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弟校,那年未曾燃尽的花火-第6章
第六章.坐直了,别作弊
(一)
西铁城子弟中学很差,初中部就不必说了,高中部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年高考,也就十个八个能达到本科录取分数线,能考上重点的,一只手之内数完,甚至不需要数到无名指,就差不多到头了。这里有两个原因,除了师资,还有学苗的问题。子弟中学初中部的拔尖毕业生,都去报考城里的铁城实验高中,那里才是名牌大学的预备队。历年高考之后,城里实验高中都会贴出红榜喜报,起首是清华录取三人,北大录取五人,复旦若干,交大若干……
三十里外的西铁城子弟中学,美其名曰大学漏子的大本营,也在中学大门口贴出大红喜报,一张大红纸上仅有八九个巨大的学生姓名:恭贺我校高三某某某考入机电学院,考入师范学院,考入化工学院,考入体育学院。
大家都说,城里实验高中的榜,是龙头是榜眼;西铁城的榜,是榜屁股,榜臀,榜后鞧。侯校长翻了翻白眼说,叫榜后鞧太难听了,叫榜腿还差不多,我们厂毕业生腿脚好,有蛮力,体育特招是特色。
西铁城高中的学苗和师资都不行,这一点像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是谁都能看得到的事实。即便如此,背靠着万人企业大树,子弟学校的硬件却是全铁城市最棒的。在铁城大部分中学的黑板还是水泥木板时,子弟学校老早就安了绿色玻璃黑板,最早建立了微机室,组建了全市有名的航模组和篮球队。据说子弟中学有全省最好的化学实验室,各种滴定管移液管成排,烧杯成堆,试管成山, 各色试剂缤纷,甚至还有分光光度计。把前来参观的教育局领导吓了一大跳,局长问侯校长,你一个中学化学实验室为啥还有分光光度计?侯校长说,是没啥用,可是工厂就是给啊,不要都不行,各个车间厂理化室的多余仪器都给我了,我都快装不下了。局长背着手边走边说,可惜了,可惜了……
我们的蛮众之乡西铁城厂,倒是一直舍得在子弟教育上花钱。两伊战争期间是工厂效益最好的时候,厂领导承诺重奖考上大学的子弟:重点大学两千,普通本科八百。当时普通工人工资也不过两三百元。重奖之下,仍然不济,厂长总讥讽侯校长:“我每年作预算都准备了两万元的考学奖金,结果你就给我花掉一半儿,给你评个岗位节俭能手吧!”侯校长辩解说:“今年考上十个本科,算是历年最多了,更何况还有两个是重点大学,重点率比去年翻了一倍呢。”
全厂上下没谁指望大学毕业的子弟会回厂工作,除了低分的委培生和定向生。奖励子弟考学,无非是一种职工福利,或者说,是为工厂自己挣面子。西铁城中学建校三十年间,只有一个考上北大的,那一年哈雷彗星造访地球上空。对于西铁城人来讲,下一次哈雷彗星和下一个北大录取,不知道哪一个会早到,更或许是前者。
夏雷是初三的尖子生,十拿九稳能考上城里的实验高中。刚进初三,妈妈就把夏雷当作政治犯一样严管,生怕交友不慎或者沉迷早恋。
妈妈经常检查夏雷的书包,圣诞节后从书包里翻出了一堆贺年卡,有几张特别精美。夏妈妈把落款是女生的精美贺年卡都细看了一遍,其中的一张娟秀字体,写着:让我怎样感谢你/当我走向你的时候/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落款是字母“SLL”。
妈妈虎着脸问夏雷:“这是谁给的贺年卡?写的什么呀,软绵绵黏糊糊的?什么意思啊?”
“那是汪国真的诗。”
“我不知道这是诗么?我问你,这诗想表达什么意思?”
“能有啥意思?你可别想歪了啊,都是同学。”
“女生发育比男生早,心思多,你没那意思,也许她有呢?我明天找你们班主任问问。”
“求你求你,别让我丢人了,你可别去!”
“那你坦白吧,这张贺年卡是谁给的,说了,我就不去!”
“……我同桌孙璐璐。”
妈妈眼前浮现出夏雷的全班集体照,模模糊糊想起来,孙璐璐是一个牙齿有点龅的女生,学习和外表都很平常,妈妈问夏雷:“是不是那个龅牙像土拨鼠的丫头?”
夏雷说:“你别比喻得那么难听好不好?”
妈妈哼了一声,心里想:“什么孙璐璐湿漉漉,歪瓜裂枣,……她也配?!”
没过几天,孙璐璐就被调走了座位,换成了憨傻男生小白和夏雷同桌。夏雷跟新同桌小白商量,能不能私下换座位?把孙璐璐换回来。小白说,那不可能,班主任让我坐过来就是当绝缘体的。夏雷问,当什么绝缘体?小白说,把你和孙璐璐隔开。夏雷一听差点没吐血,挥舞拳头擂得书桌山响,一定是妈妈搞的鬼!一定是妈妈找了班主任。
夏雷生气了一整天,等到放学回家,把自己锁在房间,学习印度甘地绝食不吃饭。可惜夏妈妈并没有英国人的绅士和耐心,一边砸门一边咆哮:“夏雷你来劲是不?你绝食算什么能耐?……要比狠,是吧?你要是考不上实验中学,我就跳楼!我死了,你就和你爸俩人儿过吧!”
(二)
一九九六年的中考前,“精神万元户”夏妈妈提前买好了住校需要的蚊帐和暖壶,万事俱备,就等着夏雷十拿十稳考上城里的实验高中。谁也没想到考到最后一天,一声晴空霹雳!因为作弊,夏雷被清出考场!
凭自己的实力,夏雷倒是真没必要作弊,他是为了帮忙旁边考位的严晓丹。晓丹平时的成绩并不突出,除非加上夏雷的帮忙,她才有可能考上实验高中。
夏雷和晓丹作弊的工具是一把塑料格尺。格尺长度二十厘米,也就是四十个半厘米。在每个半厘米区间内,有四条毫米的小刻度,第一个刻度就是A,第四个刻度就是D,夏雷用铅笔精确地在毫米刻度下画个点儿,比如:第五题答案B,就画个点儿在2厘米右侧的1毫米处。从密码学角度来讲,这是最原始的刻度密码,简便,稳妥,隐蔽,比起其他的作弊办法,譬如飞纸条和打手势,真的要高明上一万倍。
但是不巧,撞上的监考老师是实验高中的物理古老师。古老师是民间科学家,不近人情,四十多岁还没成家,业余钻研符号学密码学,再后来转攻宗教哲学和量子物理。老古举起夏雷递给晓丹的格尺,对着阳光仔细研究了三分钟,终于弄明白了这些小点儿的指代意义:夏雷用一把二十厘米的塑料格尺,就能传出去四十个选择题答案给严晓丹!
发现了这个作弊的秘密,老古一激动把香烟都点反了,过滤咀里的胶棉冒烟又苦又呛,老古吸进肺里居然没知觉。这一刻,他深深佩服自己的完美推理能力,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福尔摩斯在东方平行世界的投胎转世。任凭夏雷和晓丹两个人鞠躬和哭诉,老古都无动于衷,大笔一挥,夏雷和晓丹该科成绩双双作废。
夏雷悻悻地走出考场,怎么也找不到晓丹,只能自己在操场枯坐。想到家里预备好的蚊帐和暖壶,想到妈妈的热望成泡影,他心里充满愧疚和沮丧,恨不得变成蚯蚓,钻进随便哪一个地缝,变成蜣螂,蹲在厕所角落里再不见人,或者变成哪吒,自刎一刀,剔骨还母。
就这样坐了两个小时,夏雷还是没想好怎么面对妈妈,腿如注铅无处可去,千头万绪一筹莫展,最后他决定,出走!离开烦恼,离开西铁城!
夏雷先去找小满借钱。小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书报亭忙着租书给下班的青工,也没注意到夏雷神色黯淡。夏雷问小满,能不能借三百元?我把同学的随身听弄丢了,要赔给人家。
小满翻了翻钱匣子,凑了全部二百三十元递给夏雷说,今天就这些了,明天再看看。
夏雷说,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你。
小满忙得头也不抬,挥挥手说,客气啥,你快走吧,别让我奶奶看见,她该不乐意了。
夏雷把钱收好,掏出随身听,背上书包,迈开大步往西铁城火车站走,耳机里传出郑智化的那首“火伊去”: 万事丢爱看破,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
到了火车站,夏雷忽然想起爸爸说过“每到期末考试结束,全国各地都有孩子离家出走”,铁路局乘警们会重点盘查这些单独出行的少年,把出走少年们和上访人员一起截留遣返。
夏雷隔着栅栏往站台里面看,铁轨上只停着一辆拉煤的火车。扒煤车?坐在煤堆里被风吹可是太脏了,夏雷想,还是买票吧,他慢腾腾走进票房。好在售票口开得很小,里面的售票员也看不到外面买票人的模样。夏雷踮着脚,故作大人沙哑的声音说:“买去哈尔滨的硬座”。窗口里卖票阿姨连头也没抬,把钱接过去,把票和找零扔出来。
夏雷收好了票,在车站广场的书摊上看了一会杂志,买了根煮玉米和几个茶叶蛋。等到检票时,他贴着一个中年男子身后,假装父子出行一样,混进了站台。再等火车开进站台,一个民工背着大包遮挡了乘务员视线的一瞬,他三步换成一步,蹿上了火车。
火车轰隆隆开动,沿途的风景逐渐展开,绿皮火车从烟囱林立的西铁城站出发,在铁城停顿了十分钟之后,继续北上,松辽大地一片青纱帐,无边的玉米田延伸到天际。夏雷坐在座位上,还在听着郑智化的那首歌,“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火伊去”,歌声反反复复,和火车行进的“哐当哐当”声一起,敲打无助少年的内心。夏雷忽然想起,下周就是自己十六岁的生日。十六岁,茫茫未知的十六岁!
车窗外夕阳西沉,斜对夏雷的位子,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女孩。女孩凝望窗外的落日,脸颊上都是泪痕,过了一会儿,女孩把肘部半探出车窗,伏下头沉沉睡去。傍晚的风向车窗里猛烈灌进来,女孩依然迎着风酣睡不醒。旁边的一个乘客拍她肩膀,“小姑娘,醒一醒,顶风睡觉会受风的!”女孩还是不醒。
夏雷闭着眼睛,无心去看窗外的风景。直到听见乘务员吆喝查票,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乘务员正在摇晃女孩,“来来来,醒一醒!”。女孩没醒。乘务员再喊再摇,女孩还是没醒。
其他乘客提醒说:“这孩子是不是中暑晕过去了?”有人伸手掐了掐女孩的人中穴,还是没反应。
乘务员掏出对讲机跟车长汇报,过了一会儿,列车广播响起:“紧急寻人,六号车厢有乘客中暑,列车上如有医护人员,请前往六号车厢协助。”没一会儿,一个拎皮包的男士跑过来,摸摸女孩的脉搏,翻开眼皮看了看,说:“她可不是中暑,是吃了安眠药!”
乘客们惊讶说:“这么小就自杀?太有魄力了,快翻翻兜,看看有没有遗书?”大家七手八脚翻了女孩的衣服,只找到了二十几块钱,并没有纸条。
这时,列车长也过来了,拎皮包的男士跟列车长说,得想办法送这孩子去医院抢救洗胃。车长点点头,拿着对讲机走到车厢连接处一顿呼喊,然后回来跟大家说:“等到了沈阳站,会有铁路局的救护车,送女孩去铁路医院,到时候拜托哪位乘客搭把手,和乘务员一起背这个女孩下车?”
夏雷举手说:“我来帮忙!”
(三)
火车到达沈阳北站,已经是晚上十点。
乘务员和夏雷扛着女孩下了车,交给一个身着墨蓝铁路制服的肥胖妇女。这肥胖妇女身高一米五足有二百斤,笨手笨脚,挪步儿都费劲。夏雷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吧!回头跟乘务员告别说:“我就不上车了,我帮着送到医院。”说完,他扛起女孩,和胖女人一起走到车站的通勤口,那里停着一辆没熄火的救护车。小满抱着女孩坐定,救护车飞快赶往城市东北角的铁路医院。
这是夏雷第一次来到沈阳,出其意外的旅程,他居然是坐着救护车踏进这个城市。
在救护车上,他看着窗外的城市,霓虹点点,身边的胖女人絮絮叨叨不知道在抱怨什么,最后,胖女人问夏雷:你是她男朋友?夏雷笑着说:我压根儿不认识她,我本来是要去哈尔滨的。妇女说,你是好人呐,你是哪个学校的?回头我让路局办公室给你们学校寄个表扬信。夏雷苦笑摇摇头。
救护车很快到了铁路医院,急诊科值班大夫给女孩输上药液,测完心电图,推进了洗胃室。夏雷在走廊里等着,心里空荡荡地,面对陌生城市的陌生医院的陌生墙壁。他是见义勇为者,也是流浪者,不知道下一刻他又会是什么。他数了数兜里的钱,已经花掉了七八十元,还没走出辽宁省。
他太累了,在走廊椅子上慢慢进入梦乡,梦中想起了兴凯湖的翘嘴大白鱼,梦见了子弟一小的课间操的吴疯子,梦见了恐龙特级克塞号的阿尔塔夏公主变成了一头红发。一觉醒来,已是深夜。值班医生告诉他说,女孩已经醒了。
夏雷走进到观察室,他问了女孩好几个问题?女孩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眼角噙着泪水。最后,夏雷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脸,替她擦掉眼泪,说:“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女孩点了点头,夏雷从书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女孩手上说:“你别傻了,等好了一定要回家!”
走出铁路医院,夏雷背着包站在陌生的街上,不辨东南西北。出走的他和自杀未遂的女孩,两个少年素味平生萍水相逢,他们各自有不能克服的烦恼,他们各自有还不明了的前程。
午夜的城市车辆稀少,这是夏雷第一次单独离家这么远,现在他随处可去,也无处可去,只能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走到一个路边的儿童游乐场。夏雷翻栅栏跳进去,找到一个塑料滑梯躺进去,给自己盖了一张捡来的报纸。他身体累极了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着夜空星海,心底忽然萦绕升起一首歌: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花鲁冰花。
总算熬到天亮,城市醒来,最早是垃圾车“突突突”上路,夏雷被吵醒。他走出游乐场,在路边摊吃了八个包子,又走回铁路医院,他想再看一眼那个女孩。等到了医院病房,护士跟他说,女孩一早又不辞而别了,只在病床上留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四个字:谢谢你们,阿姨再见。
夏雷叹了一口气,本来他想说给女孩的劝导,倒是先说服了自己。这一刻,他决定不再流浪,他要回家,回到父母的身边!
夏雷回到西铁城,是第二天的中午,他本以为自己悄悄地回来,正如他一天前悄悄地离开。刚走到站台出口,他的胳膊被人猛地拽住不放,回头一看,是车站广场书报摊的老板。
老板问他:“你是不是昨天下午买煮苞米茶叶蛋的那个?”
夏雷问:“我不是给你钱了么?!”
老板说:“我没说你欠我钱!你爸你妈昨晚拿着照片寻你,你这完蛋孩子,怎么能离家出走?多让父母操心?”
夏雷说:“你松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老板说:“不行,我怕你再跑了,你妈单位电话号码是多少?给你妈叫来。”
夏雷猛地一蹿挣脱老板的手,撒腿跑出了广场,一口气跑到了站前马路。他收住腿,转身远远地喊:“老板!你别打电话啦!你就放心吧,我肯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