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妈妈是爱你的
算起来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当时李萍萍的父亲承包了一大片葡萄园。在他的精心侍弄下,葡萄长得又甜、又大、又好吃,在那一带很快出了名。
葡萄确实好吃,加上还可以自己采摘,多了新鲜感和乐趣。所以每到秋天成熟的时候,总有市里的人跑到这来买葡萄。
这些人开着车,衣着光鲜,不差钱,只要东西好就行。
每到卖葡萄的那些天,李萍萍就要跟着摘葡萄,装箱,收钱,经常累得晚上倒头就睡。
这不,又有三四辆车等着呢,李萍萍忙不过来,忍不住抱怨,咋不让我哥来帮忙?他天天在家玩,啥也不管!
父亲手脚不停,转头瞪了李萍萍一眼:干你的活吧!
李萍萍嘟囔着,不敢停下手歇歇。
总算装完了这辆车的葡萄,又一辆黑色小车开到跟前。司机打开车门,一个年轻时尚的男孩走了下来。
男孩子眼睛好亮啊,李萍萍顿时觉得自己灰头土脸起来,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父亲迎上前去:“今天想自己摘葡萄,还是我们给您摘?”
男孩子瞟了一眼李萍萍,想了一下,“一起摘吧。”
当年18岁的李萍萍,就这样认识了华正刚,一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
那个秋天,华正刚来来回回拉了好几次葡萄,每次来都不空手,礼物是越来越贵重。
当然,除了给李萍萍的,像那些好烟好酒,自然是拿给李萍萍的父亲的。
李萍萍长得好看,搁在城里,也是个少有的美人,最主要是看着干净、清爽。
遗传真是说不清,不知道她那长相普通的父母,怎么就生出了这么好看的丫头来。
如果不是遇见华正刚,李萍萍就要和隔壁村的一个男孩子订婚了。
那男孩早就看上了李萍萍,为了有钱娶她,托市里的亲戚帮忙,去了日本打工,还有不到一年就回来了。
两家已经说好,等男孩子回来就订婚,彩礼钱肯定比村里其他人家的都高。
可命运就是这么琢磨不定。
李萍萍显然是倾向华正刚的,华正刚让她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光彩照人,灿烂又美好。
华正刚的父母知道儿子又交了个女朋友并没有在意。一个农村丫头,以儿子的性格,要不了多久,就会断了。
李萍萍不久被接到了城里,因为华正刚给她找了一份工作,还是办公室文员。
李萍萍的父亲很高兴,女儿找了个市里的对象,又有了正经的工作,他脸上也有光啊!
可李萍萍的父亲不知道,那份工作只干了一个月,李萍萍就失业了。
因为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华正刚父亲的朋友,人家根本不缺文员,更何况一个初中学历的人。
当然了,那一个月的工资也是华正刚事先就塞给人家的。
只是这事一直瞒着李萍萍,她还以为自己真的上班了,真的失业了。
从此,李萍萍缩在出租屋里,过起了衣食无忧、有人关爱的幸福生活。
半年以后,李萍萍怀孕了,怯生生地问华正刚怎么办?
华正刚也犹豫了,当晚回到家,和父母商量怎么办。
父亲还没说话,母亲第一个炸了,怎么办?赶紧把孩子打掉,把这农村丫头送走!
华正刚也火了,农村丫头怎么了?我喜欢!我娶!不要你管!
母子俩当晚吵得不可开交,家里电视也砸了,杯子也碎在了墙上。
最终,儿子战胜了老子。李萍萍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嫁了过去。
女儿出生的时候,公婆来医院看了一眼,抱都没抱孩子一下,扔了五万块钱就走了。
李萍萍不敢埋怨公婆,毕竟还是给了钱的,不像自己的娘家,既见不到钱,也没人来照看。
独自照顾孩子实在太累了,更何况她自己才20岁,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她喊华正刚帮帮忙,华正刚正玩游戏呢,打扰了他,骂骂咧咧几句,身子动都没动。
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好在女儿自小身体强壮,随了爸爸,长得好看,随了妈妈。
在父母争吵中长大的女儿,反倒性格强势,说话也厉害,从小就是个孩子头,不服就战。
李萍萍柔柔弱弱的性格,管不了丈夫,也管不了孩子,只有憋屈的份。
华正刚还是在他父亲开的工厂里上班,越来越忙,常常夜不归宿。
关于丈夫的风言风语传到李萍萍的耳朵里,她无能为力,只有把精力用在教育女儿身上。
可才几岁的女儿,常常几句话怼得她无话可说。
女儿常说的一句话,和她爸一模一样:
“先管好你自己吧!”
是啊,自己没工作,没钱。房子是公婆的名字,这么多年根本没过户,她也没资格要求过户。
工厂也是公公的,华正刚虽然是独生子,可现在毕竟只是给父亲打工。
每个月的生活都要跟丈夫伸手,还得看人家的脸色。
指望娘家是不可能了,嫂子生了个男孩儿,哥哥在哪打工也干不长,一年到头基本都是在家闲着。父母的那点钱,都贴给哥哥一家了。
母亲前几天打来电话,劝她不然再生一个吧,兴许就是男孩了呢。
李萍萍琢磨着,若是真的生个男孩子,自己在这个家有了功劳,留住了丈夫,说不定公婆也对她好了呢。
李萍萍偷偷停了避孕药,果然,没过两个月,她又怀孕了。
当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华正刚的时候,丈夫的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生气地把手里的杯子摔到了墙上,就像当初和母亲吵架时一样。
李萍萍说什么也不打胎,任凭华正刚怎么骂她,甚至用离婚威胁她。
她要用这个孩子改变自己的命运。
婆婆知道她怀孕了,倒是有了笑脸,时常过来,给她留点钱,或是买些营养品什么的。
李萍萍心里安慰了不少,天天祈祷着这次能是个儿子。
孩子生下来了,又是个女儿。长相依然随母亲,好看的要命,可就是一张脸苍白得很,哭声也像个小猫似的,细声细气。
医生检查后,告诉他们夫妻俩,这孩子不仅心脏有问题,身体其它方面也不大乐观。
华正刚转身就出了医院,再没回来看她们母女一眼。
婆婆雇了人,照顾她们母女直到出院,也就没了踪影。
李萍萍带着两个女儿,缺吃少穿,艰难度日。
每到小女儿病了,得住院时,华正刚还是去付了住院费。只是其它时候,很难找到他的影子,更别提钱了。
为这,李萍萍从不敢提出离婚,她不知道离了婚,小女儿的病怎么办?
不得已,她断断续续地四处打工,可都干不长就被辞退了。
两个孩子都需要照顾,尤其是小女儿,动不动就生病,谁愿意雇一个三天两头请假的底层员工呢?
只能低声下气地求婆婆,多少给点生活费。时间长了,婆婆也能躲就躲,避而不见了。
李萍萍知道,华正刚已经有了别人,听说女方家里条件还不错。
看样子,公婆对那个女人还是满意的,说是已经答应了给套小别墅。
有次在下班路上,遇见华正刚的表妹,表妹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时,李萍萍早已经心无波澜。
她知道,离婚只是早晚的事。能拖就拖吧,离了婚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又过了两年,李萍萍并没有等来离婚。反倒是那个女人,又有了新的男友,跟着人家结婚出国了。
华正刚偶尔回家,住了一两个晚上,就又不知道去哪了。
李萍萍对丈夫的心一点点死了,他只要给女儿治病钱就行。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小女儿12岁那年,华正刚提出了离婚,李萍萍不同意,两个人对簿公堂。
房子是公婆的,家徒四壁,没有什么财产。换句话说,李萍萍几乎是净身出户。
两个女儿,一人一个。法官询问李萍萍的意见,李萍萍如鲠在喉,艰难地说,要大女儿。
于是,离婚后的李萍萍除了一些锅碗瓢盆,随身衣物,只有一项大额财产:自己的大女儿。
婆婆还算有良心,给她在老小区买了个二手房,一室的。房子挂在了大女儿的名下,母女俩好歹算是有了个家。
李萍萍当时在一家饭店做杂工,每天下班很晚。
大女儿没人管教,学习一塌糊涂,倒是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成了那一片的老大。整天的不是喝酒抽烟,就是组织人打架。
有天正上班,女儿打电话来,说是肚子被人扎了两刀,住院得手术,要她过去签字。
李萍萍两腿发软,跌跌撞撞赶到医院。里三层外三层的年轻人当中,女儿躺在那里,血浸透了衣裤。
还没等她哽咽地说出话来,女儿冰冷而不耐烦的眼神甩在她的脸上:
“赶紧交钱办手续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女儿看了身边的男孩一眼,男孩子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李萍萍。
李萍萍这才想起来,光顾着担心,忘了借钱了。
她赶紧接过钱,转身去办手续。
身后,躺着女儿,和围着她的一大群黄发、纹身的年轻人。
手术很顺利,幸运的是,这两刀都没扎到什么重要器官上。
女儿被推进病房,李萍萍才挤进来,想问问女儿怎么样?
女儿看都没看她:“你赶紧走吧!我有他们照顾呢。”
李萍萍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退出病房,一步一步向电梯口移过去。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追出来,小声地说:“阿姨!你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李萍萍点点头,眼泪哗哗地淌,说不出一个字。
“老大其实人很好的,多亏她罩着我们呢!就是脾气不大好,阿姨别放在心上。”
李萍萍喉咙被堵得死死的,说不出一个字。
电梯来了,李萍萍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面的人满满当当,全都沉默无语,没有人上前安慰她。
李萍萍照样天天去上班,午餐过后的空档,跑去医院看看女儿。
女儿还是理都不理她,偶尔也会让她带几件换洗衣服什么的,除此之外,就是吼着让她走。
女儿出院了,李萍萍上班,不好请假。她的那些所谓朋友把她护送回了家。
渐渐地,女儿能在屋子里走动,能下楼转转,能出去喝酒了。
李萍萍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和女儿商量,能不能麻烦她去看看妹妹。
大女儿白了她好几眼:“看什么看!她都恨死你了!”
是啊!……李萍萍失魂落魄。
离婚以后,小女儿跟着父亲搬去了新家。
可没过一年,父亲的新女友怀了孕,闹着要小女儿搬出去,说看着这病怏子就烦。
华正刚被闹得没办法,另买了套楼房,让才13岁的女儿自己搬过去住了。
李萍萍不是不想看小女儿,可每次去,小女儿都不见她。
女儿哭喊着:
“你为什么要我姐,不要我?不就是嫌我有病吗?”
李萍萍的心碎成了粉末:
“我哪有钱给你治病啊?他毕竟还是你亲爸,总还是会管你的。”
“你自己没用,就别在我面前装可怜!”
女儿拼命打她,让她赶紧走!以后再来,就死给她看!
李萍萍一路哭着回了家。想女儿了,就在女儿楼下转转,不敢让女儿看到,怕女儿真的想不开。
这两年,李萍萍上班太忙,再没见过小女儿。只在大女儿的口中,得到一点点妹妹的消息。
大女儿冷着脸没搭理李萍萍,半个月后还是去看了妹妹,结果却一天一夜没有回来。
李萍萍的心七上八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下班回到家,大女儿正躺在家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
茶几上的菜盘里已经所剩无几了,看样子,她是饿坏了。
李萍萍不敢问,倒是大女儿瞟了她一眼,慢慢地说:
“我妹送医院了。”
“咋了?”
“精神病院。她脱光了衣服跑到街上,我按都按不住。”
李萍萍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天刚亮,李萍萍就坐车去了城郊的精神病院。
这次,小女儿不再躲她了,还冲着她嘎嘎地笑:
“我妈嫌弃我!我爸也嫌弃我!你们都说我长得好看,为啥他们都不要我?”
女儿突然声嘶力竭起来:
“我不好看!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女儿突然凑到她面前:
“我好看吗?”
“好看。”
女儿又嘎嘎地笑起来,蹦蹦跳跳地在房间里转圈。
“我好看吗?我好看吗?……”
一个月以后,李萍萍把小女儿接回了家。
过了几天,李萍萍下班刚回到家,有人敲门。
是楼下的邻居,一脸的不高兴。
“章姐,有事吗?”李萍萍小心的问,心里隐隐不安。
“你家里能不能小点动静,怎么半夜三更还蹦来蹦去,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实……实在对不起!我一定注意。”李萍萍陪着笑脸。
小女儿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满屋子转圈地蹦:“你们都说我好看。我好看吗?我好看吗?”
门口的章姐懵住了,愣愣地看着小女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我小女儿,我一定管好她。”李萍萍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又想回身拉住女儿。
第二天,家里被铺上一层泡沫拼接地板,旧的。老板娘的妹妹以前开过幼儿园,这些一直丢在地下室里。
老板娘让人拉了过来,说是正好腾空了地下室。
又过了两个月,章姐又来敲门。
李萍萍心里不安。章姐却不是来告状的。而是告诉她,帮她申请了低保,让她第二天去办手续。
李萍萍跟大女儿说起这事,大女儿撇撇嘴,轻蔑地说:
“有手有脚,活到领低保的份上,真够丢人的!”
李萍萍没接茬,女儿说的不对吗?
再见到华正刚,是在拘留所的门口。
“你是怎么管的孩子?都让你给带坏了!”华正刚气急败坏,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他看都懒得看这个女人一眼。
李萍萍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走了过去。
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吗?
大女儿出事了。起因是一直跟着她的一个女孩,就是她住院时,和李萍萍在电梯口前说话的女孩。
女孩子交了个男朋友,准备谈婚论嫁了,才发现那男孩子至少还有三四个女友。
女孩子想不开,留了遗书就割腕自杀了。
大女儿当晚就带了几个人,将男孩子堵到出租屋里,砍掉了他的一只胳膊。
李萍萍费了不少周章,总算见到了大女儿。
想着小女儿估计也想姐姐了,顺便带上了小女儿。
“唉!干嘛这么大火气?”李萍萍轻轻地叹息,恐怕语气重了,大女儿不高兴。
“因为我不像你,活得那么窝囊!”
李萍萍看着大女儿,被噎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你回去吧!我没事。”大女儿面露不耐烦,头扭向一边。
李萍萍看见女儿的眼睛里闪闪的,是眼泪。她可是在很小的时候就不会哭了的啊!
“知道你没事,妈在家等你。”李萍萍第一次觉得大女儿离她这么近。
她站起身,想拉小女儿回家。
不知怎的,身边的一直面无表情的小女儿突然嘎嘎地笑起来:
“我好看吗?妈!”
这一声“妈”,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李萍萍的心。
她转过头,对着泪水中影影绰绰的脸回答:“好看!你一直都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