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
01
我探出头看了一眼,她仍在那里,没有离开。太阳光有些毒,她站的地方没有丝毫能遮挡的阴凉地儿。小女孩在她怀里,把头紧紧埋下去,整个脸贴在她身上。
我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看向院子里一步之遥的门诊大厅,昨天的门庭若市此刻寂静的像一副黑白老照片。像我一样吗?我愣了愣,重新坐下来。
我是这所防疫站的保安,保护这道铁闸门内一院平安。比如此刻,外面这个女人来自封控区,身上或者带有潜在病毒或者没有,但我的职责就是坚决不能放她进去让她给她身边的小女孩打狂犬疫苗。不管她的眼睛里有多么的无所适从,她的背影有多么倔强,我强压下心里的柔软,默默摇头。
当然,若是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给我一拳,硬闯进去,我也是保不了谁的安全的。一个快花甲之年的老头也只能吓唬吓唬妇女儿童。算什么保安。就是一看大门的。
“一个看大门的,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还问我要身份证!” 有时候连妇女都吓唬不住,就骂到我头上了。5个小时之前我就是被人这样骂惨的。
昨天下班喝了点小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在水龙头下冲把脸,哼着小曲晃悠着往大门口走去。日常活动区域只在这防疫站围墙内外,没有儿孙的事可以操心,顺道也不操心各类新闻大事。虽说这看大门工资低,不过包住宿避免了我成为流浪汉的可能,让我对防疫站充满感激,但凡各种命令我都积极执行。
“赵叔,看你这精神头这一觉睡的不错啊!” 小王穿着蓝色防护服站在大门口。
“啊...哈。你们这是要出诊?”
“对。赵叔,赶紧把口罩戴上。今天进入的人都要看认真了,不戴口罩,健康码是红码黄码的一律不准进。”
“哦,行嘞。这是出啥情况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口罩,一边戴上,一边看着医生护士拎着装备上车,仔细辨认里边的身影。
“南边一小区出现了病毒传播。已经发现5例感染者了。我们受调,去做检测。赵叔,你两耳不闻门外事,一口小酒喝到嗨,可不行啊,得关心关心咱们周围的事。来看看新闻。” 小王说着,把手机递到我眼前。
宜安市第2号公告:南湾路5号院出现一例AN病毒感染者,该病毒具有传播快,发病重,潜伏期长等特点。现已将南湾路街道社区全部封闭,任何人员不得出入。去过南湾路5号院的所有人主动上报行踪并居家隔离。
“这咋又出现了。行,其他事干不了,这门一定能看好的。放心吧!”
看着他们的车离开,我关闭了电动铁闸门,只留一个容两个人通过的小口。许是之前不曾注意,就这一会儿工夫就听到了两辆救护车呼啸的声音。思绪也似乎跟着车速往记忆深处跑去。
“妈,妈,醒醒,你醒醒看看我。妈------”
我默然的看着小蔚追着医护人推的担架车跑,默默的看着车顶的红色灯一圈圈闪烁,脚底板如一块磁铁被牢牢吸在地面上分毫未动。
小蔚。我唯一的女儿。
眼前似乎有片阴影,我抬起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正要穿过我往院内走去。
“您好,请等一下,您没有戴口罩。” 我伸手拦住了她。
“刚出来急,忘带了。回去就带上。” 她头也不回,停顿了一下,又准备继续走。
“您也没有扫健康码。”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这妇女是听不懂我说话?
“手机也忘带了。我就是这防疫站的。” 她的口气有点不耐烦。
哦,这次我听懂了。可是,这人怎么有点面生?我在这防疫站也呆了8年了,各个科室,男女老少叫不上名字的有,没混个脸熟的却没有。
“那您的工作证呢?我看一下哪个科室的,以后就记住您了。” 看这年龄,不会是普通职工了,不管是不是领导我也得罪不起。
“没带!”
我犯难了。有些人想去某些地方行使某些便利时就爱装成人家内部的人。眼前这妇女到底是不是院里的职工,我一时真确定不了。想想那隐藏的病毒,我心一横。
“那您出示下身份证吧,我核实一下。”
“身份证?” 那妇女终于回过头,眼神犀利,似乎没出示身份证的是我。
突然一声咆哮,吓的我往后退了一步。
“你算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竟然要看我的身份!”
我不是被她的气势吓倒的,是她的嗓门太尖了。过惯了独自一人的清净生活,还真忍受不了女人的歇斯底里。我不屑的重新站在她跟前。
“您没戴口罩,没有健康码,就是不能进去!”
“我还就是要进去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不让我进呢。” 她继续咆哮着。咆哮声引来了门诊楼里的小护士。这小护士我不光脸熟,还知道她叫小敏。
“赵叔,这是我们新来的汪主任。汪主任,别生气,赵叔肯定不是故意拦您,楼上开会正等着您呢。”
“他,一看大门的,不看看自己身份,还问我要身份证呢!”
小敏给我使了个颜色,拉着气呼呼的汪主任走了。我呆呆的站在一旁,是那个犯了错的人。
今天云洁生日,我想带她去菜市场看看,让她自己挑点菜,回来给她们母女俩做一桌好吃的。以前云洁最爱逛菜市场,她说那里能感受到人间烟火。我常常笑她说,你跳舞的时候就是天上的仙子,要回来当我的娘子,菜市场是你通往人间的路。
可是自从半年前那场事故,云洁再也不能跳舞之后,她就不再去菜市场了,不再出门了。我知道她爱美,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残缺。而我想让她走出自己的心囚,这个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许是今天阳光好,云洁竟然同意了。我不想让她受累,便让她坐在轮椅上推着她去。
“看见没,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多漂亮,是个舞蹈演员。现在只能做轮椅,再也上不了舞台了。”
“看到了,听说了。那一针还是她当医生的丈夫打的。要是换成别的医生,又是一起大医疗事故。”
“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换了别的医生,可能就没这样的事了,她也不用坐轮椅。”
“哪个?哪个?我怎么不知,是那个推轮椅的就是她丈夫?”
......
这样的闲言碎语我已经听习惯了。我故意大声的对云洁说着那个菜新鲜,这个菜蒜蓉好吃,不过红烧也行,云洁想怎么吃我就怎么做。但是在一个摊位买了三样菜之后,云洁便执意要回去,我明白她也听到了身后的议论。
“师傅,这里能打狂犬疫苗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一个女人拉着一个约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
我点点头,对她指了指牌子上的二维码。
我看着她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块绿色,便挥挥手让她进去了。那小女孩被她妈妈拉着,还一蹦一跳的。当年小蔚小的时候,我经常加班,云洁总是拉着她来医院找我,小蔚也像这般蹦蹦跳跳的。来医院还高兴的,大概只有小孩子吧。我看着小女孩的背影,今天第一次脸上浮出了笑意。
还在中伏天,太阳正毒辣的烤着大地。记得上一次这个病毒爆发的时候是大冬天,那时候专家说,天热了病毒就消失了。原来这病毒才最是与时俱进,比人变化的速度快多了。
虽然头上有屋檐,没有被大太阳直接晒着,依然觉得被地上的白光照的睁不开眼。我想进保安室里喝口水,还没跨过门框,就听到有点熟悉的尖锐声音。
“出去!出去!赶紧出去!”
我急忙退出来,果真是那个河东狮的汪主任。台阶中间站着刚刚进去的女人和小女孩。
汪主任站在台阶上边,我看到她的手向我指来:“你是怎么看门的?这从封控区出来的怎么会放进来的?”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女人的健康码的确是绿色的啊。
“你们赶紧走啊。你们在家隔离的,为什么要跑出来?我查查责任人是谁,怎么就放你们出来了?”
“我们也不想出来。可是孩子这狂犬疫苗也得打啊。”
“先别跟我说你的狂犬疫苗。你这狂犬疫苗是一个人的事,但AN病毒扩散就是社会性事件。”
“可是我们已做过检测,如果有问题,也不会站在这里。”
“做过检测谁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保证不了安全就是潜在风险!行了,赶紧离开。” 说完进了门诊大楼。
女人依然没动,小女孩在她身旁低着头,像耷拉着头的向日葵。
我思索着哪里感觉不对。
过了一会,女人还是没动。汪主任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见其人,只有那尖锐的嗓门不用喇叭也传到了大门口。
“赶紧走!不走,打110!”
女人慢悠悠的下了台阶。小女孩慢吞吞的在后边跟着,步子没了刚才蹦跳的欢悦。路过大门口时,小女孩看了我一眼,说:
“爷爷,我们去了好几个医院了。你刚刚不是说可以打针的吗?”
女人扯了一下小女孩,小女孩乖乖的不说话了。女人勉强的对着我笑了一下。眼看她们要走过去,我突然想到什么,问:
“你的健康码可是绿的啊!”
女人回头朝我点点头。
“那你不说你是从封控区来的不就成了?”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觉得不对的地方在这里。
女人叹了口气,说:“这也不能骗人啊。”
不能隐瞒踪迹,是疫情时防控的关键。这女人说的没错。
02
我坐在保安室里,已经喝了两杯水了。探出头去,太阳的强光让我忍不住合了下眼。当睁开眼时,她依旧在那里,没有离开。她已经在那儿站快1个小时了。那固执的背影让我想起了同样固执的云洁。
“妈,您和爸一起去吧。” 小蔚坐在她妈旁边使劲的撒娇。可是云洁始终没点头。
小蔚考上了医学院,明天是开学的日子,想让我们俩一起去送她。云洁让小蔚从小跟着她学舞蹈,小蔚有灵气没让她妈失望拿了很多奖,可是后来小蔚说舞蹈只是她的兴趣,她更想学医,她喜欢我拿手术刀的样子。
“去吧,看看小蔚未来5年生活的地方。你就陪着小蔚在校园里遛遛,我去给她收拾宿舍。”
云洁微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微笑我看了一年多了。从那次事故开始,从她的腿因为我扎针的错位再也跳不了舞的时候开始,她的脸上就是这种笑。眼神凄迷的,嘴唇抿着,嘴角轻轻往上勾。我希望她能痛哭一场,大骂我一场,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一个字儿都没有。我的情绪不知怎么就失控了,竟冲着她嚷:
“不就是走路有点瘸嘛,至于嘛,就是真断了一条腿,我也不会嫌弃你一丁点儿!”
"爸!”
小蔚的制止才让我意识到我说了什么。可是已经晚了。云洁性格好强我是知道的,出事前她是歌舞团的台柱子,有几个不忿的姑娘仗着自己年轻但依然没夺走任何一场大型舞剧的主角。出事后,她们来看过云洁两次,却是更明显的炫耀。后来,便拒绝任何一个人来看望她。
叮铃铃的电话声把我惊了一下,是个陌生的号码,小蔚的电话我记得烂熟在心,其他人的也不用记。但我还是接了电话。
“赵叔,我是马晓,小蔚晕倒了。”
我胡腾站起来,嘴巴里重复着电话里的话,“晕倒了?晕倒了?”
“这会醒过来了,您别着急。可能天气太热,中暑了。这边太忙,她自己先回去,看着她身体太虚,您照顾她一下啊。” 话筒里很乱,马晓扯着嗓子怕我听不见。可是我听的很清楚。
“好好,我就在门口等着,就在大门口等着她。”
“小蔚,你不该来防疫站,你该去省医院的。”
“我去哪个医院,他们都很欢迎。但是不能老让他们高兴,我也得高兴。”
“你在跟我赌气?”
“是啊,我就是赌气!想让我去省医院,拿起您的手术刀跟我一起回去!”
“.......”
“您一直说妈有心魔,可是您呢?妈从来没有怪过您,但是您却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妈走后,我也没怪过您!那时候您说,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妈,您从最有前途的主任医生调去当保安。可您不知,妈和我一样最喜欢看您拿手术刀的样子。后来妈走了,您有大把的时间了,为什么还这么看轻自己?是您过不去那道坎!您心里的这个毒什么时候能清除?”
从那以后,小蔚没再跟我说过话。自从云洁走后,我就搬到了这防疫站院里的宿舍。小蔚毕业回来固执的留在了防疫站,这样也好,防疫站没那么多病人,也轻松,不用熬夜加班加点上手术。小蔚每天上下班却从没有往保安室瞅过一眼,可是我每天能看上她一眼,心里就踏实。
我看见小蔚从出租车上下来时的苍白脸色,恨不能中暑的是我自己。我走上前几步想去扶一下她,她怔了一下避开了。眼看着她要走进院子,我在身后叫住了她:
“小蔚,爸有事给你说。”
“那您说吧。”
“有点复杂,你进屋里喝点水,我给你说。”
小蔚竟然拐进了保安室。我把水递给她,她把凳子拉到墙边,坐下来靠着在墙上。
我把门口那个女人和小女孩被汪主任赶出去的情况说了一下,当然没说因为不认识汪主任而被骂的事。
“她确实不应该跑出来。”
“汪主任也没说解决的办法。那女人也是担心孩子。毕竟AN病毒有没有在她们体内是未知,但是狂犬病毒已经在小女孩体内了。去跟汪主任申请一下?”
小蔚看了我一眼:“不可能!基于安全考虑,不可能再让她们进医院。而且市里要进行全民检测,医生都不够,没有人手再上门去跟她打针!”
"我去!” 我脱口而出的话让我自己惊讶。
空气安静的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我甚至觉得放在腿上的手有点颤抖。
“您终于记起您也是个医生了?” 小蔚的话淡淡的,许是累了,没有跟我生气的力气了。她闭上眼睛,整个身子依靠在墙上,像睡着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太不称职。瘦弱的女儿已经担负起跟病毒抗战的责任,可是我呢?浑浊的眼里渐渐起了一层雾。
许久,小蔚睁开眼,她喝完手中杯子里的水,站起来向外边走去,对着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我看到那女人和小女孩一起向她鞠个躬走了。
小蔚走回来,说:“那小女孩是打第三针狂犬疫苗,可以延迟3天。我明天要去封控区检测,在她住的地方附近,顺道去跟她打针。我现在去找领导报备一下。”
“小蔚,谢.......我....我晚上冻点冰块,你明天带上降温。”
“爸,这里的宿舍没冰箱吧。家里冰箱也没吃的了,你若回去了多买点。”
空气凝固,多久没听到这一声“爸”了,眼里的雾气竟化成液体不声不响地流淌。根植在我体内的毒似乎被拔了,藏匿在我和小蔚之间的毒素也散了,潜伏在这个城市的毒也一定会被清除!
向所有奋战在抗疫一线的逆行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