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闲文!傅申1980。墨海文章集

少年与盲盒

2022-01-22  本文已影响0人  荒原上的悉达多
辇道增七
“特拉克尔至死未能跨越可言说之物与沉默之间的界限”——奥托·巴西尔《特拉克尔》

1

少年感觉自己的灵魂正沿着这条街巷极速飞驰,已是第三次了。他总认为那排高大蓊郁的白杨背后,掩藏着一片开满时令花草的圃园。这想法无根无由,是从梦里带出来的。少年每晚躺在床上,神思恍惚,只觉脑中的意象纷至沓来,将他抛向无垠幻海的边陲。幻海一侧的山峦间,潜藏着一座幽暗的石窟,硕大的石窟深嵌在雪白的山体中,圆润异常,好似竖笛的孔洞,与少年一同等待狂风的驾临。可惜这世界阒然无声,连蝉鸣蛩音都未曾有过,沉默笼罩着整片大地。少年只好放弃听觉,随着幻想腾云驾雾。他发现在那高耸入云的山体外侧,有一段临近大海的岬角延伸而出,好似晨曦未明时远端黑灰色的天空,托举着灯塔星星般闪耀的塔身。灯塔周身泛着澄莹的琥珀色,离它越近,就越易窥见裹覆于其中的透明肌理。那肌理名为“神秘”,正横卧在永恒光洁的外壳中兀自沉睡着……

当少年意识到自己无法真正触及神秘之时,他已然成为了诗的囚徒。但凡某天动了写诗的念头,少年便一个劲儿埋头苦写,把全部的闲暇抛入诗的世界,直到灵感的甘泉枯涸到滴水不流。有时,少年刚一睡醒,就感觉脑中的所有意象全都化作腐朽的枯叶,从梦境五颜六色的墙体上一片片剥落下来,于是只好搁下笔,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琢磨诗是什么。他想:诗是爬在语言长袍上的金龟子,把天鹅绒镶边和品红色的缎面啃得破破烂烂,然后自行化作金丝编成的花纹,以将所有破损的部位悉心弥合,不留下半点瘢痕。这么想来,诗为了让语言更加华美,就必须破坏语言,却也不会和语言反目成仇。于是,超乎自然的意象、玄妙的主题、打乱文法的表达形式——这些从少年头脑中不断外溢的幻觉的泡沫,构成了他诗歌的主基调。

到了初中二年级,少年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自从父亲在少年幼时因车祸丧命,母亲便一直蛰居在家,里里外外的家务全靠雇来的保姆打点。保姆是山西人,之前干过派出所保安。据说派出所戒律森严,不能向外人透露太多个人信息,她把这条规矩珍藏于心,到了雇主家也不肯松口。若不是看了合同上的签名,少年恐怕一生都无从知晓她的名字。

少年患上忧郁症的缘由——据他本人所说——是灵魂在屋外的街道上奔跑太久,累得要死,如果再这样下去,这副躯壳肯定会逐渐丧失生命力,过不多久就要离开人世。但他再三叮嘱母亲千万不要伤心,因为自己的死是纯粹的,所有怀抱着敏感抒情的心灵亡故的人,终将在最高洁者的行列中永生,就像投河的保罗·策兰那样……少年瑟缩在棉被里,面色蜡黄,激昂地对母亲如此诉说。他望着母亲稀薄的纤发从额顶垂落,就像望着花坛中一朵行将凋零的秋英。

母亲身体微微发颤,双手捧着盛满米粥的瓷碗,低下头抽泣了起来。

“你现在还在写诗吗?”过了半晌,母亲把瓷碗交给一旁的保姆,用手背揩干眼泪,近乎哀求地紧盯着少年。

“还在写,不过一天写不了几首。神秘——那位我提过的责编——最近不急着向我催稿了。”

“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说这些啊?快把本子给我,让我看看。”母亲一边责怪,一边向一言不发的保姆暗暗使了个眼色。保姆随即眯缝起眼睛,从身后掏出不知何时搜罗来的五本学生练习册。封面泛黄的纸页上留有2B铅笔淡淡的印痕。那痕迹嵌进橡皮印苍白的荒漠,有如一块尚未风化的骸骨。少年用端正的字体将整本诗集的名字雕刻在荒漠的正中央,在他看来,这名字就像一位深陷流沙的亡者的骸骨,而其中每首诗的韵律,都像死者生前叩在沙地上的微弱的跫音,充满着诗性的伟大。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已然学会在创作的任何环节调用浪漫空洞的悲哀。最深刻的悲哀莫过于死,于是苦恼和死亡便顺理成章地合抱在了一起。母亲佝偻着背,直勾勾地盯着封皮上《白杨与亡骸》五个大字。她随手翻了几页,发现少年随手倾洒在这片荒漠中的遗珠,竟没有一样能给她精神的痛苦提供栖身之所。

最终,少年的抑郁被医生归因为手淫过度。母亲委托保姆,当着少年的面在几条街外的树坑里烧掉了全部诗集。保姆穿着一条肥大的卡其色哔叽裤,蹲在树坑的石沿边,一边拨弄火钳,一边左右扭动着肥硕的臀部。她抄起诗集前后翻看,看一首撕一首,将一束束纸屑抛入橙黄色的焰心。少年侧身站在一旁,面如死灰,敏感地与行将崩塌的火的世界保持隔离。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抬首翘望,拥塞的车辆从立交桥下向外驱驰,就像流动的银色蜂巢,在远端荡漾开细弱的嗡鸣。嗡鸣与嗡鸣互相缠斗,朝着四面八方纷披而去。车流下方,土灰色的铁桥一言不发地昂首竦峙,承受着云隙间稀疏的光斑,承受着钢铁厚重的阴影。这副素描般的景象与伫立桥边、岿然不动的立体写字楼遥相呼应。少年遏制住眩晕,朝写字楼群的方位一瞥——那些在墙体边缘傲然挺立的玻璃鳞片,细密地将天空切割成棱角分明的半圆弧。它与楼间的空隙相合,共同构成一只惟妙惟肖的直颈漏斗,贮藏着夕阳液体般丰蕴的赤红……让少年的虹膜久久浸入其中的壮丽晚霞,丝毫没有调动起他上前啜饮的冲动。那幅抒情的图景为何离自己如此遥远?因为在他看来,纯粹的感受就和纯粹的神秘一样炫目。它们在语言彼端的夜空兀自散发出炙热的橙和幽暗的蓝,结合成一对瑰丽的辇道增七,遥相呼应。诗人穷尽一生奔跑在双星的光芒之下,被泽蒙庥,永远无法触及它们明丽的倩影。就像神秘裹覆进梦境的塔身,掩藏在幻想的圃园……

火焰逐渐止息,化作一缕青烟,散失进秋日白瓷般冰冷的空气。保姆攥着火钳,不断翻搅灰白色的纸灰,把残留的火星一颗颗全部扑灭。少年想到,那被保姆肆意玩弄着的诗歌的余烬,大抵和祭祖日中焚烧过后的纸钱的余烬没有任何区别。或许所有落入凡世的幻想,都会成为毫无美感可言的东西吧。这么想来,倘若让诗躺在幻想的匣子里,永远不将其取出的话……一辆砼车从桥洞下疾驰而出。奔突的狂风从车身两侧袭来,卷起余热未消的灰烬。沉默的保姆顿时像甲鱼一样缩起脖子,发出了一声尖啸。

回到家后,母亲把决定搬家的消息告诉了少年。少年跪倒在地上,恳求母亲再考虑考虑,但看母亲死也不肯松口,只好退让一步,希望能在临走前准许他看看那片白杨树后究竟有些什么。母亲一听,脸色大变,用近乎畏惧的口气低声呵斥道:

“难道你没看见立在路边的那块牌子吗?我早就说过,那后面是荒地,什么都没有,而且危险得很,不然那铁丝网是做什么的?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什么浪漫,什么抒情,你怎么就得上了这种懦弱病?我以前和你父亲在一块儿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他的儿子会是这副德行。就你现在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比得上你父亲啊……”

母亲一提到父亲,便立马抽泣起来。从幼时起,少年就有这种感觉,母亲希望在自己身上找到父亲早已逝去的幽魂。与其说她把儿子当作儿子去疼爱,不如说把他当作丈夫的转世去呵护,去培育。每当少年和母亲眼神相交,他总能体会到一种被侵占的感觉由内向外逐渐扩散。母亲颤动的眼眸、因肾病而微微浮肿的脸颊、既醉心于炙热又害怕焦渴的干裂的嘴唇,无不给予少年一种适度的恐怖。那恐怖就像把墨汁注入水气球,悄无声息地吞并着他清澈的内里。少年担心,当自己长到父亲和母亲相遇时的年龄,这个年老珠黄的老太婆当真会焕发第二春。一想到未来必将面临的可怖的窘境,少年就感觉心头有一块疖子在火辣辣地灼烧。

母亲哭够了,拿起床头柜上的茶杯,眯起眼盯着茶水中的茶梗。她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好像在和那永远立不起来的茶梗讲话:

“当初我怀孕的时候,你父亲满心不情愿,命令我把你打掉。我问他为什么,他故作神秘地告诉我——这孩子未来肯定会变得不幸。我听了后,没有照他的意思去做流产。医生说我得了子宫肌瘤,本身就不易怀孕,如果打掉这一胎,不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等肚子大到快瞒不住了,我就在他发现之前,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跟他说:‘多亏你当时极力反对,我才真正下定决心要把这孩子生下来。这几个月里,我总是担惊受怕。一想到早晚要被发现,要被斥责、打骂,就感觉心里痛苦不堪。但我所经历的种种不幸,不正是为以后面对孩子的不幸所做的准备吗?想到这里啊,我就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唯有通过你父亲,我才能获得直面不幸的资格。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为未来提前做的演练。可他怎么就死了呢?如果他还活着,无论生活多么难以忍受,我都一定能挺过去的啊……”

少年低伏着脑袋,泪眼婆娑地望着母亲膝头上碎花长裙的细褶。他回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自己蹲在板楼外的巷子里,用砖头片的红粉末画图玩,画累了,母亲就把他抱回家,坐在床沿边给他念童话书听。少年坐在她瘦弱的膝头上,感觉屁股下面硬邦邦的,很不舒服。身旁的父亲看他扭得厉害,便伸出浅棕色的胳膊,在母亲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少年的脊背上顿时传来一阵不自然的颤动。母亲胸前宽松的丝质衬衣微微向前倾覆,摩挲起少年光溜溜的后颈,那轻柔的触感混杂着湿热的鼻息,如同夏夜潮湿的空气,激荡起她细心潜藏于痛苦之中的隐秘的快乐。一下、两下、三下……身下的膝头神经质地左摇右晃,他切实体会到了在惊涛骇浪中晕船的感觉。对母亲来说,父亲就是她不幸的源泉。而她只有渴求这独一的不幸,才有面对未来更多不幸的勇气。依傍地狱而活的人,唯有地狱才能给予他们实实在在的解脱。对面书架上的观音像在浮尘中闪着古铜色的光。幼小的少年突然从母亲膝头滑落下去,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两个月后,传来了少年外祖母去世的消息。母亲立刻准备动身,打算和即将升入初三的少年住回娘家。保姆听闻决定辞职。她收拾完行装,趁母亲上卫生间的功夫,顺手从盛存折的不锈钢匣子里拿走了五千块现金。少年担心母亲会因此大发雷霆,结果她只是淡淡地说:“我才不要什么钱。她拿了钱,我还能少还点儿业债。当时我选中付师傅,就是想看她什么时候会干出这档子事来,到现在才动手,也算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少年听罢,心里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某日上午,少年的外祖父穿着笔挺的西装,开车来接母子二人。少年陪母亲一同下楼迎接,他已经很久没陪母亲下过楼了。少年躲在行李箱后,不断朝巷子尽头的白杨林张望。正对巷口的两棵白杨之间,和往常一样悬着一块破旧的木板,摇摇欲坠,是从附近中学废弃的课桌上卸下来的。粉红色的塑料捆扎带穿过四角的小孔,在两棵树的树干上牢牢系紧。附在板子表面的假实木皮被人胡乱剥下来,留下一片大体还算规整的粗糙暗淡的长方形,上面用红色粉笔写着四个大字:“禁止入内”。

深秋的落叶不断从木板前纷乱地飘落。少年的外祖父把车停在小区外,独自一人溜达到了楼下。他个头不高,四肢纤瘦,微凹的双颊绷成两道笔直的斜线,抿起嘴来的样子既滑稽又肃穆。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玄色西装,配合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看上去像个老来得志的文学家。母亲僵硬地朝外祖父点点头,捅了捅趴在行李箱上的少年:

“别一个人在那儿发呆了,快跟姥爷打招呼。”

“姥爷好。”

少年面无表情地跟一旁的老人问了声好。外祖父摸了摸他的脑袋,递给他一颗温热的水果糖。外祖父的脸和一摊烂泥别无二致。他笑起来时,喉头松弛的肌肉总会皱成一团,那片瑟缩其上的不祥的黑斑,就像一条水蛭在干涸的河岸上抽动。

“听说你在写诗,是吗?”外祖父问道。

“是的。”

“诗稿都被你妈烧掉了?”

“嗯。”

“那太可惜了。我是不知道你写得怎么样,但在你这个浮躁的年岁,肯写诗的人已经不多喽。我们那个年代是想写诗都没条件,到你们这一代,却是有条件却写不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外祖父时常控制不住情绪。他摇头的时候,像有一只略大一号的面具正贴着松弛的表皮晃荡。他的表现让少年感到疑惑,自己的诗到底有没有被母亲偷偷拿给外祖父看?外祖父把地上那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拎起来,学着洒脱青年的架势挎在背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不住给少年身后的母亲使眼色。比起在伪装中欺骗他人的乐趣,外祖父更愿意体会把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乐趣,就像从空无一物的礼盒内部打开盖子,将任何刻意为之的神秘感扫荡得干干净净。自打这位在官场上逢场作戏了几十年的斫轮老手退休后,他便开始报复式地横冲直撞,刻意卷入一场场生活的戏码,再把它们毁个一塌糊涂。但凡他的某些举措能够牵动起同谋者的忧虑,那邪恶的快意就又添了一层醇香的甜蜜……外祖父的影子在夕照下越曳越长,少年瘦小的身姿融化进那翳塞的阴影,不免让他犯起阵阵的恶心来。

住进位于市郊的别墅之后,少年彻底放弃了诗歌的创作。这座仿欧式庄园的内部,种满了白粉两色的山桃草、淡紫色的鼠尾草和火红的苋菜。一条小径穿插其间,途经鹅卵石铺就的微型广场,贯连起通往湖畔的碎石路。湖畔高大的白蜡和旱柳枝叶茂盛,呈现一派晨阳般夺目的金黄。面对这些无法勾起创造欲的美景,少年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他走下秋日斑秃的草坪,来到湖岸边,跪下身看向自己映在湖水中的倒影。“这个孩子未来肯定会变得不幸。”少年对父亲的憎恶,突然像野火般蔓延到这句没有由头的诅咒上。难道连自己是否不幸都要被父亲预示才行?这有什么道理?他不知道自己的郁闷源自何处,愈发责怪起母亲来,只因自己和她一样,都对父亲抱持着同样的畏惧和卑屈的信任。他任由双脚把自己带向湖畔,带向死亡的憧憬。几只滑行的水黾激起阵阵水波,让他的身影变了形。如果一头栽进湖里会怎么样?

天色渐暗,大朵的云团在空中不断聚拢、汇集,形成平滑的云层,映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呈现出大理石般坚固的色调。浪漫的底色是白。虚无的白呼唤着语言的终结。

少年跪累了,感觉腰部连连发出阵痛,便趴下身子,把脸尽量贴近湖面。几枚开着黄花的荇菜从眼前缓缓漂过,他体会着几乎要穿透鼻尖的冷冽,紧盯着睫毛修长的双眼浑浊的倒影,顿时想起外祖父那张狡狯的老脸,以及自己纵欲无度的生活。他仿佛受了寒,和湖面上的涟漪一同打起冷战来。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岸边的荒草,一边喘气,一边用颤动的喉音喃喃自语:

“你父亲咒你不幸,你就去摆脱它。别去管你妈怎么想,她无论想些什么,都是她自找的……”

说罢,他像被大风刮起来似的站直身子,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当晚,少年潜入母亲的卧室,从衣橱里偷来了之前放在书架上的金铜观音像。那菩萨颔首垂目,一副宁静祥和的模样,怀中抱着个小婴儿,无疑是送子观音。父亲死后,母亲把他的所有遗物都扔进了楼门口的垃圾箱,连变卖的想法都没动过。她爱父亲,却恨他周遭的一切。母亲三番五次提起要把菩萨像也扔掉,可终究是下不去手。父亲在她生产之前,特地从古玩市场花了二十块钱淘回来送给她。他半句话都没说,母亲就领会了其中的深意。承认少年的降生,就意味着承认以后终将到来的不幸。想必母亲怀孕时的那番说辞,像小指一样轻轻勾住了父亲的施虐心,给了他们双方签订平等契约的权力。如此看来,这座被父亲当作答复赠给母亲的菩萨像,在形式上便与定情信物别无二致。普通的夫妻约定终身的幸福,父亲和母亲却约定终身的不幸,少年身处的世界,唯有这一点与世俗不同而已。

母亲睡下后,少年坐在床上,用百洁布轻轻擦拭,一点点把菩萨宽阔柔和的额头揩得莹亮,直到和幼年时那天一样反射起光来。他悉心感受金属沉甸甸的分量,为即将由它培育起诗的雏形而欣喜不已。如果凡世的诗不可靠,那就让诗在幽玄的境界中自由演化。这菩萨像质地坚硬、寓意神秘、与世隔绝,正是理想中诗的“第一态”。少年怀抱幻想中的诗,就如怀抱自己尚未出世的子嗣。从手心中央缓缓溢出的温润的感触,正以近乎母爱的形式在心中蔓延开来。与此相对,少年鼓足勇气偷出观音像,也有某种复仇的快意在支配他的心绪。这座连接起家庭成员的纽带,将以独属于他的方式被赋予新的特质……少年拉开空无一物的床头柜,把观音像塞进去,关紧抽屉,再用钥匙牢牢锁死。他轻声打开窗,卯足力气,把钥匙尽量扔远。秋夜清凉的空气伴随醉鱼草尚未弥散的馨香漫入房间。他看钥匙飞入了篱笆外的迎春柳丛,便立马关紧窗户,拉严窗帘,跳到床上捂紧耳朵,深深埋进被窝里,仿佛刚刚扔出的不是钥匙,而是一颗拉开引线的手榴弹。没过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中,他找到了一个词,一个用来形容他的圣域、那盈满诗的世界的词——盲盒。

2

依母亲的要求考上高中后,少年加入了校内的文学社。社团里成员众多,大多是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懒汉和功利主义者。少年对周围的环境毫不在意。他考虑着旁人眼中无法理解的怪事,近乎淡漠地与聒噪的人群保持距离,久而久之,几乎没人再记得文学社里有这么号人了。

少年的沉默吸引了某人的注意。文学社的副社长A,很快对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少年带着特拉克尔的传记,便主动向他搭话,大谈特谈自己对文学社的理想。A说,他瞧不上那些鲁钝的庸俗之人,希望建立像“阿波罗”一样狂放不羁的诗人团体,在如今这个“人人脑子里都装了机械齿轮的大地”上播撒耀眼的酒神光辉。少年的气质让他坚信自己发现了知音。即使无法复兴文学,两个人在一起交流,作为同道者互帮互助,也能为校园生活增色不少。少年听到这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A高兴地以为自己抓住了同他交往的秘诀。

放学后,A和同班同学打了二十分钟篮球,然后找到少年,和他一同乘地铁回家。A走在人行道外侧,畅快地喝着冷饮,把长袖校服搭在肩上,像普通高中生那样左顾右盼,露出略有些轻浮的酩酊的眼神。他拉开短袖衬衫的扣子,用手扇起风来。硬挺惨白的领子内,一块鲜红的皮疹在同样惨白的脖颈上绽开。少年紧盯着那汗津津的敏感的肌肤,不由得笑出了声。

“咦,你笑什么?”

A怕少年是在取笑自己,连忙问道。

“我姥爷的脖子上,也有这么一块儿,不过他是黧黑的老年斑,和你的不一样。”

A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反问道: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你是想说,即使是少年,也和病态的老人有着某种表象上的相似性,但实质上却不大不相同。是这样吗?你想借助肉体的特征隐喻精神性的特征,没错吧。”

A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迷离恍惚,朝外界散射出光来,好像当他抛出某个观点时,路旁的大树、弯成U形的铁栏杆、脚下黑灰色的水泥砖,都会为这真知灼见喝彩。A让自己被一束束气泡团团围住,透过少年的眼睛看去,周遭的一切都开始以极不真实的姿态舞动起来。

少年把目光转向空虚的地铁口。那地铁口张着大嘴,伫立在人行道的正中央,把狭窄的道路挤到一旁。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等通往地下的楼梯间把马路上的噪音阻隔在外,才对身旁的A说:

“我想,永远不变的实质是存在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少年。肉体无法隐喻精神。这二者的不协调是克尔凯郭尔自我谴责时的说法,换成佩索阿的话,就应该是行动与梦境的不协调。他的描述更适合想写诗的人。对诗人来说,梦境是最值得用行动加以探索的国度,而记载梦的玄妙,像飞机从高山驶向平原一样将隐喻的图景映入文字的视野,却是诗人不得不在现实中从事的工作。世俗的思维培养我们通过语言来传递信息,但神秘的纯粹性却因此脱离掌控,消融在纷繁复杂的逻辑结构之中。恐怕直到诗人老去,这个矛盾也难以解决,甚至比年轻时更令人头疼——因为丰富的经验已经完美锤炼了他的感受力,在对神秘愈发增长的认识面前,文字的缺陷将被无限放大,甚至变得尤为令人嫌恶……你说呢?”

阵阵暖风从隧道尽头迎面扑来。少年严肃地望着一旁连连点头的A。他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是在刻意逢迎对方演一出戏,想看看A到底会作何反应。A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他把长袖校服从肩上抽下,像披风一样披在身上,回答道:

“这大概就是我们目前面临的问题了……看你对诗人有如此反思,应该也能写出不错的诗篇吧。真期待能读到你的诗啊。”

“我早就不写诗了。”

“为什么?”A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如果是我的话,只有一个理由能让我放弃写诗,那就是觉得自己受苦受得不够多。你知道三岛由纪夫吗?要是我小时候受了和他一样的折磨,肯定能写出比现在好上百倍的诗。”

“可三岛最后没能成为诗人。”

“是啊,没人规定受苦者必须成为诗人,但诗人一定得是受苦者。就像你刚刚所说的——梦境与行动之间的矛盾,只有诗人才能领悟这种痛苦的限度。你能说出这番话,一定代表你能写出不错的诗,至少比你想象中要好得多,早早放弃实在太可惜了。我不知道你是完美主义者还是什么,可能总觉得自己的东西写得不够好。如果不介意的话,等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动笔了,可以拿来让我拜读拜读,我一定认真欣赏,绝不敷衍……”

安检处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淹没。少年夹在陌生人的队伍之间,不方便回应,便索性一直沉默下去,等二人急匆匆跑上列车,肩并肩退到合适的角落里,他也依旧没有开口。A的鼓励让少年心里发慌。他不仅害怕作为语言的诗,更害怕A心中苦难的定义。自从少年把诗锁入幻想的世界后,他发现任何抽象概念也同样应该保有某种秘而不宣的价值。呈现的状态预示着它就在那里,确凿无疑,因而令人感到恐惧。他像一座冰山将自己沿着水面拦腰斩断,一边抛却漂浮的部分,一边潜入深处,紧紧攀附现实的表层,把切实可感的物像留给波涛略有起伏的滤镜。他把过滤后的图像放入盲盒内部,任其自由演化,只要结果不会被任何人知晓便已足够……与其说盲盒是诗自给自足的摇篮,不如说是记录神秘变化过程的场域。他每每闭上眼,想到自己既活在人世间,又能作为工序和零件参与产出神秘的作业之中,就不由得体会到一种近乎无能为力的自虐的快慰。

少年回到家,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隔壁的卧室比以往要明亮许多,估计是母亲换了新的灯泡。在外祖父的怂恿下,母亲终于开始亲手做些家务了。少年跑回卫生间,刻意把木门开到最大,让它有一半贴住隔壁房间的门洞。木门中央嵌着一块布满无数不规则凸棱的长方形玻璃。透过那只仿螺钿工艺的半圆形灯罩,节能灯散射出耀眼的白光,它穿透冰花般磨钝的凸棱,化作无数重叠的光斑漫入少年的视野。少年把眼睛贴紧玻璃,发现那些光的影像,就像一扇扇蝠翼构成的螺旋阶梯,界限模糊的边缘与其余光斑怪诞地融汇起来,组成不规则的凹面体和锥体,随着角度的变换不断消隐、出现。这意外的收获让少年无比兴奋。他想,盲盒就应该是这样的,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理应是那些怪诞图像的摹写。少年躺在床上,让观音像、白杨林和门玻璃在脑中盘旋,他将那块悬在半空的木桌板替换成一面硕大的轮盘,上面刻满了无法辨认的蝇头小字。月影从树杈间泄漏下来,落到何处,盲盒内便变化为何种状态。在梦中,他迈着大步,跨越树沟里堆堆干枯的落叶,走进了白杨林后的天地。少年渴望被危险支配,唯其如此,他才能拥抱自己的幻想,拥抱现实中绝不会被他人占有的事物——换句话说,他开始想让自己的血肉融化进盲盒的深处,成为神秘本身的一部分了。

几周后的一个星期五,A约少年在教学楼外见面。

篮球社教练洪亮的哨声响起,学生们纷纷散去。少年坐在临近阶梯教室的长椅上,等着A的到来。教师办公室与阶梯教室同处一条走廊,作业本落在桌上的响动混杂着合唱团错落有致的轮唱声,有如冰雹砸在金黄的麦田里,让人倍感不快。教学楼硕大的阴影将四周的空气压得生冷。

A一看少年缩着肩、面色凝重的模样,笑着把校服外衣揉成一团,朝他抛了过去。少年麻利地接住衣服,放到一旁。A笑盈盈地坐下来,把手里的书搁在膝头,喝了几口暖瓶里的水。书封被胶版纸牢牢裹住,上面纯白一片,没有写任何文字。

“放学后有空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A畅快地呼了口气,一边把瓶盖拧紧,一边说道。

“太远的话去不了,待的时间也最好别太长。”

“没问题,只是带你过去打个照面,地址我发到你手机里了。”

少年从书包上侧的小兜里掏出手机,用A的校服盖住,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两眼。

“我猜你以后可能会瞒着我自己去,所以提前把地址告诉你了。这地方可不好找,在三环路上,不过坐车方便,有直通小区门口的公交车。周末有空的话随时欢迎,女主人的作息和我们差不多。她也是学生,不过已经读研了,最近对诗颇有研究。”

少年愣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他把地址反复看了几遍才开口说道:

“这是我旧家的地址,你是怎么搞到的?”

“旧家的地址?那可太巧了!女主人跟我说她前两年才搬进来,我还不信,以为她是想装出一副浪迹天涯的派头,方便为以后的不辞而别做准备。你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就在两年前。”

“那就是了。看你们这么有缘,不带你过去见见是不行了。”

“为什么要带我过去?”

“座谈会,”A握紧膝头上的书,“管它叫文学沙龙也可以。你放心,人不多,就我们三个,大家都不喜欢刻板规矩的讨论,没必要有任何顾虑。女主人时常会置备些好东西,你去了就知道了,那氛围会让你喜欢的。”

少年对A的介绍充耳不闻。一想到自己将要回到曾经离开的家,那承载了十多年沉重记忆的旧宅,又想到这事凑巧得令人难以置信,便不由得萌生出一些迷信的想法。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他也不认为屋里的装潢会发生变化。无论是置物架上的非洲木雕、装着枫糖的枫叶形玻璃瓶,还是客厅中时常落满灰尘的米粽两色的绒布沙发、塞满刻录光盘的抽屉,都会原封不动地呆在原处。那栋住宅拒斥着记忆以外的任何东西,稳定、滞重、安然自若,像墓穴中的棺椁,收纳着沉眠已久的落定的尘埃。少年害怕那里会因房客的进驻而产生改变。越是深藏在不幸中的记忆,他越希望依托它的现实能够恒久地留存下去。少年不愿承认自己在害怕。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和A并排坐在了公交车上。窗外是新修缮过的一排旧平房,窗玻璃边缘的黑色轮廓恰好挡住了商店的亚克力招牌。少年知道,已经离家不远了。

下车之后,还需穿过全区最大公园的园区,才能到达小区门口。二人穿越中区的孔桥,沿着大道一路向北,熟悉的景色不断向视线深处爬行。途经野鸭岛时,少年瞥了一眼那些蹲在草地上歇息的绿头鸭,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直将暗淡的鸭头绿与丝光绿蝇闪着异光的荧绿色弄混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在感受色彩方面出现差错。自打放弃写诗以后,他比之前更加依赖只有成为诗人才需具备的敏锐的观察力。A发现了少年的异样,拿手里的书在他眼前晃了晃,见没有任何反应,便又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

A刚想劝说少年不要有太多顾虑,突然想到目前少年的心境,或许与即将前往睽违已久的旧宅的浪子的心境更为相近。那里所承载的记忆无论以怎样的形式在他心底复苏,都不是自己所能窥视的。A把书本攥紧,像女学生抱公文夹那样抱在怀里。这本平装书很小,正度三十二开,薄厚适中。少年看着A垂目不语的样子,不由得联想到一位小心翼翼地抱着早产儿的鳏夫。

“这本书是什么?是今天要讨论的吗?”少年率先开口问道。

A愣了愣神,低头看了一眼书封,好像了忘记了贴在书封上的胶版纸。那茫然一片的空白,像镜子似的映照着他茫然失措的心。过了一会儿,A缓过神来,说道:

“哦,对了,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你读过吗?”

“读过。打算讨论什么方面的问题呢?”

“我也不知道。上回开会的时候,我们只是一味各说各的。今天不作任何讨论,只是带你过去见见她,顺便把书还过去。要是下回她再把小说硬塞给我,我就告诉她以后再也不来了。”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那你以后还打算去吗?”

“当然了,哪儿有说不去就不去的?那女人就是这样,看上去对一切漠不关心,实际上掌控欲强得很。我可了解她了。你只要跟着我,是绝不会在她那里吃亏的。”

“这么说来,你是在吃她的软饭吗?”

“你是认真的?”A绷起脸,直勾勾地紧盯着少年,他的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毫无威力可言,“如果你想问我是怎么勾搭上她的,那只能说是志趣相投。我们对文学的热爱纯粹至极,在其他方面更是如此。只要她不更进一步,我就绝不会后退一步——就说到这里,你明白吗?”

和之前一样,当A抛出自己的观点时,全身上下都跟被气泡裹住似的,展现出令人无从下手的柔软的傲慢。少年的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就像街边的过客看到一位酩酊大醉的酒鬼露出幸福而恍惚的神色,也会不由得发出一声无奈却饱含怜悯的叹息。

傍晚的云层稀稀落落地环绕在太阳周遭。晦暗的铅色几乎与天空融汇在一起,涂满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红,极为美丽。看着这些云团明亮的色彩,记忆中的某个片段悄然浮现了出来……

窄小的书房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页气味。母亲独自坐在床头,眉头紧锁,把食指横放在鼻子下面,不快地喃喃低语。少年蹬着鼓槌般灵巧的双腿,紧紧抓住鸡翅木圈椅的扶手,面前摆着身穿冕服和翟衣的高丽人偶。这是外祖父到韩国出差的同事送给他的。少年用手指轻轻抚摸人偶脸上点着胭脂的红嘴唇,抿起嘴来不住地窃笑。母亲终于对屋中的气味忍无可忍,她扔下手里的书,单手托腮,架在大理石砖砌成的台面上,贪婪地呼吸起窗外混着煤烟味的空气。将她干裂的双唇衬得发暗的倾斜的阳光,就像在时间中四散飞溅的血液,直穿透少年的胸膛,在他心头刻下一丝濡湿的滑腻腻的触感。少年毫无征兆地回想起母亲的嘴唇,像受风似的打了个寒噤。他所害怕的不是别的,正是女人,是如今盘踞在旧宅中,带着母亲幻影的女主人。只要看到那女人的嘴唇,少年担心自己会当场呕吐出来。

少年跟随A的脚步,跨越一片水杉林,来到山顶。从枝叶的缝隙中,可以看到不远处掩映在花丛间的水上廊桥。一位女子站在廊桥上,用手背挡在额前,正从指缝间仰望着即将消散的夕晖。这时A要去卫生间,让少年先走。少年被女子沉静的模样深深吸引住,故意要从她身旁走过。廊桥下方有一潭清澈的湖水,上面飘着些许荇菜的叶片。他刻意把视线投向那零星开放的几朵黄花,直到与女子正好擦肩而过,才忽地把眼睛抬起来,望向她那被长发半掩着的侧脸。在路灯的映衬下,女子的脸庞模糊一片。她突然歪过头来笑了笑,暗红色的嘴唇上留着几道干裂的白痕。

少年刚想逃跑,A从廊桥上现身了。他跟女子交谈了几句,随后转向少年,跟他说:

“这位就是我们的女主人。”

少年面无表情地站着,看似在沉思,脑袋里却乱作一团。周围的空气像是从冰窖的铁门边漏泄出来的,正死死缠在他发红的耳垂上。女主人微笑着握住了少年的手,一路上都没有松开。她和A边走边聊,二人的谈话声此起彼伏地依次进行,如同国际象棋棋盘上的方格,错落有致、黑白分明,有时则乱了节奏,交混着轮番上阵。过了一会儿,二人沉默下来,唯有咚咚叩响的高跟鞋孤独地伫立在音波中心,化作了少年心跳的撞钟。他两腿发酸,右腿不时蹭到她左腿的长靴口上。女主人稳健地踏着步子,从身体下方荡漾开来的鼓点恰好与少年的步伐重合。他走路时的感受也仿佛正与她的感受重叠在一起,就连她大衣下摆摩挲牛仔裤时的刺痒,都异常敏感地传入了他大腿上的神经。

这令人心慌的状态持续到了公寓门口。少年四处打量了一番,那六层高的板楼毫无变化,干枯的爬墙虎依然遮掩着暗红色的山墙。楼道里却异常整洁,铁栏杆上新刷了层绿漆,反射着昏黄滑腻的灯光。少年的脚步被牵引到熟悉的门牌前。他头晕目眩。A则不以为然地跺了跺脚,让那漆黑的门洞显露在声控灯下。女主人从二人身后挤到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门洞里,咔哒作响的声音像是某人在抛掷沉重的砝码,让天平开始倾斜。有什么东西从中点处失去平衡,正朝着深渊极速坠落下去。那并不是少年自己,而是被大门牢牢裹紧的箱庭的内里。眼前的旧宅仿佛一方被人掘出的墓穴,一只插着愿望贺卡的圣诞袜,一个注定排斥神秘的记忆的盲盒——没人知道能从里面开出些什么。

少年走进屋,沐浴着朝他倾倒下来的黑暗。女主人没有开灯,而是接过A交还给她的书,径自走入了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明灭的烛光从门隙间放射出来,劈裂开一片混沌的空间。

“能和我来一下吗?”

女主人探出头,微笑着把少年招呼过去。她的嘴唇在暗处显得尤为发黑,有点像熟透的黑樱桃。少年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这扇门和记忆中别无二致,油光锃亮的黑色密度板中嵌着一块磨砂玻璃,从上到下依次印着汉瓦当的四神纹。他看向紧贴墙壁的大木书柜,书籍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书腰上全都雪白一片,被胶版纸封住了。女主人把《雪国》随意插进两本字典大小的硬壳书之间,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她对待书籍的态度既不像少年,也不像母亲,无比随意。少年不安地四处打量起来。除了书本以外,几乎所有的装潢摆饰都没有变化。这很怪异,少年和母亲搬走时,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

女主人聚精会神地摆弄起桌上那台仿古机械座钟底部的抽屉,少年小的时候常把糖果偷偷藏进去。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复原的。她就像一条永久停靠在意识边陲的航船的残骸,既是铭刻记忆存在的地标,又是象征记忆失落的符号。也许她只是活着的幽灵,第二天就会消失,但不可否认的是,少年从她瘦削的脸上看出了母亲的模样。流淌在她嘴唇里的血液,或许也正在他那颗砰砰跳动的心中循环往复。

“这是一场梦吗?”少年问道。

“也许是的。”女主人应声回答,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悦耳动听,“A已经走了,他不会再来了。”

“他跟我说他还会再来的。”

“你希望他再来吗?”

少年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对A的态度向来不痛不痒,即使A彻底与女人决裂,他也不觉得是自己夺走了她。少年耸了耸肩,说道:

“我不知道。这应该是您和他之间的事,和我无关。”

“其实他从来没有理解过我,他自己很清楚。”

“这和我听到的又不一样了。”

“你可能不知道,上回讨论这本书的时候,他根本找不到能够说服我的理由。他一口咬定想在小说里寻找诗歌绝不可能。有人认为通往雪国的隧道是女人的产道,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穿越隧道就是回归子宫,雪国是女人的子宫,而子宫就是世界原初的样子,就是诗歌本身。”

少年感觉女主人的话语带有某种异样的魔力,像消融的冰雪化入了他的心田。奇妙的是,随着那股料峭的寒意触及心底,他所畏惧的母亲的姿影也幽幽缠上她的身躯,变得愈发鲜明起来。少年打开书柜的玻璃门,抽出《雪国》,前前后后地随意翻弄着,发现里面的文字缺失了许多,仅有的墨迹也逐渐消退,恍若被无形的水波漫漶开来,唯有“徒然”二字清晰得吓人,酷似一只多毛的蜘蛛,极为扎眼。女主人接过书来,旋即说道:

“看来,这本书的意义也快消失了,这是它最后的挣扎。对《雪国》来说,‘徒然’的表达形式才是它最大的徒然。你可以翻翻书架里的其余书籍,无一不在与意义进行抗争。它们都想保全自己确定无疑的部分,就像记忆一样。”

少年随意抽出几本书。《金阁寺》里剩下“沉默”、“美”、“观念”、“幻”和“火”五个词,其中“美”字模糊得极为迅捷,剩下的依照“观念”、“幻”、“火”的顺序依次消失,唯有“沉默”二字挣扎最久。一页页翻下去,还能找到第八章中的“错误”这一漏网之鱼,但它也已经行将覆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中最后消失的词是“人之爱”、佩索阿的《论感觉主义》里是“矛盾”、《荒原狼》则是“棋盘”。少年聚精会神地翻着书页,直到所有文字悉皆隐去,便学着女主人的样子把它们胡乱插回书架。书的分量越来越轻,而胶版纸却越来越重。他仿佛看到那虚无的空白开始收缩、折叠、凝作成堆的乱石。乱石越积越多,不断堆砌,拔地而起,直至形成直通云霄的山峦。那山峦延绵不绝,晦暗的山谷潜藏在山体的壁褶间,恰如在他儿时的梦中出现过的那样。于眼前铺陈开来的书籍的雪原,原来正是托举神秘之塔的地基。少年感觉周围弥漫着令人晕眩的馥郁香气,他恍惚看向身旁的女主人。她拉起他的手,走出了书房。

“A见过这些东西吗?”

少年坐在客厅的绒布沙发上,接过女主人剥好的砂糖橘,握在手心里。

“没有,这书房只有你能进来,别人是察觉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创造出了盲盒。”

听到“盲盒”二字,少年才真正放下心来。他绝不认为这个概念能够脱离自己的意识,在他人的头脑中独自存活。这里果真是被记忆材料加工而成的梦境,女主人也并非代替母亲进驻进来的幻影,只是结合了许多元素的荒谬造物。少年叹了口气,自嘲般地说道:

“来这儿之前,我也把这栋屋子看成了一个盲盒,不过里面装的不是诗,而是记忆。我非常希望屋内的状况与之前一模一样……这属实很蠢,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念旧。我创造了内容不断变化的盲盒,也同时创造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盲盒。或许人们永远摆脱不掉对确定无疑之物的眷恋……您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少年说罢,把整只砂糖橘塞进了嘴里。一柱橘汁不经意间从嘴角边迸射出来。他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女主人的脸庞似乎被水雾掩盖住,变得模糊一片。她说:

“你只要明白那些文字因何而抗争,就能想通这个问题了。你所贪恋的不过是意义,以及由意义所承载的价值。书架上的那些书本和你想法相同。你不如试着臣服于神秘,臣服于你所创造出的诗的世界,这或许能够解决你的困惑。”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在A把我叫来之前,我甚至想纵身跳入神秘的巢穴,让自己化身成神秘本身的一部分。但现在不可能了,我发现自己有许许多多无法割舍的东西……”

“是什么?说出来。”

少年眼中的女主人依旧模糊一片。他顿了顿,整理好心情,说道:“是我的母亲,还有母亲眼中的我自己……”

女主人许久没说话。少年怕是自己令她失望了,刚想道歉,就被她打断了话头:

“希望你这个周末能再来一趟,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会来吗?”

“会的。”

少年感觉眼前的世界开始逐渐融化。他知道再待下去会很危险,便匆匆忙忙地回复道。

“那就说定了,只要你肯来,什么时间都不成问题。”

少年点点头,披上大衣朝门口走去。A站在门外,靠在楼梯扶手上,边听音乐边咬拇指指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新粉刷过的墙壁。少年从他口中得知,原来这本《雪国》是女主人委托他带过来的,讨论过一次后,A决定顺势送给她,可被当面拒绝,谁知她前两天改了口,这才又从家里带了过来。少年问他为何要说谎,A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只说要请少年喝杯奶茶。

少年疑惑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奶茶温热的甘甜伴着冰沙般刺痒的寒风漫入口腔。喝完一杯后,他咂咂嘴,感觉大红袍的余味还在舌尖云游,却品味不出丝毫舒朗的快意,反倒莫名觉得有些苦涩。少年回到家,匆匆应付过晚饭,走进卧室。他把手放在床头柜的把手上,轻轻往外拉了拉,柜门和想象中一样纹丝不动。那四四方方的实木板后面,有着自己决然无法侵犯的空间,或者说,是诗的世界主动抗拒着它的外部。那尊观音会知道自己正在被某个家伙以诗的形式供奉起来吗?他想着想着,不由得感觉神思恍惚,就像在书架前盯视茫然的虚无,几乎要患上雪盲症。奶茶的甘甜又从舌根处涌上来,化作V字型的波纹,在舌翼间荡开。他发现回甘逐渐扩散、消退的过程,也只有在口腔内部才能被感知和体悟。如果就连人也是内部性的存在的话,那么自己身处的世界,与生产神秘的世界又有何区别呢?

少年不着边际地想着,躺在床上,毫无做功课的欲望。他闭上眼睛,让炙热的灯光烘烤眼皮。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只要像每个夜晚那样沉沉睡去,总能等到“醒来”的瞬间。想到这里,少年便轻松卸下烦恼的重担,感觉安然了许多。

3

母亲的病比之前重了些,外祖父带她去中医诊所看了看,说是阳虚体弱、正气不足,给开了几味药。回到家后,少年看母亲面色比以往更为苍白,便主动提出替她分担家务。外祖父安顿好母亲,把他叫到书房,跟他说:替母亲分担家务固然是好事,但不能耽误了学习。家务的事由他来想办法。少年想起之前偷钱的付师傅,请求外祖父不要再请保姆,结果他摇了摇头,一挥手,把少年赶了出去。少年临走时,在大门外朝屋里看了一眼,这一眼仿佛激怒了外祖父。他不快地长叹一声,喊到:“如果想让你妈尽快康复,就别再惦记你的诗了。听教导主任说,你上社团从来不干正经事。体谅体谅你妈吧!书架上那几本诗人传记,我先拿走读了,去吧!”

少年听罢,把门关到一半,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从女主人那里回来后,少年每晚躺在床上,脑中都有无数情境的碎片不断涌现。有些出自过去的记忆,有些出自对未来的想象,还有些出自他从未亲历过的事件的延伸。少年从外祖父那虚伪到可憎的表情出发,一路回溯向前,直至母亲把诗集偷拿给他的场景活灵活现地显现出来。他是如何从大门走进来,装出领导的派头把双手背后,如何弯腰弓背、伸出脖子,歪着头,把耳朵朝向母亲的方位;她又是如何坐在床沿,微微举起皮包骨头的手掌,把那四五本练习册交到他的手里——一切细微的动作都好似刚刚出土的文物,褪去尘埃、露出异样的光泽,就连外祖父眯缝在皱纹间的双眼,都被少年从眼镜的反光中完美地捕捉到了。他感觉自己正化作一团稀薄的空气,在二人身体内外不断游走,然后离开,带着他们心中的愠怒和不安奔向下一个情境的碎片。随着回忆的旅途愈加漫长,负面情绪也越积越多。他苦不堪言,翻个身,把手放在床头柜上,像是要从菩萨那里取得一丝悠然自得的恬淡。他越是痛苦,就越是渴望遁入诗的世界。雅各梦中的云梯幽幽浮现于脑际,但从上面降落下来的不是天使,而是前两天在花园中看到的五色梅。当时,出于某种不明不白的感伤,少年取下一朵发蔫的花瓣,把它投入了小区凉亭边的深潭之中。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再度浸入那幅画面,发现五色梅的花瓣竟在水中变得无比光艳,如同浮泛在墨汁上的一抹油彩;仔细看去,那花瓣周围蒙着薄纱般轻柔的光晕,又像九色鹿的羽毛,化作扁舟一叶,在浩淼的汪洋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少年乘着它,渡到岸边,沿着缓坡爬上岬角。原本嵌在岩缝间的松树变幻成棵棵通体漆黑的紫叶李。他跨越林莽,感受着枝叶间破碎的斜阳,再度来到琥珀色的神秘之塔前,刚想伸手,又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右手依旧放在床头柜白花花的木板上。少年翻回身子,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望着天花板上吊灯螺旋状的边饰,心想:无论这个周末发生什么,都要去赴女主人的邀约。与她会面,或许就相当于乘上了花瓣的渡船。那包容他灵魂的梦之国度,恰恰是嵌套在记忆的国度之内的。

A缺席了周三下午的走班课,少年对他的随性毫不在意。老师讲完课后,便让学生们自习,自己坐在多媒体桌前打起瞌睡来。少年歪过头去,望向窗外渐次落下的枯叶,百无聊赖地敲击起窗户框上的铝合金。那毫无延展性的迟钝的笃笃声,让他不由得和女主人高跟鞋的声音对比起来,想着想着,又不由得回忆起她的话语。如果女人的子宫是世界原初的模样,是混沌的模型,自己所渴望的不啻于回归那温暖的巢穴。可他不愿承认这一点,在母性方面,少年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把母亲的菩萨像偷出来的时候,他确实在自己心中发掘出了近乎母爱的感情。那阵甜蜜的温润,似乎是从自己无法拥有的器官中放射出来的。

自习课后是四十分钟的社团活动时间。少年来到活动地点,发现A早就到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单手托腮,两个指缝间夹着一瓶喝剩下的绿茶。A没有对少年的到来起任何反应,依旧把脸朝向一侧嵌着液晶电视的木条护墙板,电视里循环播放着学校的宣传片。A面露疲惫地盯着屏幕,直到少年坐到边上,他才转过身,把脸凑近,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年看A有话说不出口,便没话找话似的谈起自己对母爱的困惑,当然对家里的事只字不提。A听罢,一边摩挲下巴,一边用疑虑重重的口吻说道:

“伍尔夫有句话说得好,‘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写诗,但你的困惑无疑带有某种诗性的敏感。你应该看看雪莱的画像,不只是他,许多诗人都生了副女人相。不过我猜你这会儿和我谈起母爱,恐怕是在暗示自己从女主人的身上看出了点什么吧。”

少年惊讶地紧盯着A。A知道自己说中了,苦涩地笑了笑。

“我这人有个特点,越是遭遇不利的境况,就越想破罐子破摔,把话挑明,然后干净利落地一刀两断。看上去你和她处得不错。那天咱们三个走在半道上,你被她攥着手,想必紧张得没怎么听我们俩的谈话吧。”

“是的,我当时确实在考虑别的事……”

“我看得出来,那女人对你来说不简单。从你在桥上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其实当她拿《雪国》戏弄我的时候,我就决定离开她了。原本我满心想着专情的济慈。济慈因爱的焦渴而受苦,故而写出了举世无双的情诗,但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或许根本就不愿受苦。无论是爱情的苦还是别的什么苦,都让我感觉疲惫不堪。所谓的诗句,在我看来只能脱胎于心中不可磨灭的裂伤。我承受不起这种折磨,还是寻欢作乐更适合我,你比我更有受苦受难的资质。我不会再去她那里。你和她一样,都是济慈似的榆木脑袋。你们好好相处吧——”

预备铃此时突兀地响起,A站起身,把绿茶一饮而尽,又对少年说道:“篮球社里有个人最近跟腱受了重伤,恐怕这辈子都没法做起跳的动作。我和教练打好了招呼,今后我加入篮球社,文学社副社长的位置只好辞去了,你要当的话随便你。什么‘阿波罗’,去他的吧。”

A把手一挥,迈着大步走出了阶梯教室。自此之后,他果真没有再到文学社露面。周五少年做完值日,独自沿着毗邻围墙的木头廊桥往大门走去。从紫藤干枯的枝条间,他望见A把校服像围巾那样围在脖子上,正和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有说有笑地横穿操场。少年看着A现在的模样,感觉心中五味杂陈。对A而言,幸福与不幸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因而可以决绝地加以舍弃。或许A不懂得往深处反思,但他了解自己,也了解自己所能承受的人生的限度。能够看到自己界限的人,无疑明白该如何在自己的意义上处理迎面扑来的命运。不过,少年并不羡慕A,他对洞悉自己使命的欲求,要远远超过对快乐的生存方式的欲求。“遁入神秘”这一看似荒唐的魔咒,依旧在对少年那颗柔弱的心施加着难以磨灭的影响。

回到家后,少年发现自己的床头柜被人撬开了。那带着滚轮的四方体歪歪扭扭地瘫在角落里,像一具张着血盆大口的死尸。里面空无一物,观音像不见了。他连忙跑向母亲的卧室,把梳妆台、四门的大衣柜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少年感觉四肢的肌肉开始发软,就像每次抽血时那样,恐惧的寒气沿着血管往指尖蔓延。就在他发愣的当儿,一阵慢吞吞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母亲听到屋里动静不小,尽自己所能地从楼下快速赶到现场,发现少年双手抱膝,端坐在地板上的衣服堆里,双眼毫无焦点地盯着衣橱幽深的门洞。少年见母亲来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把双脚交叠起来,抠着脚趾,额头牢牢紧靠在膝头的缝隙处,像是冻得受不了了。

“你这是做什么?快把鞋穿上,怪冷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梳妆台上,只听那沉重的物什发出一声闷响。少年抬眼望去,不出所料,是送子观音。

“我早就知道,是你把它藏起来的。”母亲看他出神地盯着塑像,便用有备而来的语气开口说道,“当初搬进来时,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它扔掉,思来想去,只好搁在放内衣裤的抽屉里最显眼的位置,好每天提醒自己。我记得我跟你念叨过几次,这菩萨上附着你爸的心愿,有这回事吧?可我后来想啊,或许没必要这么看重这东西,故人的心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已经作古了。他没能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只留下了你这个孩子,所以当我发现它不见以后,不知怎么就觉得是被你拿走了。由你保管着它,没准儿还真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母亲的语气还算柔和。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观音像,将指甲嵌进刻有菩萨眼眸的纹路,一遍遍沿着凹下去的部分画着既定的弧线,然后又放到眼皮底下细细端详起来。此时的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对少年而言堪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少年一听自己盗走观音的行为处在母亲常年的默许之下,立马痛苦地咬住嘴唇,双手抱头,死死揪住了头发。他无比痛恨母亲的信赖。她不仅像父亲那样强硬地规定了自己的命运,还赤裸裸地破坏了那承载神秘的世界,那潜藏在阴暗处、绝不会暴露在世人目光之下的诗的世界。他失去了盲盒的纯粹,失去了意义被悬置的混沌,也失去了与心灵若即若离的避难所。少年什么都失去了,他将永生困在写满不幸和诅咒的牢狱里。菩萨已然化身为修罗。它额头上那抹温润的光,如今却像涂满了血液的刀锋上忽而闪过的寒光,游走在他的视线内外,不知何时就会刺进胸膛,剜出心脏。

少年想放声呼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越到渴望发泄的时候,所有感官越是执拗地不听使唤,只让他浑身上下都虚弱地颤抖起来。母亲对少年的异状毫无察觉。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对着谁轻声说道:

“自打病情加重以后,我才发现这东西还是扔掉比较好。我不想让过去的东西再缠着我了。这两年里我时常做噩梦,都是以前家里那些玩意儿成了精,怪笑着缠上脖子。我脖子敏感,容易受风,现在冬天出门不带围巾都不行。那些东西乌泱泱地沿着被子爬过来,吓得我在床上四处躲闪。每次一动,我都担心压着你爸,把你爸吵醒。直到我觉出他早就不在了,边上没睡人,这才从梦里脱身。每天早晨醒来,我都要把被子另一角撩开,好确认你爸真的不在了……得了,有你在就够了。反正这尊菩萨,和你又没什么区别——”

少年听到这里,突然腾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对着母亲大声吼道:“现在就把它毁了!砸了它!把它给我砸了!”

母亲从未见过少年如此狂暴的模样,她从白日梦中惊醒,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地盯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少年面露凶光,牙齿不停地打颤。他抢过母亲手里的观音像,高举双手,刚想往地上砸,却突然像被定身似的停了下来。每到这种紧要关头,他的怒火总会出乎意料地遽然降至冰点。少年从未有过被冲动裹挟的体验。一旦他不假思索地做出某些行为,无数念头便开始莫名其妙地入侵大脑,迫使他用别人的眼光审视目前的状况——自己疯狂的模样太不成体统,简直比小丑还要滑稽!羞愧感瞬间填满理智的缺口,将愤怒压倒性地浇灭了。倒是母亲还没缓过神来。她张着大嘴,眼中满溢着惊骇的光芒,而嘴角处却近乎本能地漾出一抹笑意。等少年彻底泄了气,将脑袋耷拉下去时,一阵狂笑骤然从母亲口中爆发出来。她用臀部靠着梳妆台,上身前倾,指着自己脑袋大声喊道:

“好啊,好孩子,就往这儿砸,这就对了!你砸啊,快砸!”

少年被母亲亢奋的吼叫吓得浑身发抖。他把观音像甩到地上,奔回自己房间,双手紧抓着胸前的衬衣,想哭却哭不出来,细密的冷汗开始从腰部往外渗。他大口喘着粗气,感觉胸口凝着一块极为沉重的漆黑的巨石;双颊、后脑、四肢的血液好似沸腾地涨起了泡;麻痹感一浪接着一浪,冲刷着丧失气力的肌肉——这是呼吸性碱中毒的征兆。少年躺在床上,闭上眼,尽全力遏制住情绪,好让呼吸逐渐平稳下去。虽然身体仍在发病,头脑却没有停止运转。记忆、诗歌、世界、子宫、意义、盲盒、观音——这些词语就像蛛网上的节点,串联在银色的细丝之间,共同构成彼此呼应的共同体,在他脑中倏而一闪。他没有精力去思考那独特而完整的结构,只能用孱弱的意识尽力回放起声音和图像的片段,好神游在概念的迷宫之外。没过多久,疲惫就为他铺上了安眠的毛毡。当夜,少年做了与芥川龙之介的《蛛丝》相仿的梦。他虽然沿着蛛丝爬出了井口,却发现它的末端连着一张黏腻的蛛网,那蛛网旌天蔽日,连大地的尽头都被笼罩住。没过一会儿,少年就被循着气味赶来的土蜘蛛生吞了下去。这个世界和《蛛丝》的世界恰好相反,只有无光的地狱是安全的,而引诱人们爬到上界、供他们目睹人间真相的佛陀,正是那只以绝望为食的土蜘蛛做出的拟态。

4

周六凌晨,少年感觉食欲全无,没吃早点便急忙地赶出了家门。临走时,他蹑手蹑脚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前,心中萌生出一股极为不安的冲动。那房间处在二楼的东侧,和女主人书房的方位完全一致,让人不禁怀疑只要推门而入,就能看到女主人坐在椅子上摆弄座钟的情形。他仿佛听到机械座钟的齿轮近乎沉默的咔哒声从门框下缘处蔓延过来。

外祖父早已去晨跑,少年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他溜出防盗门后,心事重重地穿过花园,绕过灌木丛,沿着会所旁边的大路直奔小区门口走去。

他天生只敢在虚幻的梦境中果决地行动。但随着女主人房间的印象被感官捕获、逐渐显明,与母亲的房间交叠在一起,他便开始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了。他试图在脑中整理目前的状况,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东瞧西看,将远处施工的吊车、工地大门上三角形的绿色尖顶、被写字楼压在最底层的餐厅和便利店尽收眼底,好像不这么做,就确认不了自己究竟身处何方。“行动与梦境的不协调”——少年沿着井然有序的队伍乘上公交车时,突然灵光一现地联想到自己曾和A说过的话。商店招牌下忽而闪过的小吃摊位、在露天的交通指挥台上伸出双臂的交警、黄绿交替闪烁的紊乱的警示灯……一切都在有序和无序间摇摆,唯有脚下的车轮忽略了一切。它被名为“行动”的驱力不断压榨,朝着既定的方向奔去。

随着一声扎耳的巨响从排气口中迸出,车门缓缓打开。他下车后,径直朝公园走去。周末已至,公园里却阒无人迹,唯有风声拍打着水泥砌成的河堤。少年小时候,常拿设计精巧的拉线陀螺蹲在河堤上独自玩耍。这记忆粘滞着一成不变的风景。少年绕过孔桥,沿着飘满落叶的大道不断奔驰,如同从画框外部一头扎进静物画辽远的纵深。大路尽头是围满太湖石的池塘。池里的水已被抽干,裸露的岩石上附着一层土黄色的淤泥,每踏过一块石头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他回过头,看着那歪歪扭扭连不成线的足迹,昨日于脑中浮现的概念的迷宫突然被赋予了某种意义,与当下似梦非梦的境况产生了紧密的联系。

自从女主人让他接触了记忆的盲盒后,他陷入回忆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她的容貌也像年轻的母亲那样从过去保留到了现在。他很清楚,女主人让他接触意义逐渐消退的书籍,是为了把他从既定的事实引向广博的神秘,但自己仍不由自主地渴望着稳定的记忆,无法彻底舍弃对本不存在的母爱的希冀。记忆的国度和虚实交错的国度正在他的四周角逐,以天空和大地为界进行着无声的战争。自己身处的世界,仿佛是从这二者的裂隙间诞生出来的。

少年朝对面望去,那潭飘着荇菜的湖水尚未被抽干,仍然俯卧在大地深处,宁静得如同秋日的夕照。他联想起女主人的眸子——那颗深邃的瞳仁,早已在廊桥上将秋日的最后一抹赤红填补进虹膜上的弧光。少年惊觉那抹赤红或许正是梦中出现的五色梅的花瓣。她用琥珀般的眼眸包裹着它,使行将消散的神秘光辉得以恒久地存续,而自己则像个赶路的游客,匆忙朝着那艘神秘之船跑去。山丘间纵横交错的树木没有挡住他急促的步伐。少年奔出花园,在四通八达的街衢中游走。他知道自己已然置身于女主人的迷局,置身于她的视线之内。现在要做的只是找到她,并随她一同在这虚实交错的地带开拓出一片稳定的栖身之所。离小区越近,心中那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就越笃定,女主人究竟要带他前往何处,少年已然知晓答案。

少年站到门前,甚至都没有按下门铃,女主人就把门打开了。她今天穿了件黑灰两色的羊毛呢子大衣,脚蹬漆黑的长筒靴,手里拿着本书,封面照例没有任何文字。她的样子颇像个古板的女教师,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寂然的笑意,洋溢着通达万物的自信。

“你不再害怕我了,这很好,或许你已经猜到我要带你去哪儿了。”

女主人微笑着说道。

“是啊,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走进白杨林后面看看,但奈何被大人警告说太危险,久而久之便也跟着害怕起来。不过当我想要写诗的时候,会把意识集中在那高深莫测的异界之内,希望能获取一点神秘的养料。说来奇怪,现在我根本不怕了,因为我今天接触到的世界就和现实不太一样——那里果真有那么危险吗?”

女主人没有回答,而是领着他走出单元门,沿着过道往丁字路口的方向走去。少年跟在她身后,一直等待着答复。

“大概是十年前,”女主人终于开口说道,“有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被发现死在白杨林里,死因不明,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据说他的死相很安详,浑身上下都没有伤痕。当初警方在各大媒体上通报多日,结果无人前来认领遗体,最后只好将他以孤儿的身份安葬。当时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你母亲应该也有所耳闻。那块‘禁止入内’的牌子早在他死之前就立下了,这也是部分人觉得他不值得同情的原因。恐怕她是怕你重演那孩子的悲剧,才竭力阻止你的吧。”

少年没想到女主人会讲述如此现实的故事。他好奇地问道:

“那么,您知道事件的真相吗?”

“我只知道一点,那块牌子是他自己挂在那里的。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他打算自杀,或者……只是出于某种单纯的恶作剧。”

女主人笑了笑。她歪过头,露出苍白的侧脸,好像在挑逗地问他“果真如此吗?”她看少年没有反应,便接着说道:

“究竟是他事先知道白杨林的秘密,并因此而立下牌子,还是说正因为他立下了牌子,所以才最终付出与牌子内容相匹配的代价,这二者都有可能。前一种推测意味着他早已获悉自己被诅咒的事实,并最终被不可抗力推向命定的结果,后一种则代表恰恰是他的做法决定了他今后所遭遇的经历。一种被动,一种主动,你觉得他属于哪种?”

少年沉思半晌,一边试图找出答案,一边揣度起女主人的用意。他拿不准她究竟想要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只好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都不太对,我不觉得答案只有这两种,而是有无数种,我差点被您的诱导搞糊涂了。您提供的前提就很成问题,为什么他的死亡必须要和立牌子这件事联系起来呢?这没有道理,很可能只是个巧合。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把课桌板捆在树干上,可能只是恶作剧。”

“那么再加个前提好了。那白杨林中的天地是被孩子创造出来的,他还赋予了它一个名字,叫做‘记忆的盲盒’。”

说到这里,女主人突然站定脚步。少年尚未从她话语的余波中缓过神来,发现那块木板像从自己头脑中跳出来似的,正在眼前微微摆荡。四个红色的粉笔字依旧无比清晰,仿佛刚被写下不久。寒风吹透了少年的羽绒服,他感觉腋下的汗水渗着一股冰凉的寒意,背上也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女主人盯着木板缓缓说道:

“答案是——那两种说法并不冲突。有人诅咒了那孩子,说他的记忆涂满了毒,于是他便把那诅咒当真,并由于这一信念而实现了诅咒。说到底,这块‘禁止入内’的牌子不属于他,他是被别人赋予他记忆的意义毒死的。”

听到这里,少年才缓过神来,但还是对女主人预言般的剖析半信半疑。他苦笑着说:

“您似乎是在用他的故事来隐喻我的处境……那么在您看来,我会像他那样死在盲盒里吗?”

“你觉得是谁诅咒了那孩子?”

女主人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反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父亲诅咒了我,母亲也一样。我讨厌父亲,但恨母亲。我恨她想把我塑造成父亲的样子,这样我就绝不可能爱她,她希望我用恨她的方式爱她,她要把我逼疯……”

少年感觉心头的防线被女主人的问题击垮了,无数话语堵在喉头,似乎快要决堤而出。他的眼睛干涩得发胀,却和昨天一样流不出一滴眼泪。

“诅咒他的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女主人平静地说道,“而是意义,是话语中的意义,也是从无数事象中归纳出的意义。你就像阅读《雪国》那样阅读你父亲‘强大’的诅咒,阅读你母亲‘残忍’的训诫,阅读你姥爷‘邪恶’的暗示,并让自己被蕴含这些意义的记忆左右——你创造出诗的盲盒,只是为了与自己无法承受的记忆的盲盒相抗衡,这就是你选中早已被‘不幸’污染的观音像作为诗之雏形的根本原因。你把它当做了精神上的战场。可结果呢?你渴望逃避到世界之外,却根本没有解决问题,母亲的一句话就能把你击倒,让你的努力前功尽弃。床头柜里的世界实在过于动荡,也过于狭小了。”

女主人一边说,一边伸手解下树干上的塑料捆扎带。她的手法高明,没用几下便把那破旧的木桌板卸了下来。少年知道,这全都是隐喻,女主人实际上是在揭下他心中的封条。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声音像浸满了水似的带着哭腔: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可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失忆不成?我已经把诗的盲盒造出来了,但根本无法潜入进去。我每晚临睡前都会不由自主地遐想,想了整整一周,但最后要么沉浸于过去的片段中逃不出来,要么在梦里一次次地来到神秘之塔前,徘徊来徘徊去,根本走投无路。您说我该怎么办,现在就连盲盒都被毁了……”

“你是你记忆规则的缔造者,就像你规定那座公园、那串脚印的意义一样。不要忘记这一点。”

女主人说罢,孤身走到暗绿色的铁丝网前。少年觉得这纵横交错、盘成一个个棱形的铁丝显得异常呆板。他小的时候曾仔细观察过棱形的组成部分,是扁平的Z字形。那线条无比生硬地在中间发生错位,既像被人为改道的河流,又像‘小心触电’的告示牌上闪电的图标。少年厌恶自己贫乏的想象,觉得这根本毫无意义。

女主人把木桌板架在离自己最近的杨树旁,像立一块墓碑那样插进枯叶堆,用手聚起落叶把底部遮住。她掸了掸手,站起身,再度朝荒地的方向前进。少年垂头丧气地尾随她的脚步,意识到刚刚对铁丝网的那番联想不过是在为自我厌恶寻找借口。他机械地向前迈步,甚至没有留意身体是如何被双脚无知觉地带到铁丝网前,又从中穿过去的——无数消极的念头钳住了他的灵魂。女主人停下脚步,等少年赶上来,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和他肩并肩向前走去,但她没有拉住他的手,而是不时用指关节轻点几下他的手背。女主人的动作既像暗示,又像是无心之举。这不明不白的动作刺激着少年的神经,让他不得不抽离幻想,回归现实。

“我从来不知道这后面的荒地有这么大一片。”少年没话找话般地说道,“难道这就是那孩子赶往刑场时的路?真够折磨人的……”

“是吗?这可是通往‘雪国’的路,是一条漫长而漆黑的隧道。等过了这片荒地,后面就是美丽的国度了。”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这里不仅是记忆的盲盒,也同时是诗的盲盒。您房间里的书架就是最好的证明,记忆和神秘是嵌套在一起的……虽然我并不理解,但每当我从梦中醒来,满脑子也都是这个道理。只不过我一旦回忆起家人们,就又被他们的所作所为裹挟住了。”

少年懊恼地叹了口气。

“能回想起来已经很不错了,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女主人笑道,“我说它是记忆的盲盒,只是针对那孩子来说的。而你既是孩子,也是诗人,所以这盲盒对你来说有双重意义。我叫你来这里,既不是为了让你直面过去的苦痛,也不是为了让你接触神秘的真相,而是把二者统合起来。你所想要成为的诗人看似在摒弃语言,实际上在弥合世界,在平息斗争。”

“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接触到那种斗争的状态了。看似无形,却令人感同身受。我早就知道您会帮助我的……能问您个问题吗?”

女主人点了点头,她的指关节依旧不时触碰着少年的手背。

“您到底是谁?”少年声音颤抖着问道,“我总觉得您是我母亲的一部分,是从没有遇到父亲的时间中留存下来的幻影。我没有任何根据,但我觉得如果我妈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肯定会和您一样让人感到心安……”

少年担心她会把话题引向别处,或是干脆用沉默来应答,那会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可女主人快速给出了答复,而且回答得极为笃定:

“我确实是你的母亲,但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当尘世的母亲爱着你时,她实际上是在爱她对你的创造和培育,就像当你爱抚观音像时,于心中激荡而出的母爱同样出自于对诗的创造和培育,因而这种爱是脆弱的。我不是作为创造对象的创造者而诞生的母亲,而是从更广博的深处包纳你自身的母亲,这就是我的身份。”

“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没有名字,这应该不会给你造成困扰吧?”

“没关系,这样更好,谢谢……”

少年舒了口气。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让他感觉轻飘飘的,就连周围的环境都变得熟悉起来。那一畦畦尚未完全长出就被拦腰割断的杂草、曾经搭载塑料大棚的半圆形铁架、散乱的石块和凝聚着坚硬冻土的杨树树根,都生发出些许神秘的意味。少年不禁觉得这些事物也如同不成文的隐喻,褪去价值的外衣,成为了亘古恒存的独特造物。他不再将气氛中的痛苦萦绕于事物本身的存在之上,就连她手指断断续续的扰动,都化作某种隐秘的震颤在他的手背上泛起涟漪。前路的雾气愈发浓厚,恍若缭绕在云端、沉卧于书中的虚无之白正在眼前徐徐铺展。少年不由得想到沉默,自己即将前往浩瀚无垠的沉默,那神秘的中心,诗的基底。

荒地的尽头是一个向下的缓坡。一座怪异的机器伫立于缓坡下的空地,履带状的白色源源不断地从机器顶部往下流泻,好似印刷厂里的抄造机。那机器复杂而庞大的身躯从上到下涂满了白漆,让人无法把它和它那白色的产物区分开来。少年好奇地在这无声运转的机器旁转来转去,对紧随着他的女主人说道:

“从这里生产出来的纸,就是您书架里那些书所用的纸张吧?”

“并不是这样,这台机器没有装载切割纸张的部件。它只能永无止尽地流淌下去。”

“就像河流一样?”

“就像人的经历一样。”

“我倒不觉得人的经历不可被切割。我对现实的感受总是断断续续的,回忆也是,它们都是独立的残片。”

“那你觉得回忆是有始有终的吗?”

少年沉思半晌,回答道:

“这就像是在问时间是不是有始有终的,我大概懂您的意思了。”

“当你活着时,永远在无知觉地负荷过去向前奔走。你的回忆和经历一同并行,这河流就是这种东西。你在回忆过去、经历现在的时候,必定有什么东西在断片中间起着顺承的作用,必定有能引发你联想的固定形式,有的时候,当下一刻的经历就是你回忆的始发点,而你的回忆又因此和正在经历的事象并行,它们就像螺旋一样缠绕在一起。”

少年回想起母亲的嘴唇和公园中的夕阳,回想起五色梅的花瓣和晚霞的最后一抹赤红。他曾通过目睹夕阳勾起了对母亲嘴唇的回忆,又将他对女主人的印象与水上廊桥下的深潭联系起来,进而依据梦中五色梅的花瓣界定了那抹赤红的意义。他不断从回忆出发来规定现实,又通过现实来修正回忆。少年发觉自己一直活在由自己规定的准则中,女主人的话让他明晰了这一点。

“你的父母曾联手虚构了你的命运,你打算活在他们的规则中吗?”

“我不打算这么做,但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该爱谁,该如何去爱。”少年久久凝视着那不断从金属台面上向前奔涌的白,“我该如何像它一样在恒久的沉默中活着?我真的能把他们对我的影响彻底去除?如果我依您所说的去做,难道不是只有死亡一条路在等着我吗?”

想到这里,少年突然惊恐地颤了一下。他怀疑女主人跟他讲述那孩子死亡的命运,就是对自己的暗示。他从未对别人的话感到如此害怕。女主人看出了少年内心的动荡。她翻开拿在手里的《雪国》,把里面的书页撕下来,扯成碎片抛洒到空中。少年本以为它们中迎风而去的会变作飞鸟,飘到地上的会化为卵石,结果那些碎片一如既往,保留着怪诞的二维形状,有的落在旱地,风一吹,还能翻滚两下;有的落在草地上,一角被草茎翘起,像鱼腮般翕动起来。少年跑到一旁,蹲下身,仔细观察起那些书页的残片,想看看是否会出现什么独特的变化。女主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自顾自沿那白色的长河向前走去。少年见自己一无所获,便只好加紧步伐,离开那永不停歇的机器。他疑惑地看了它最后一眼,怀疑它或许和整个人类史寿命相当。

“你看,那作为独立世界而存在的书页,并不会因其结构的毁坏而带来什么,只会变得七零八落。就连死也同样无法愈合你的痛苦。那就和生造出己身外部的世界一样,是逃避的手段。”

少年竭力思考着女主人所言所行的用意。他突然灵光一现,说道:

“您曾跟我说过,《雪国》所包含的意义在和神秘进行抗争,既然意义随着文字一并消失了,书的内容是否还存在?我在想,如果被意义加工过的记忆也和拥有文字的书籍有着同等的结构,那我没准能从这本书的存在状态中找到出路,您刚刚就是在这么做——用书籍隐喻记忆。”

“你理解得很快。”女主人赞许道,“即使失落了语言的形式,失落了可被固定观念制约的框架,那本书的内容依旧存在。大部分人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做出决断,会轻而易举地把意义与事实用早已被他人规定过的形式串联起来。但你既然渴望神秘,就应该让你所经历的世界远离他人的侵扰。成为真正的诗人,就意味着要永世吟咏着盲盒宏大的谜语,并让每一段语句承载起重于泰山的命运。真正的盲盒包罗万象,其真身便是你的世界,它的律法只能由你创造,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它只是白,却是承载着丰富内容的白。正如观音只有在幽暗的床头柜中才能涅槃成诗,身为人的你也无法脱胎于母神的子宫,脱胎于你的世界本身——对这个事实直至无穷的反复的体察,便可作为你成功的明证。”

少年似懂非懂地听着女主人的话。他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身处的世界,和观音身处的世界果真别无二致。万物皆为隐喻,皆为神秘。如此说来,他不用再妄图去构建盲盒,因为自己已然置身于对诗人来说最幽玄的境界,即世界的境界。

少年虽有顿悟之感,四周的环境却依旧没有产生变动,神秘的白仍把他拒之门外。他接着问道:

“您所说的世界……我如何才能规定它呢?”

“你一直活在你的世界之中,即你所触及的一切,只不过直到最近才有所察觉。当然,记忆的规则、效用,诸如此类的东西,会限定你与世界的距离。你要做的不过是让你的界限与世界保持一致,不断调整自己,别被既定意义的程式束缚住。你还记得你对A作下的判断吗?”

“我记得……我认为他的自知之明来自对自身界限的体察。”

“你只是尚未搞清自己的界限,它无比辽远,甚至比天空和大地还要广阔得多。你明白了吗?”

听到这里,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随着地势逐渐下行,一片崭新的天地冲破苍白的困境,从他眼前浮现而出。身旁那延绵不绝的纯白陡然间变得晶莹剔透,好似麋集于银河中的雪水突然滚落,冲入干涸的沟渠,占据了大半视野。少年走下土坡,进入一片茂密的苇丛。吐着鲜黄的叶尖从镀银的苇穗间探出身子,有的俯身低垂,落到白车轴草覆满的大地上,有的则直指苍天,与阳光的触角勾缠起来。这派景色和他儿时在森林公园中看到的别无二致。少年抬头仰望,天上薄云漫漶,状似宽大透明的羽翼,互相交叠攒聚,与射入凸棱玻璃的灯光形状相仿,微微透出朦胧的乳白色。他凝神谛视许久,细小的光斑随着眨眼的频率一闪一闪,仿佛自己正透过飞蚊症患者的视野观察世界。他揉了揉眼,沿蛇形的土路走了两步,便拨开苇茎,踱到岸边。那河上飘着荇菜,眼前的图景似曾相识,既像搬入外祖父别墅时在湖边看到的,又像路过水上廊桥时在深潭边瞥见的。印象与印象层层交错,丧失了前后相续的界限,就像把记忆的材料放进了云的模子。他看飞鸟时,觉得它从三岁时途经的百货大楼上空振翅一击,汇入九岁冬至那天从饺子馆上空飞跃的人字形雁群,又一个俯冲扎进野鸭岛,化作在日间单腿独立、兀自沉眠的黑天鹅。眼前直线流淌的河水也在视线末端拐了个弯,与它那纤细的曲颈别无二致。少年连忙向前跑去,每踏一步,都有无数记忆的残片与现实相合,并依据他在空间中方位的变动不断更换次序,犹如无穷组合的万花筒。鸭头绿与异光荧绿混同一处,凝为青草的色泽;适才充溢于天地间的雾气固结成片片飞雪,飘下来落到手心里,发现它们亦是书页的残片。这世界充满了奥妙的感受、色彩纷呈的影像,以及事物间永不可解的关联,他看到母亲的虚像在水面上忽而一闪,一缕微风漾起波纹,那虚像便分成无数个,恍若封存于水晶的棱角之间。少年不由得将她视作从涟漪的张力中诞生的曲线,她强加于人的愿望,以及父亲的诅咒,就像波纹曲线上透出来的一丝微光,只是倏忽间一闪而过。他甚至怜悯她,把她视作自己的孩子,也毫不感觉僭越。崇高的母爱从他心中喷薄而出——那是纯然创造的爱,也是母神的爱。那爱是暖色调的,透着一股潮湿的温暖。于眼前承托神秘、承托记忆、承托世界的河流,难道和子宫中的羊水有任何区别吗?

少年释怀了许多痛苦,不由得落下泪来。两滴泪落到地面上,脚下的土路便化作浩淼无垠的星空。河流也回归它的始发地,成为横亘寰宇间的银河。那泪珠没有散失在黑暗的宇宙中,而是以两颗星体的姿态留存下来,一前一后,一蓝一橙,位于天鹅座的头部。少年发觉自己已经与“神秘”和“感受”本身融为一体——那两颗泪珠,正是诗人决然无法触及的辇道增七。不过,另有几颗星在同一时刻,于四周妖冶地闪耀起来。名为“世界”的处在天津一,名为“子宫”的处在天津二,名为“盲盒”的处在天津四,名为“观音”和“诗歌”的分别处在天津九和天津八,而在由弯曲水道变作的天鹅脖子中央、位于辇道增七和天津一之间的那颗辇道增五,则被“记忆”的名讳所占据。这十字架状的星座正朝自己移来,和昨晚梦中的蛛网极为相似。少年鼓起勇气张开双臂,像基督那般让四肢被北十字架锚住。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考验,无数声音混着女主人的箴言伏于耳边,叩问着他意义的问题。他经受反复的拷问,坚定意志,让意识遍布苍穹,以沉默应答那些从女主人那里习来,妄图钻进脑壳的观念。终于,在责问的洪流中,他触及到了亘古恒存的诗句,那诗句仿佛潜藏于任何空隙间,搭建出他与世界共有的构造本身。它超越了沉默,成为了连沉默都难以撼动的不可表达之物。少年深深吸气,感觉视野愈发宽阔——整个宇宙逐渐鼓胀、扩大,直至变得薄如蝉翼,强烈的晕眩感猛然袭来,唯有广袤的白从他眼前掠过。少年最后才意识到,原来那随着宇宙一同扩大的,还有已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5

外祖父结束晨跑后,把暖瓶里剩余的水一饮而尽,径自朝南门走去。每走一步,他都留神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这癖好伴了他一辈子,只有在跑步时,他才能忘却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双脚的运动。肌肉的疼痛让他无比畅快。他回到家,按了按门铃,见无人应答,只好自己开了门,走进家中。

留给少年的早点还残存在大厅餐桌上的白瓷托盘里,那面包规规整整,一口未动,均匀涂抹的炼乳在暗处显得尤为发亮。外祖父知道昨天他们母子吵了一架,定是他心情不悦,才赌气不吃的。他自认为摸透了少年的心理,一边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把这事跟他母亲叙叙,一边换了衣服,洗了手,来到二楼母亲的卧室门前,在门板上敲了敲,将把手拧开。书页顿时雪崩似的从门框上方倾倒下来,把他的身子埋住,眼镜也不知冲到了何处。他连忙双手撑地,开始在齐腰的纸堆里来回翻找,摸到个硬物也来不及分辨,就急忙往脸上戴。外祖父平生无比憎恨这种“年轻式的刺激”。他觉得人的双脚所站之处——无论有意无意——都理应稳如磐石、不可撼动。据传他几十年来从没打过一个趔趄,现在不仅破了功,还突然跌了一跤,惹得他极为气恼,结果那硬物不是眼镜,把他鼻子内侧的泪骨又磕了一下。外祖父急得几乎要骂出声来。好在他一手丢开硬物,另一手很快就摸到了眼镜浑圆的镜框,这下方定了神。他随即戴上眼镜,站起身,拿起这让人遭罪的硬物仔细端详起来。这是尊前所未见的金铜观音像,那菩萨站在莲花基座上,神态安详。只是她那玉手既不向外做施无畏印、也不拈花指做说法印、更不似送子观音那般怀抱婴儿,而是捧着略显丰腴的小腹,好似怀孕了一般。外祖父伸手摸了摸,那地方果然有刻意为之的凸起,于是便立马把它摔到一边,心中暗骂道:“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怎能让菩萨怀孕呢?这像早晚得给它扔了!真是造孽!”说着便把双脚插进纸片的“水洼”中,朝母亲卧室走去。

他走进去一看,发现屋里的装潢摆设和印象中截然不同。本应放着梳妆台的东墙如今立着一面书架,无数纯白色的纸屑从里面冲倒出来,连柜门都压塌了几扇。外祖父朝左望去,原本铺着绒毯的大床变成了一架小巧的沙发,放衣柜的位置则空无一物,和母亲旧宅的书房极为相似。他又环视几许,依旧不见母亲的踪影,叫了两声,亦无人回复,心里感觉颇为奇怪,只好小心翼翼地淌着纸片走出来,想去对门少年的房间里看看。

外祖父刚把门打开个缝隙,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立马攀着门沿斜跳出来。外祖父来不及躲闪,愣是被它按倒在地。蜘蛛毛茸茸的腹部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想挥舞四肢,却根本使不上力,不知是被那八只强力的蛛腿按住,还是被蛛丝捆住了,唯有平日里令他舒爽的酸痛感如浪潮般涌来,疼的他不得不咬紧牙根。额头的汗水渐渐流到眼窝里,像一粒珍珠嵌在泪骨外皮的淤青上。他不敢吱声,生怕扰动了眼前的庞然巨物,只是久久盯视着它腹外毛皮上微微颤动的条纹。过了一会儿,土蜘蛛突然抽身钻回房间,好似在刚刚的几分钟内完成了件巨大的工程,看来根本没把身下的猎物放在眼里。外祖父爬起身朝四周看去,屋内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从屋顶到墙壁,各处都有,堪称天罗地网。外祖父急不可耐地奔至楼下,发现屋门早已封死,更有些许蛛丝编成的锥体斜插在玄关处,没给人留下丝毫立足之地,各处的窗户亦被缠得密不透光。他又跑回自己房内,手机信号全无,倒是落地灯还能打开。他满头大汗地绕了一圈,最终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那里铺满了棕色系的马赛克瓷砖,不到十五平米,每一块都被切割成九个全等的正方形。他将双腿并拢,用穿着运动鞋的双脚交替点地,许久都没有再移动半步,直到从那观音像的腹中,传来了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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