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城堡

 

“海浪每冲上来一次，就会吃掉一些你的沙滩城堡。你看！快看！它们又冲上来了！像这样，大张着嘴巴，饿……它们喊，然后它们就又吃掉一些你的城堡了……”

他吃惊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一幕。他那时几岁？四五岁？依在父亲怀里，发愣地看着父亲绘声绘色描述海浪吃掉沙滩城堡这神奇的一幕。

随着父亲的话音落下，他的城堡果真像被海浪的泛着白浪花的舌头舔过一口似的，顷刻间就又少去了一部分。他的城堡开始变得不像城堡了，摇摇欲坠的，随时会完全坍塌掉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被这魔幻般的一幕彻底征服了，忘记了失去城堡的悲伤，吃吃笑起来，喃喃道：“这些海浪真傻，它们怎么会爱吃沙子？“

在那一刻之前，他还在嘤嘤地哭，为海浪毁坏了他辛辛苦苦堆了一下午的沙滩城堡。那是一座多么壮观的沙滩城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完成了这样一座城堡，它具备了雄伟建筑的一切特征：庄重的围墙，威严的大门，凝练的阳台，肃穆的屋顶。

他整个黄昏前的时光都在围着他的杰作开心地转圈奔跑，笑声像远处的潮声一阵阵飘洒。结果不知何时一直在远处的海浪忽然切近地逼上来，一个浪头城堡的围墙就被毁掉了一段。他的心颤抖着，来不及哭就急急地去补墙，刚刚重新堆好，更大的一个海浪扑上来，毁掉了更大一段的围墙。他继续手忙脚乱地补救。

如此多次，他终于意识到这样补救是没有意义的。假如他不能够拦住蜂拥而来抢夺他的城堡的海浪，一切将会没完没了地重复下去。意识到这一点，他猛然转过身去，张开双手护在他的城堡前，怒目而对一波波向岸边赶来的海浪，仿佛这样就可以逼退它们。

直到海浪从他的腿边手下灵活地绕过去，又冲毁了一大段他的城堡后，他愤怒地绝望了，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和城堡将被摧毁这一事实的无可改变。

他对着城堡无助地哭起来。他觉得他再也堆不出这么好看的城堡了。

父亲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他，柔声告诉他，所有沙滩城堡的命运都要被海浪吃掉。“看呐，快看呐！“在一次次父亲这样惊喜的叫声中，失去的过程几乎变成了一种好玩的游戏。

在太阳完全沉下海面之前，他的沙滩城堡彻底被夷为平滑的细沙滩了，那沙滩平滑得那么若无其事，仿佛从来也没有什么沙滩城堡在那里存在过。

最终他意识到自己被沙滩城堡戏耍了，他那么留恋它，它却毫不眷恋地消失了。“我的沙滩城堡！我要我的沙滩城堡！”醒悟过来的他开始冲着父亲哭闹，似乎毁掉他的城堡的是父亲。

“你可以再建一座沙滩城堡。不过今天太晚了，改天我们再来。”父亲说。

父亲还说过，“没有一座沙滩城堡能够永恒地存在。它的命运就是消失，不断地消失。“不过那时候他根本听不懂这种深奥的话。

他后来再也没有建造过那么雄伟的沙滩城堡。他总是马马虎虎地意思一下就算完成了，然后无动于衷地看着海浪把它卷走，再也没有那天撕心裂肺绝望的感觉。

“所有的沙滩城堡都不会长久存在。”父亲的话治愈了他的心碎的同时，也消灭了他再建一座更雄伟的沙滩城堡的欲望。他过早地懂得了消失的意义。

“一切都会消失的。“他口中念叨着，黑暗里再次翻了个身。这一晚上他辗转反侧了很多次都无法入睡，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幕而兴奋，舍不得睡去，他不确定明天自己是否还会想起来这一幕。

但是每一个人倾尽一生都在打造一座沙滩城堡，并且以为自己会永远居住在里面，即使在年华老去的暮年，不能再四处闯荡，但是一生积攒的记忆足够回味整整一个老年时光。假如父亲此刻在眼前，他想跟父亲好好探讨一下人的记忆城堡的问题。他的记忆城堡里应当有很多关于父亲的记忆，但是那些记忆都去了哪里？

“人都是想得美，事实远比人类的打算残酷。“他想起作为神经科主治医师的他以前安慰那些失智老人的家属时常说的这句话，现在他常常把这句话送给自己。

他的父亲并没有活到足以失去记忆的年纪就去世了。他现在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这样他的记忆里永远都是父亲睿智的样子，他的眼睛永远都在发出智慧的光芒，虽然其实他现在经常想不太起父亲的样子了，那是他正在失去记忆这一悲哀的事实的投影——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甚至空白。

他曾经也像父亲一样，以智者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而现在，或者不远的将来，这一形象将被永远地改变。研究了一辈子神经学的他沦为他的敌人的俘虏——他患上了一生致力治愈的人类神经科的绝症：阿兹海默症，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短期记忆失忆症状。

“海浪还是扑上来了。“他对自己说。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不久之后的样子，神情里全无智慧的藏身之处，他将部分忘记直至全部忘记生命中那些大大小小痛苦或甜美的瞬间，最后他将忘记忘记这件事本身，甚至连语言的能力也丧失，他将像个老年的新生婴儿那样，对这个在他的眼中完全陌生的他整个生命都贡献在其中的世界发不出一个清晰的人类的字节，他的大脑将像被海浪夷平的沙滩那样平滑，毫无内容，仿佛他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就像他已经死去了那样。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座可以长久存在的沙滩城堡。“他想起父亲安慰他的话，现在他可以把他篡改成，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头脑里有一座完整的记忆的城堡。时间的海浪一直在偷食人的记忆。只不过暮年时，人的体力再也抵挡不住海浪的大规模地反扑了，拱手交出本属于他们个人的私密的一切。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剥夺了。他在心里说。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沙子，只有那些珍贵的片段才能被择选出来建筑一座完美的记忆城堡。他想。

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忙碌为了什么呢？有人说为了成就。真正取得瞩目的成就的人并不多，绝大多数的人不过是为口腹奔波而已。有人说为了记忆，一生中经历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回忆。那就是兢兢业业地建一座雄伟的独一无二的记忆的城堡了。他赞同这个观点。

“但是海浪从来没有放过我们。“他在黑暗中大声地说了出来，声音中夹杂着忿怒和无奈。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转过身去，双手握拳怒目相对扑向他的沙滩城堡的海浪。

他什么都不能改变。他叹口气。什么都不能改变。

困意终于沉沉地袭来。在他鱼一样游入梦的海洋之前，他的头脑里闪过一念——海浪在他沉睡的时候喧嚣得格外欢畅，不知道明天醒来，他会被剥夺掉什么。

不过他显然担心过了头，关于他今夜的担心的记忆，捱不到天亮就会被一只无形的手擦拭得干干净净，就像海浪冲刷过的平滑至极的沙滩那样，他将忘记忘记这件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