恭恭敬敬的叫他师父，有人谦逊有礼的叫他圣僧，有人柔情百转的叫他哥哥，却已经许久没有人再能先这样没有礼貌的嗤笑一声，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叫他，“嘿！老秃驴”。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真假猴王一难，佛祖手指落处，便是你的葬身。

其实悟空，我很想你。

水渐渐从四方散去，对方的面容总算微微的清晰了些，唐僧隔着水墙看到了那人。

身穿一副锁子黄金甲，头戴一顶凤翅紫金冠，足踏一双藕丝步云履。

真的是，真的是最初的那副，最帅气桀骜的模样。

“嘿老秃驴。”那边的悟空侧了脸，隔着水墙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一路，如何？”

“千难万险，几乎九死一生。”

“哈？”那边的悟空枕了手，“看来没有俺老孙你们，也是可以的，那个猴子，应该是，很听话？”

唐僧没有吭声，他看到悟空挠了挠头:“你总是这样！老秃驴。”他很苦恼的样子，“你不想面对的，总是逃避。”

听不到唐僧的回话，他突然撞在水墙上，瞪着眼睛看着这边的唐僧:“你唐僧，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可是你看看俺老孙！”他疯狂的用手抠着水墙，“被一辈子困在这地方！永生永世！”

手指抠的出了血，悟空的眉目变得狰狞:“他们以为俺老孙死了。”顿了顿，突然又很沮丧的样子。

“怎么会死呢？……想俺老孙堂堂齐天圣，何曾，落到这幅模样？”

唐僧想起这第一次见到他，他被困在五指山下，努力的抬着头看着自己，顽皮又讨好:“喂喂，老秃驴，快救我出去！”

想起他砸死那些强盗后，扛着棒子抬着下巴骄傲的挑眉看着自己嗤笑的说:“怕什么老秃驴，有俺老孙护着你呢！”

想起他当初扯着自己的肩，充血的赤红色的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我是真的孙悟空，你不信我？你不信我？你不信我……”

佛说众生皆苦。

唐僧手靠在水墙之上:“是贫僧愧对你。”

可又奈何？这天上人间，莫一处不是这般使人无力，即使你身居高位，即使你百般变化，即使，我们其实舍不得你。

悟空隔着水墙覆上手，引诱的语气:“陪着俺老孙吧，这里，一个人太孤独了。”

“没有人陪俺老孙说话，没有人陪俺老孙玩。”

唐僧想，或许这样也不错，陪着他，像以前一样，至少还会有个人习惯先嗤笑一声叫他老秃驴，至少还会有人嘴上说着麻烦麻烦却拼命的护着他……

他想着，于是他的手慢慢的渗透过水墙，悟空伸过手摊开，仿佛是简朴的迎接方式。

但是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师父！”

是猴子。

他听到猴子继续叫:“他不是悟空！”

唐僧自然是知道的，已经升佛，幻境和事实，他还分得清楚。

他知道，真的悟空，早在当初，在佛祖的宣判之下，被猴子一棍打死。

但是他是真的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和幻境的悟空在一起也好。

哪怕，说是偿还也好。

“师父！”唐僧的另一只手被那猴子抓住。

“他从来不会叫我师父。”唐僧看着抓着自己手的猴子说，“他总说我懦弱，胆小，怕事。”

“贫僧自问不愧苍生，此生，唯愧对他，总要为他做些事，也算不枉、”他哽了哽，“不枉师徒一场。”

猴子用力的抓着他，抬头看着他:“可还记得，那时你问我，走时，他可曾留过话。”

唐僧转头看他。

“他说，帮俺老孙，护好他。”

霎那间，水墙破裂，对面的悟空狠狠地哀嚎消散，四周的河水充斥口鼻，猴子拉着唐僧极力的游向岸。

唐僧吐出了几口水，转头看后来上上岸的悟能悟净，都是眼圈红着。

猴子拍着唐僧的背，让他吐净河水:“老龟精通八卦，方才应是用阵法把咱们困在幻境了。”

他起身，向唐僧伸出手:“师父，我们走吧。”

唐僧抹了眼睛，把手递过去。

“走吧。”

这个文不长，却是我从头哭到尾写完的。

我曾经看过一个短篇，说是因为悟空顽劣，所以佛祖想了办法，在真假美猴王的那一难，用六耳猕猴换下了悟空，也就是说，那一难后，悟空已死，活下来的，其实是六耳猕猴。

我在听戴筌的“悟空”。

我很心疼他，然而六耳猕猴也值得人心疼。

佛说众生皆苦，其实，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