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桥尘土里的世界
文/沈惠勤
人在宇宙星空里微如芥子、细如尘埃,芸芸众生在世间走过一生,最终归入泥土。可是在盖棺定论的时候,帝王葬之以陵,诸侯归之以封。伟岸之人堆以高冢,普通之人入以坟丘。在封建社会,坟丘的大小高低、衣襟棺椁、墓葬仪式按等级严加规定,坟丘的规模印证了一个人在世间的气场。
历史向来就是为帝王将相书写的,他们在世是伟人,死了便封之以厚土,用厚土包裹他们的七尺之躯。而最普通的人抛于荒野,无土堆叠,天长日久,白骨森森、磷火点点,凄凄惨惨切切。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这是庄子的豁达通明、浪漫自得,可是有哪一个在世的人愿意以这样的仪式归结自己的肉身呢?谁不想着能把自己棺椁上的泥土封得高峻一点呢?有的人为了做好来世的轮回,毕其身以一役,所有的家当便是一架上好的棺材。也许,那种入土的仪式比出生还要隆重,但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因而,大地上的坟丘最终不能撼动的终究少之又少,更何况时代在变迁。而今,同样为人,死后先把肉身烧为灰烬,再收入方盒,置于楼穴,暂且告慰于子孙,不出几代,也同样归于泥土。
泥土一层覆一层,码着倒下的一个个肉身,写满历史的记号,蝼蚁消化吸附普通人的信息,却一时消化不了一些想永世不腐的人所作的严密防范。因而总有那么一些坟丘饱经沧桑仍然屹立不倒让人浮想联翩,它们历经岁月变迁如同悬浮于时光河流中的沙洲,虽然谁也不能保证后来被冲刷的命运,但曾经一度,它们竦峙于世人的眼睛。
上世纪中叶之前,人们眼睛里的黄土桥大地上也是到处皆有高土堆叠,谓之墩、坟、墓。遍观这些尘土里的世界,无冢无封,当然不可能有陵,那些曾经鲜活过的黄桥历史人物似乎都活得不够腾达,可以说黄桥就是一块平凡之地。然而也总不乏有些地方上的达人会垒以高坟,激发后人去推测,去猜想,去追慕,去凭吊,去思古。
20世纪后半叶,特别是破四旧、大兴农业的岁月里,黄土桥的尘土世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洗礼。那些高出于土的坟丘之属都先后被夷为平地,尘土里的世界曝于光天化日之下。殊不知,那些尘土里的坟墓竟然也创造了许多黄桥之最。
最恢宏的坟:徐家坟
黄桥镇志载:“徐家坟位于黄桥村史更廊西南(现韩更路南端),始建于明代,坟墩约8亩,合5千多平方米,墩上有石碑数块,石人4个,高约1丈(3米左右),头戴官帽,身穿官服,腰系佩带,手持朝板;石马数匹,高五尺(不足2米),还有石虎、石羊等高3尺余(1米多)。墩上有松柏千余棵,坟墩四周一片草坪,墓地范围15亩左右。墓地西侧有瓦房2间,为守墓人住所。”
镇志中记载墓葬主人为明代名人徐有贞,但据参与镇志编撰工作的金根祥老师回忆:“当时编撰工作匆忙,其中记录的‘徐有贞’有误。这是后来昆山徐文元后裔寻根溯源到黄桥才搞清的,徐家坟中名人应该是‘徐文元’,沧浪亭碑刻上有徐文元画像及文字记载。徐家后裔还说黄桥渔业大队有汪家坟,规模更大,汪家与徐家是亲戚关系。但由于汪家坟已毁,无从查据,所以黄桥镇志上反而没有记录。”
关于徐家坟黄桥民间有传:有位徐将军在打仗中头颅被砍下,在全国各地建起七十二座徐家坟,有座徐家坟里葬了个“金头”,史埂廊的徐家坟也是其中之一。这个传说不足为凭,因为黄埭也有此说。兴许,民间只要有徐姓大人物就会把这个故事按接上去,如同移花接木一样。不过,徐文元在黄桥地界应非等闲之人那是肯定的,毕竟坟墓规模恢宏,徐文元确乎应该算得黄桥一名人了。
可惜,1958年黄桥兴修水渠时,徐家坟上石人、石马被运往陆墓石灰窑焚毁,坟墩被垦为农田,水渠从中间穿行而过。20世纪80年代初,又修路建房。短短几十年光阴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历史长空里的那颗明星暗淡了光影,终至迷失消陨了。
最难评说之坟:马家坟
黄桥地界上最让人难以评点的人当数马健庵,因为他是被太平军斩杀、被清朝政府树碑立传的人。而且他还不是地道的苏州黄土桥人。传说他祖籍山西,北宋战乱时,为避战祸,举家南逃,落户黄桥,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至马健庵这一代,他又生逢战乱。咸丰庚申年,太平军攻破苏州,北上常熟,途经西塘河,作为黄土桥团练的马健庵组织团丁顽抗。激烈巷战中,65岁的马健庵所向披靡,作战勇猛,但后来力单势孤,身疲力竭,退到黄桥中学东南角处的高坟墩上遭受围攻,殊死搏斗后,寡不敌众,被太平军刀劈身亡。清政府镇压太平军后为马健庵树碑立传,并加官其子。在黄土桥镇西建造坟墓,占地3000余平方米,栽种松柏数千余株,绿荫森森,阴气沉沉。
现在80多岁的袁全根回忆,小时在大坟边玩耍,看到大坟一侧还有两间坟堂户。
《黄桥镇志》载:1948年10月,黄桥创办黄桥国民学校,原址在马家宅第。
1958年,黄桥人民公社成立,大坟被毁,政府在镇西择地建立黄桥中心小学。
1963年,以马家坟已搬迁了的黄桥中心小学学校用房作医院办公及医疗场所,黄桥公社医院更名为黄桥公社联合医院。
就这样,那些现世的人们在这个曾经的坟土之上一次次救治生命,演绎新的活剧。
最鲜活的坟:蒋家坟
解放前,距黄桥(桥名)西400米处,在黄桥老街南侧有一座气势较为壮阔的蒋家坟,
其大为2000平方米,与马健庵坟互为犄角,可谓黄桥的两座名坟。无论马健庵还是蒋深(又说蒋琛)都效命朝廷,只是蒋深的坟墓大小略逊于马家坟。
据黄桥沈慧钟写文考据:蒋深,字树存,号苏斋、绣谷,康熙间人,因得古碑绣谷二字,取以名园,并以自号,因慕苏东坡,又号苏斋,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福建为官,颇得民心。蒋深的墓葬最后归于黄桥,不能算荣归故里,也能算是叶落归根了。2016年,曾有福建派人来黄桥寻访遗踪。
文化大革命期间蒋家墓碑尽毁。开棺时,尸体肌肤颇有弹性,脸庞安详鲜活,如同睡状。一见风,绸缎立马见黑。坟墩后被开垦为田,20世纪80年代又兴建以房,最终坟墓荡然无存。
一个在历史中造诣深厚、名声美好的文人和政客,几经风雨岁月,最终只落得一个黄桥人眼睛里的“睡状”印象,而这印象也会几经风雨氤氲在神秘的历史雾霭中随风而去。
如今,黄桥的后人只能从历史文献的一鳞半爪中探得蛛丝马迹,惜哉!
最传奇之坟:翻扒墩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旺更村、方浜村上的男孩会把高高的翻扒墩当作爬高落低的习武场所,有的爬上坟头纵身一跃,颇有点英雄豪迈之气。那些顽童有所不知的是翻扒墩是一个在当地颇有传奇色彩的大坟,所以一有小孩犯事,总有大人借机吓唬:阿要不乖,关你进翻扒墩!
翻扒墩是古时富商所盖,据墓碑记载,坟墓建于唐代。但是其规模大小似乎很是牛气:翻扒墩位于永方大桥南200米,永方路东侧。土墩面积10余亩,墩高3丈多。如此高峻,在黄桥这块大地上可以当得上“山”了。缘何会违反规制造出这样碍人眼幕的大坟墩呢?
相传以前黄桥曾是商贾云集的风水宝地,有一些外埠商人,诸如绍兴富商在此落户扎根,有一富商选择一处宝地造了坟墩,不料,晦气随来,请来风水先生一算,说这块地上凶喜并具,要消灾禳祸,就要翻高坟墩,请金童玉玉来镇守。富商为了自家绵延后福,如法炮制,请来穷人家的小孩镇守坟堂屋,备了三年的食物、水果和灯油,东西放了七只七石缸,请来民工连同坟堂屋一齐翻扒成大墓。不久,可怜穷家娃娃在墓中传出凄切之声:“油干灯火尽,果子尽吃完。”其声哀哀切切、凄凄惨惨、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
相传,后来那一家果然有绵绵不尽的后福,护佑子子孙孙。但是,周遭十八家大户相继遭殃败落。黄桥民间就有了“堆起一个翻扒墩,败落十八家大墙门”之说。富户败落,终究还能过日子,人家墓中穷娃无端陪送了性命,真是可怜!
1997年,铺路建房时翻扒墩被挖掘,墓中有棺木8口,还有大量陶器。墓碑陈放在吴中区文官会,其他贵重的文物不知去向。有所不知的是当年的大富户有没有把那份福祉绵延至今护佑了他的千秋万代,呵呵,只可怜也落得个开棺挖掘,宝物尽失!
最无稽之坟:两爿坟
在现黄桥中心幼儿园附近的大地上原来是一片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土地,属于黄桥大队6、7小队,在那些农业学大寨的日子里,需要大量开垦田地,于是村里人把高地铲平,把低地填平,多余的泥土堆积在一起,状如一个大馒头,可是黄桥人习惯把土堆称为坟,苏州方言称“归拢”土地为“归郎”,于是那个大土堆成为归郎墩,其实里边空空如也,完全是子虚乌有无稽之谈。后来,黄桥人要上苏州就在土堆上行走,印证了鲁迅的一句话: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条人为之路把大土墩一分为二,人们干脆又把它叫两爿坟,只是两爿大小不均、雌雄略异。再后来黄桥人在这里开通了苏埭路,兴建了幼儿园。诸君别怕,这里名为坟,其实完全没有坟之实,倒曾经是黄桥人南来北往的中心枢纽之地呢。
倒是幼儿园东侧——现黄桥中学地址一角原来是教堂,再原来也是一片坟墩,传说太平天国军曾经和马健庵的团丁在此血战。
最杂乱之坟:叠峦坟
现黄桥实验小学偏南也有很多乱坟岗,村里人成为叠峦坟,也许又叫叠卵坟,苏州话叫“叠峦转转全是坟”,意思就是四围皆坟也。一个个小坟堆状如一只只小馒头,也如浮出海面的一座座小岛,更如一片微型小山,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真乃重峦叠嶂啊。芸芸众生在阴间也希望比邻而居轧轧闹猛,用心良苦。也不知,这些乱葬岗起于何时,一代又一代,究竟积攒了多少世代的坟。风吹雨打,终究有些白骨会暴露于野,难怪,我们小的时候割猪草,一镰刀下去,说不准碰到的就是一根白骨,胆小的吓得毛骨悚然,一声尖叫;胆大的竟然拿着白骨当枪使。生命的庄重似乎只能在现世中体现,而入了土,再富贵的人、再上好的手段都难保这份庄重,无怪乎,民间有人说,把骷髅当尿罐使的。咳,人生!
最荒芜之坟:狗獾坟
狗獾坟的位置在哪里有三说,一说在黄桥东街北边老医院遗址附近的濮埂郎和道士巷间,还有一说在徐家村南、北庄村北、渔底港东,三说为在现黄桥税务所、文化站西南方向。兴许时间长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就会有层出不穷的狗獾占坟为王,它们钻营出一个个洞穴,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外面但凡有食,就出去干些鸡鸣狗盗之事,一旦遇有路人就钻进洞穴,故此,形成了狗獾坟。我不知,那些曾经埋于地下的肉身有没有成为那些狗獾嘴上的饵食。人啊,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还时不时受着狗獾食,何其渺小可怜!人生在世的时候,我们什么都能吃得,死了,因果轮回,也遭遇各种动物饕餮。从生物意义上说,人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动物无异,不过也是一种动物而已。只不过人生在世的时候,我们往往自高自大而已。
最平民的坟:杨二官坟
在如今黄桥向阳渔港西南角,即原来老菜场附近有坟名为杨二官坟,那座普通坟茔自然也难逃历史风雨的洗刷和人为建设的开垦。2003年变作了黄桥多层公寓楼,如今,又一次夷为平地,正在经历黄桥大拆迁,即将兴建新的居民区。杨二官的名字依稀击撞耳骨,但一忽儿就弥散在耳畔。无从得知那人那世那时那般的任何蛛丝马迹。杨二官只是一个无足重轻的符号。多少人在世间走过一遭,最终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所以,人生在世何必斤斤计较、蝇营狗苟、纠缠痛苦、勾心斗角,何不潇洒走一回呢,呵呵,诸君,有我这等迂腐之人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留下一个符号,说一段无足重轻的酸腐之话,我们又能聪明到哪里去呢?最终,我们都是后人眼里的杨二官、王二官、张二官、沈二官,甚至什么都不是。我们都是一棵棵轮回的树,一代代的杨二官走了,又有一代代的杨二官来,生生不息,这就是人生!你悲观也罢,乐观也罢,出世也罢,入世也罢,一切都会风淡云轻,汇作茫茫星空里一颗微小的芥子,然后被风云吞噬。
最隐蔽之坟:两茫坟
在如今庙前浜浜西的三十东圩,原来田地荒凉、坟墓遍野,有当中坟、花篮坟、王农春坟、两茫坟、谷芒坟等。
东洋日本鬼子过来的时候,许多村民隐蔽其中苦度那段心惊肉跳的日子。原本阴森可怖的坟堆却变作了最好的避难所。其中两茫坟不知因为地理位置恰到好处,还是地势略高于其它,有些姑娘就在坟头上瞭望南方,但凡有鬼子进村,就急忙通风报信,迅速隐蔽。原来生死两茫茫的坟堆竟然变作了观察敌情的瞭望哨,而那一大片坟地成了躲避日本鬼子的绝佳庇护所。
上世纪后半叶后,这里逐渐耙平建房,扩大为庙前浜村。
最凄凉的坟:枪毙坟
枪毙坟在庙前浜浜西,这里可能比较偏僻,但坟墩不高。有作恶犯事者,被拉到这里执行枪决,吸引附近看客。眼皮子底下看人脑瓜开花,那是要承受能力的。那些在此枪毙之人不得善终,应验恶有恶报,可怜可恨,为人不齿,告诫人们:人生在世,尽管都是沧海一粟,也不能随性而为。好好做人,终究应该是有善终的。
最荒蛮的坟:谷芒坟
谷芒坟在黄桥税务所、文化站西南方向。据传,坟堆周边荆棘丛生,特别长有长长的谷芒,荒蛮凄凉、人迹罕至。普通坟茔,天长日久后,连子孙都认不了宗。这应该不是个例,多少人在人间苦度一生,为生后事却不遗余力地倾尽财囊,贪图来世有好运。可又有多少人能保得这些身后事?连子孙都会迷失在成片的谷芒前,也许早就不能前来寻根问底了,更何况坟墓会遭受人为、天灾的破坏等。所以,难怪有人会贪图现世享受。人啊人,思了今生,还要上涉前生、后牵来世,真是深谋远虑!
最后迁徙的坟:金杏生祖坟
我和公婆谋面的时间不过两三年,期间,他们于上世纪80年代末先后去世,因为祖上有私人坟地,一并沿用陈规入葬于旺更。由于地处偏僻,成为黄桥建设遗漏之地。2017年岁末,黄桥进入大拆迁时代,公公金杏生坟边上动土兴建消防中队,坟茔边的大树再也荫蔽不了安静的墓穴,家族中兄弟立马联合于2018年1月22日把我公婆等先人的骨殖和骨灰移到金山顶公墓处安放。至此,黄桥最后的坟茔也走了,走出了那个入土为安的时代。故去的人在现代后生的操作中一并入得楼穴,这也是一种与时俱进?
历数黄桥以上的诸多坟墩之外,据朱晓君调查,还有一些有名有样的坟留在当今黄桥一些老人的印象里:如,黄桥东街南面,即现木易公司东北方向的永青路边上,原来有大片田地,是以前的坟墩推倒而形成的。北部亦有大片田地,其中最有名的亦是地势最高的为“三上头”。东街的东北方向,原来田地的边缘有一条坟墩群落叫西头坟。现黄桥政府及招待所附近原来也有座坟墩叫“长腰墩”。黄桥卫生院附近有一坟叫“排鲁坟”。东濮埂东端有坟叫“道士坟”。黄桥西街西侧的田地里有“老娘墩”、“和尚坟”、“小囡坟”、“姑姆坟”、“吾汉坟”、“阿长坟”、“陆家坟”、“杨家坟”,还有“当中坟”、“后头坟”、“看戏坟”、“滚来坟”、“野家坟”等。此外,据朱树泰老师调查,旺更早时村外农田中的坟墩也是星罗棋布,其中较大的有后头坟、上垟墩、油盏墩、吊煞人坟等数十个。
追溯黄桥地界上那些曾经的坟墓,仿佛穿越了历史的隧道,那些故去之人,从唐代而来,从明清而来,从民国而来,无论伟大,无论渺小,都共同错杂在黄桥这片土地20世纪的风云里,最后全部荡涤殆尽,黄桥清空了历史的诸多痕迹,兴建了当下的繁荣盛世,这真是天翻地覆,这又岂止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能感叹得了的?
而今,那些历史的印记只能借用这短短的六千文字书写,绵薄之力阻挡不了历史长河里的任何一颗细微的流沙,只能聊以宽慰一片拳拳的恋乡之心。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