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四章 父爱如山(2)
厢房的窗户敞开着,他多少有点嫌弃督江候刚脱下来的那一双布靴散出的腌菜味儿。
他憋着气提鞋就往窗边走,“给您放那边吹吹,这样明天穿起来也舒服。”
高阳端的洗脚水自然是按照袁二公子喜欢的温度来的,对于寻常人来说有点烫。袁成业一脚踩进去的时候嘶嘶直喘气,脚丫子上上下下,水花溅了一地,直到一双老脚被烫得泛红了,他才终于适应了这个水温。
他品了品,竟还觉得自己被烫得挺舒坦!
嘶嘶喘气变成了嘶嘶叹气,袁成业舒坦得连眼睛都眯成了缝,就等着儿子来伺候了。
在袁家人面前一身傲骨的袁二公子搬了个板凳,在木桶前坐下了,撸起袖子准备干洗脚工的活儿。
水已经被搅得有些混了。督江候的一双脚一直红到了脚脖子,可谓是红白分明。
收人钱财给人洗脚,这活儿也不能干得太马虎。他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骨头。
这双脚很丑,皮瘦干枯,成片的茧子摸起来就像是在摸老树皮似的。就算在这么烫的水里泡着,也没见软乎点。他的脚骨骨节突兀地凸显着,让人不禁去想,这么一双脚穿进鞋子里,到底是脚皮先磨没了,还是鞋面子先给磨破了。
督江候整个人看起来都洗舒坦了,笔直的背脊终于有了弧度,看起来放松极了。他两肘撑在自己的腿上,偏着头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老大不小的孩子五官十分清秀,看着都不是块行军打仗的料。但那一张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的脸上,却有一双十分睿智的眼睛,像极了督江候。
袁赫贤被他瞧得浑身都不自在,皱着眉头问,“看什么呢,爹!”
袁成业咧嘴笑了,满眼都是柔情,“我们贤儿还是长得像娘多一些!”
他嘀咕了一句,“这还用得着你说……”
老爷子两手撑在了身后的床板上,望着屋顶叹气道:“当年你娘其实是想跟着你一起去夷城的。虽然不能陪着你上山修行,但要是离你近一些,多少也能予你些照拂。是我……”他说着复又是一叹,“是我不让她去的。因为只要她离开了晏都的袁府,就再难回去了,你在袁家的地位也就不保了。”
袁赫贤随口嗯了一声,“大娘容不下我们。”
“你娘虽不是我的原配夫人,但也是我袁成业三媒六聘用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她是袁府的二夫人,你亦生得光明磊落。”他欲言又止,“儿子,爹知道你心中有怨。但千错万错,都是你爹的错,与你娘无关。你要怨,就怨我吧!”
袁二公子没啃声,只是好奇既然老爷子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怎么还能好意思腆着脸皮来同自己挤一间屋!
奈何袁老爷子今晚不但要和儿子挤一间屋,还要与儿子挤一张床。
他洗漱完后坐在床板上,十分自然地问道:“你睡左边还是睡右边?”
此时的袁赫贤真是无比庆幸这个客栈的厢房是大通铺,通铺中间还有一张短腿小桌。他推着小桌把它推到了床头,硬生生地把它搁在了两个枕头的中间。
即便是睡觉,袁二公子也不想面对他爹那一张夹生的老脸。
“我无所谓,右边吧!”
不多时,油灯便就熄了。
与自己不喜欢的人同寝,袁赫贤觉得自己今晚多半是睡不着了。然而奇怪的是,随着灯火熄灭,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安稳感缠绕了上来。仿佛只要有身旁的人在,他就可以踏实地睡。即便半夜从窗户外翻进来个强盗,他爹督江候也能闭着眼睛把人揍趴下,不需要他抹黑起来去给强盗脑门上贴符咒。
窗外月高云淡,晓风拂金桂,带来了丝丝缕缕的甜香,若有似无。
思绪渐渐沉浮。半梦半醒之际,袁赫贤觉得有人给自己提了提耷拉在肩头上的被子。
除了高阳,还能有谁呢!这十多年,也唯有高阳会不辞辛劳地在半夜照顾他。这么想着,袁赫贤急速坠入了梦乡。
袁二公子贪睡,一觉奔着日上三竿乃是常事,睡到妙音师太亲自去他屋里揪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拎去讲堂上早课也不是没有过。
高阳早就习惯了,飞天镖局的人也见怪不怪了。
今日他屋里多出个督江候来,就更没有人敢去敲门了。
袁赫贤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爹袁成业正坐在不远处翻着他昨夜搁在那里的一册兵书。
他坐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肆无忌惮地伸了个懒腰,成功吸引了大人的注意。
“醒了,小子?”
袁赫贤揉了揉眼睛。
“睡饱了没?”
袁成业看起来精神头十分不错,想来昨晚他也睡得十分舒坦。
“这都几时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你从小就贪睡,吃个饭都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睡着。你都这么大了,我寻思这毛病大约是改不掉的,所以就没上脚踹醒你。”
他说的莫不是自己还没断奶那会儿!袁赫贤真想感谢自己的爷爷给自己生出了这么个爹来!
穿上鞋,袁二公子顶着一头的乱发,十分不羁地开门伸了个头出去,闭着眼睛就是一声招魂般的大喊,“高阳!”
碗筷声叮铃咚隆,随后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往这里来。
没见人影,袁二少瞌着睡眼,带着浓重的鼻音继续招魂,“高阳,快来……”
从小到大,只要他家二少早上一睁眼,对于高阳来说就是一天鸡飞狗跳的开始。他也顾不得吃到一半的饭,赶着就去伺候这位小爷,尤其今天还有老爷在旁监工,他不敢怠慢。
“少爷,你怎么这副形容就出来了!”高阳把他往屋里推,“你也不怕被瞿家小姐瞧见!”
袁成业手上翻书的动作一顿,抬头的同时,带着疑问的目光便就精准地给到了高阳。
高阳不慌不乱,盲羊补牢,“你倒是没什么,人家一未出阁的姑娘见到你这副模样会作何感想!要是让五公主撞见,回头还不得找武皇帝参你一本!”
督江候闻言挑了挑眉,觉得自己眼光不错,当初挑的这个书童倒是没挑错人!
袁家二少随手拿起了床尾放着的一件衣裳,刚要往身上套,就被高阳拦了下来。
“今日就别换衣裳了,换了也不能洗,洗了也没处晾!你再穿两天!”
他把衣裳夺了过来,随手往督江候身边的桌子上一放,就去拿昨天的外袍给袁赫贤穿。
本不过是随手那么一放,不巧的是还就把瞿家小姐那五大三粗的针脚给暴露了。
袁成业看着那件外衣上缝补的针脚,皱了眉头,“高阳,你这针线活的手艺,怎么这么差劲!平日里你就让你二公子穿这个出门见人?”
高阳愣了一愣,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他倒是想拆了重新补的,奈何他家公子就是不让!非但不让,还想穿出门去,也不知道是想给谁显摆!
为了不丢袁家的脸面,高阳把他家二公子整理体面了才把人放出门去吃饭。袁成业没有跟出去,他叫住了高阳,与他说了些话。末了让他把童大成和潘时叫了过来。
袁赫贤百无聊赖,坐着边吃饭边看着高阳、童大将军以及那位潘姓车夫进进出出。遂觉得有些事老爷子果真是不会同自己讲的。要想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改天还得自己从这群人的嘴里套。也许往他们脑门上贴符咒是个最省力的法子,但那费血。思及至此,袁二公子隔着衣袖揉了揉自己小臂上那道疤痕,十分坚定地作罢了这个念想。
大半个时辰后,督江候终于从屋里出来了。潘时赶着去给他牵马,而高阳和童大成则齐齐跟在他后面送他。
袁赫贤长出一口气,因为老爷子可算要走了!
他有点小欢喜,还有点小雀跃,但他必须摁着这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先把人给送走。
袁二公子一反常态,十分懂事地把亲爹送出了客栈的门。潘时牵马过来,把缰绳递给了督江候。
袁成业手里拽着缰绳,眼睛却还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似乎是舍不得。
已近午时,客栈外的街巷已经十分热闹了。马蹄子不安分地踩着地,仿佛是在催促。
“爹,快走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坞镇。”
袁老爷子没说话,只是沉淀下五味杂陈,仔细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也不过是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用力握了好几下,无声地叮嘱着他此行务必小心。
骏马载着督江候一骑绝尘,连头顶的艳阳都追赶不上他。他在酉时过半的时候路过坞镇,但并未停留。眼前的地平线红了一片,是霞云烧出的火墙,却挡不住他的去路。身体的疲惫亦拦不住他的脚步。他须得在今夜赶回江都,于公于私他都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坐镇督军。
天幕坠了下来,马道沉入了夜的寂静。不远处,江都岿然不动屹立在马道的尽头。城墙上有火光,是巡卫在值夜。
袁成业快马加鞭,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许是夜太深邃,城门口的巡卫没能认出来人,十分不客气地连人带马给拦了下来。
“何人,竟胆敢夜闯江都!”
袁成业着实是累了,懒得说活,直接以令牌示人。巡卫是个愣头青,没看清还举着火把靠过去看。待到看清了,也就吓跪了。
“侯……侯爷……大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城内隐约传来了打更人的锣声,在这宁静的深夜格外引人注意。
督江候没有一句废话,沉着声道:“开门。”
巡卫小跑着就走开了。不一会儿,铸铁的城门发出了承重的响声。
督江候策马扬鞭,伴着铁蹄声渐渐消失在了深夜之中。
江都城东的袁府,灯火还亮着。丑时也已过半,但依旧有人在等门。
袁成业下了马还没拍门,门就开了。
“侯爷!”老管家带着马夫出来迎他,“您可回来了,少爷一直等着您呢!”
他把自己的坐骑交了出去,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深夜的风有点冷,刮得脸疼。但好处是能让混沌的灵台变得清明些许。
袁府的长子听到动静也出来迎他了。
“爹!”
他嗯了一声,脸上却没有见小儿子时的那番慈爱,只余为父的威严。
“爹,追上贤儿了?”
“追上了。”袁成业的嗓音有些沙哑,脸上却忽而有了些许笑意,“两年没见,那小崽子好像又长高了些!”
袁宏渊也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长高了,现在都与我一般高了!就是不习武,瞧着瘦弱了些。”
“与寻常人家的儿郎比,他不差就行。”他话锋一转,“他手里的兵书,是你给他的,还是他又从你这里顺走的?”
“就算我不给,他也会来顺。还不如直接给他来得干脆体面。”
老爷子沉了沉,“我并不想让他去面对那种真刀真枪的场面。”
袁宏渊也默了少顷,望着庭院里红得似火的枫叶道:“贤儿大了,爹!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想法了。”
“我知道……”
一阵风当面吹过,让他更清醒了些,继而转移了话题,“我与大成和高阳又交代了几句。”
“他们临走前,我也已经都交代过了,尤其是大成。爹,您不必如此忧虑,他会护住贤儿的。”
袁成业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怎么就在那个时候离开了晏都……”
袁府长子说了句实话,“如果那时爹在晏都,这门差事也未必就会落到其他人的身上。”
老爷子斩钉截铁,“但我定然不会同意!”
“不同意又能如何呢!还能抗旨不成……”小督江候满脸的思虑,“爹,这一仗,不得不打吗?”
“渊儿,你还不明白?武皇帝让贤儿卷入此事,那是柿子挑软的捏,就是逼着我们袁家去打这一仗的!”
“可一旦我们出兵了,不就正中了东屏王的套?”
“一个愿打,另一个就等着你来打。比起东屏,邕国地大物博。咱们的皇帝根本不觉得自己会败。当初和亲一事,他们可不就是这么一拍即合的!”
袁宏渊脸色沉凝,“他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能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他登基时邕国国力要胜过东屏一筹,却以为现在的东屏还是当年那个东屏。”
“这要是真打起来,孰胜孰负难料!”
“我不是没与皇帝说过,但……”督江候也只能苦笑,“他说,你们袁家的帅拿不下东屏,那就换个人来!他指的,除了庞倍,还能有谁!但你以为庞倍想要的,当真是督军的帅位?他那浪荡子庞巍能把庞家那群土兵管好就不错了!要他带着督军去滔江上和东屏人打水战,这同要他命有什么区别!”
“庞倍老奸巨猾,武皇帝太过自负!”
袁成业点了点头,“咱们的皇帝还是太年轻啊!耳旁又有奸人阿谀奉承,煽风点火。”遂叹道,“我袁成业戎马一生,不成想到了暮年,竟要与奸人勾心斗角!”
小督江候心寒道:“我们袁家三代人替邕国打仗,到头来就得了武皇帝这么一句话……”
“渊儿,皇命难为。既然这一仗必须得打,那我们也只能思忖对策了。”
父子俩并肩走着,身后早已不见了管家的身影。夜风萧瑟送秋凉,好似有一根无形的重担微微压弯了他们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