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2  本文已影响0人  子木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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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的不幸都是在某天突然降临的,伴着可怕的寂静,让人猝不及防。

1.漫长的一天

最先发现事情的是二姐。

取衣服的一对准新人咬着耳朵说笑着进门时,二姐正把西裤的裤腿往烫衣板的模具上套,她左手顺着裤腿往上,右手握着蒸汽熨斗“哧哧”地烫裤线。

临近五一劳动节,结婚的人多,有好几对新人订制了西装。因为衣服要得急,二姐就着开水吃了一个馒头将就了中午饭。取衣的客人来了,二姐手上的活计不由又加快了一些,她转头叫二姐夫拿架子上刚烫好的衣服。

姑娘在里间换衣服时,二姐夫听小伙子说电影院那里有个姑娘疯了,眉眼身材还挺好。二姐夫一听来了精神,当下腾地站起来,水也不喝了,抬脚就想出门,回头见二姐拿白眼瞪他,只好说:“我等你忙完一起去。”

衣服都烫好了,一对新人试穿后非常满意,于是交了钱说笑着走了。二姐捶了捶自己的后腰,后仰了几下脖子,疲惫的感觉消失了一大半。

“走!反正顺路,我们一起去看看。”锁好门,二姐和二姐夫一起朝电影院的方向走过去。刚拐过第一小学路口,他们就看到一群人在影院的东墙下看热闹,两米多高的墙上,一个长发披肩黑裤红衣的女子在墙上来回跑动,看得人胆战心惊。

人们大张着嘴,视线随着女子游走的身影来回移动。人群中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打着口哨,大叫着,“好!跑得再快点。”姑娘脚下又快了一些,翩若惊鸿,甚至故意左右晃了一下,“哦 ! 哦 ! 哦 !”人们随着她的跑动叫嚷着,人群越叫嚷,她跑得越来劲。

“是她?!”二姐呓语着瘫倒在二姐夫的臂膀里。

“林美!”二姐夫大叫了一声。

墙上的女子中箭一般定住了,她不再呵呵地怪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咚地跳下墙来,身体沉重落地的声音听得人心惊,下一秒,她拍了一下手上的土,又呵呵地笑了。她的眼神带着一丝凄凉,右手猛地抢过一个男人叼着的半截烟,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凑到嘴上“噗噗”地深吸了两口,然后仰脸吐出浓浓的圆圈,“真她娘的,什么屌烟,太难抽了!”

一个带着坏笑的小伙子递过一根烟,“抽我的,这是红塔山。”红衣女子叼上烟,含混着说:“火呢?”

小伙子马上凑过去点了烟。姑娘吐着烟圈,看也不看二姐,她在前面走,身后马上就有了簇拥的人群。二姐奔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哽咽着问:“林美,你真的什么也不顾了?”

红衣女子定在原地,决堤的泪无声地倾泻。人们向他们三人围过来,一个满身油污的老男人凑过来问二姐,

“那个姑娘是你家的谁?”

“这姑娘因为甚成这样了?”

人群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二姐夫的脸憋得通红,他转身快步进了影院门口的体育器材店,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不锈钢宝剑,他怒目圆睁地用剑尖指着人群挥了挥,“滚!都他妈滚!”

这是1989年5月的某日,我们全家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在爸爸病逝后的一年零三个月,曾让全家骄傲的三姐,六个孩子中爸爸最爱的三姐,疯了。

消息是三姐单位的一个男同事带回村里的,一起回来的还有忽然有了失语症的大姐和二姐。妈妈雕像般地坐着,足足坐了半个小时。我们静静地看着她,无法说话。

“她现在在哪里?”

“在厂里有人看着。她每天又笑又闹,影响别人上班。厂领导让我来交待您一下,等一下有人会把她送回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家还没有从失去爸爸的悲伤中走出来,三姐的疯让我们集体失去了思考能力。

爸爸病逝后,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政策对干部遗孀,以及未成年子女每人每月18元的补贴。大姐和二姐的小家都自顾不暇,要养活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妈妈瘦弱的肩膀要如何支撑?

三姐是被两个小伙子送回家的。她没有闹,表情很平静。她的眼神空洞、目光游离,看到大家都静静地看她,突然前仰后合地笑了,“看甚?我没疯!你们才疯了!哈哈哈!有意思!”

“你们看看咱家林秀,就你这屌样,别看我! 我,比你强!”

妈妈和姐姐们呆呆地看着三姐,我过去抱住疯狂笑着的三姐,泪眼滂沱……

2.埋在时间里的伏笔

就像一直无法相信爸爸会突然病逝一样,我也无法接受三姐发疯。其实,我有点讨厌她。

爸爸是水利局的局长,在县里是名人,他只用15万就解决了省水利厅专家说150万才能解决的问题,省厅想把爸爸挖走,县里不放人,称他是县里的“土专家”,号召全县人民学习他。

县领导经常来我家走动,孩子们又同班,三姐的玩伴都非富即贵。她跟着爸爸从不怯场,不卑不亢、应付自如。

她是县文联的成员,文章常在县刊上发表。她写一手漂亮的仿宋体,在中国青年报全国硬笔书法比赛中获过一等奖。那时县城还没有电脑,水利局和林科所存档的资料都是手写,三姐经常被那些单位借走。

三姐的头发如海飞丝模特儿一样顺滑飘逸,10块钱的鞋在她脚上都别有风度。她爱照相,每次买了新衣服,她都要去照相馆拍照留念。她身材挺拔又能歌善舞,上高中时因为有太多追求者,以至于傲娇高冷,不能一心一意地学习,所以没有考上大学。县里银行招工考试,只有两个名额,三姐考了第一,可是副县长和爸爸说:“把名额让给我女儿吧,你家姑娘学习好,明年招工肯定能考上。”面情软的爸爸答应了,结果后来银行没有再招工。三姐招工进了腈纶厂织布车间,当了一名挡车工。

三姐从小争强好胜绝不吃亏,小时候我说了她一句不满的话,她竟然一路追着我,狠狠地前心贴后心地打了我。

我初二转学到城里,路上常会遇到下班的三姐和她非富即贵的朋友,我和她打招呼,她却用鄙夷的目光瞪我,嫌我土气。

她不爱做家务,和我一起在爸爸宿舍住,从不动手做饭。我早上上学前提前做好的中饭,她狼吐虎咽吃完,也不管初三学习繁忙的我中饭吃什么,碗也不洗就拍手走人。

副县长女儿和三姐是高中同学,学习一般,为了提高女儿成绩,副县长和爸爸提出让三姐住在他家。三姐在他家住了一年,看到副县长家豪华的装修,她的内心波澜起伏。周末回家后,就责怪妈妈没文化拖爸爸后腿了,嫌住在农村落后,说副县长家的厕所都比咱家的正屋高级。那天我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兴高采烈地回家,妈妈拉住刚进家门的我狠狠地打了一顿。

我委屈地问妈妈:“我考试又得了第一,我没犯错,你为什么打我?”

“我不高兴,就是想打你,怎么?不行吗?”

我看到妈妈说完这些话就泪如雨下,那是我看到温柔亲切的妈妈第一次情绪崩溃,我没有怪她,反而觉得,能让心中难受的她拿我发泄,我感到很幸福。

可能在这些时候,就为三姐的发疯埋下了伏笔。

3.无法阻挡的反转

可是,即使有以上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我依然不能接受三姐发疯,我宁愿她嫌弃我土气,也好过她发疯。

三姐对我鄙夷地狂笑,我紧紧抱着她泪流成河。她在我的怀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推开我,到里屋炕上躺下,安静地沉沉睡着了。

我终于知道了三姐发疯的原因。

爸爸走后,三姐拿着以前的医药费到单位报销,单位领导竟然推三阻四不给报销。三姐深刻地体验到了人情冷暖,那个时候她就下定决心,想找一个条件好的男朋友,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三姐单位的好几个小伙子都很喜欢她,各种献殷勤,单位发发福利的小伙子偷偷地给三姐双份。但她从不正眼瞧那些男同事,她想找一个有文凭、正式工、家庭富裕的帅气男士。

她很快就找到了这样的男人,他比三姐大四岁,是当时当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本科大学毕业,有一家预制板工厂。别人骑自行车,他骑几万的日本进口摩托,别人有摩托了,他就开着小汽车。他符合三姐的所有幻想,只除了他是离异的。

那人是三姐的同学介绍的。本来怕三姐怪她介绍二婚的,但三姐听了情况后欣然接受了。她很自信,觉得那些都不是事。她喜欢他的风趣谈吐,喜欢他的一本学历,喜欢他的经济条件。她觉得有经历的人更成熟。

当时,四姐和三姐一起住,知道情况后告诉了大姐和二姐,姐姐们都不同意三姐和二婚的男人谈恋爱。她们耳闻了男人的人品不好,一起去劝三姐。

“林美,你不能和那个人谈恋爱。他人品不好,是个花花公子,仗着家里有钱,和前妻一个单位竟敢明目张胆地拈花惹草,他是情场老手,你斗不过他。”

“就算这些你不在乎,大姑娘和一个二婚的人谈恋爱,名声也不好听。以前那么多男的追你,你嫌人家,让人们知道了怎么看你?”

“要是最后不成功,你的名声更不好。连二婚的都不愿意你,说明你也有大问题。你坚决不能和他谈。”

“那是那些女人没本事,控制不住他,我和她们不一样。是不是嫉妒我找了个有钱人,你们一穷二白,也想让我一穷二白?过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死了也用不着你们管。”

姐姐们气得无言以对,徒留一声叹息。

结果后来,那人和认识三姐前的女友复合。那个女的用了非常的手段,威胁男人说,她怀孕了,不和她结婚就去公安局告他强奸。

女人家里经济条件很好,比三姐还年轻漂亮,只有20岁。在男人和三姐见面前,他们就难分难解,女孩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女儿找个二婚头,所以那段时间女孩父亲限制她的自由,不让她出门。就是在那样的时候,男人和三姐见了面。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真的怀孕,还是她有心机的手段,但她这样破釜沉舟地冲破了父亲的阻力,一举成功。

三姐不能接受男人把她当做刺激女孩父亲的工具人,她爱那个男人,每天都去男人单位找他。男人就厌恶地说,不要再去找他,他不爱三姐。

坐在黑暗的宿舍里,三姐想起了姐姐们说过的话,她想和姐姐们哭诉,可是想起自己说“死了也不用你们管”,她就觉得没有脸说;她不想和非富即贵的朋友说,怕她们嘲笑她。她平时看不起同事,很少搭理别人,出了这样的事她们肯定会幸灾乐祸吧?

她就这样既不能和家人诉说,也不能和朋友倾诉,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她,一下因为男人的绝情,瞬间跌入谷底。

三姐就这样不吃不睡,咽不下气,又没勇气做任何事。她于是学抽烟喝酒,在男人面前放纵。以为会打动他,以为他会回心转意。但男人却对她非常厌恶。

于是,三姐疯了。

4.平静与风暴

除了沉沉睡去的三姐,那晚是全家的无眠夜。

再长的夜晚还是会有醒来的早晨,三姐一直睡到早上9点,她沉默地洗漱,然后在院子里来来回回,从这头走到那头。她不和任何人说话,就那样走来走去。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地怪笑,“哈哈!有意思!”她说“有意思”的时候,脸上是幸福和快乐的,她就那样沉浸在自己营造的空间里醒来或者睡去。

她依然每天记着日记,在日记里延续他们曾经的美好时光,最近的一天日记里写着:“我在等他,我在想他。除了等他、想他,我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每天更沉默地发呆,一个人要坐好久。她让我们各归各位,像平时一样不慌不忙给我们准备一日三餐、洗衣、收拾屋子。

日子还得要过,人,总得活下去。

除了我,没人愿意和三姐一个屋。我不怕三姐,我心疼她。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巷口尽头的一户人家结婚放鞭炮,三姐出去围观回来的晚上,迟迟不肯睡觉,她拿四方的小饭桌倒扣在趴着看书的我的后背上,并且脱下她的袜子往我嘴里塞,一脚踩在我背上,口中念念有词: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痛打落水狗,把他打倒了就不要让他翻身。”

她诡异地笑着,让我觉得可怕。

“三姐,你不要这样。你想杀我吗?”

她好像还有点理智,很快停了手。她下了炕,拿了改锥和斧头,咚咚啪啪拆砌得好好的灶台。妈妈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拦她。三姐一见是妈妈,瞪着眼说:“都怨你这个没文化的女人,要不是你,我们全家就能在县城落户。都怨你!我爸要是活着,没有人会小看我,可是现在谁都想欺负我。都怨你!都怨你!”妈妈顿时泪流满面。

三姐就这样突然闹起来。外公和三舅就住在我家隔着路的后一排,他们听到动静就过来帮忙。三姐又叫又骂,疯狂地想把家里的东西摔碎、拆毁。妈妈和我都拉不住她,有力气的男人们才能拉住她。她一闹腾,全家总动员谁也不能安生。

考虑再三后,妈妈决定,把爸爸走后政府补贴的抚恤金全拿出来给三姐看病。三姐被三舅和大姐送到了省城的精神病院。

家里总算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但她的事在那时成为全家的心病,或者是,当时的我们感觉这件事是种耻辱。我们都不想出门,怕别人好奇地问三姐的事,问起来也无言以对。

送到医院后,三姐变得安静和正常。姐姐去看她,她说:“我没病。医生让我吃的药,我知道有激素,我吃了就会发胖。我把她们给我的药藏在舌头下,等她走了我就吐了。你记得《追捕》里的杜丘吧?我向他学的。”

三姐在医院住了半年后被接回来,一个在省城的亲戚,还给三姐找了省城图书馆的工作,她爱读书写作,那种工作很适合她。

在大家以为一切朝好的方面发展时,因为别人的婚礼,三姐又犯病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在单位闹,她感觉情绪快失控前辞职回了家。

这次回家后,她没有再工作。每天起来,她仍旧不和人说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在村口的路上走来走去。

5.不可触及的她

三姐的病情控制住后,村里有一个又懒又穷的光棍汉,竟然觉得他和三姐有了资格。他托人说媒时,外公当时就气愤地说:“俺外甥女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跟他!”

可怜的三姐,凤凰落地不如鸡,真的让人绝望到无语。一个生命,因为突发的变故,人生有了如此天差地别的结局,那些优秀和辉煌反而成了耻辱,被我们根本不齿的人突然有了蔑视她的机会。

93年的时候,三舅家请了一个山东种西瓜的师傅。山东师傅包括提供西瓜种子,帮助育苗,等到西瓜结果,最后成熟了全部卖出,几个月的时间都要住在雇主家。

师傅叫老张,很随和温暖的一个人。因为三舅家就在我家屋后,三姐断不了去三舅家走动,慢慢地老张知道了三姐的情况。

他和三舅说,和他一起出来种西瓜的还有他侄儿,就在邻村。他侄儿比三姐小四岁,还没有对象。本来他们山东的农村,十几岁就定亲,如果成年后有一方悔婚,另一个人就剩下了。他侄儿定亲的女孩进城里打工后有了目标,所以侄儿就剩下了。他说,三姐挺好的,他们不嫌三姐有病。

三舅和妈妈还有三姐说了老张的意思,三姐同意见一见。老张的侄儿个子不高,168cm的个子,其貌不扬,小眼睛,红彤彤的皮肤,倒是笑眯眯地。

三姐开门见山地问他:“我有神经病,你不怕吗?”

他笑了一下,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的字写得很漂亮。

三姐回家后对妈妈说,她同意嫁给那个人。

妈妈觉得不放心,觉得小伙子丝毫不起眼,是以前眼高的三姐根本不会正眼瞧的人,而且那么远的地方,有事也不能照应。

三姐说:“妈,我愿意去。如果在跟前找人家,条件好的,别人不会考虑我,普通的人,我也看不上。就算勉强嫁给别人,过日子还能没有磕碰的时候吗?我得了这个病,一辈子让人感觉我矮他们一截。我这样走得远远的,不管好坏,因为离得远,别人也不会知道,就当我重新活了一回。”

三姐就这样在西瓜卖完的93年的夏末,由姐姐和三舅陪同,和三姐夫一起坐了二十来小时的火车,去了遥远的山东菏泽市30公里外的农村。

姐姐和三舅在山东住了一周后回家了。妈妈问他们情况怎么样,他们目光躲闪地说,挺好的。就是条件不如咱们这里,他家是个大家族,在村里有威望。三姐夫高中毕业,在村里教书,以后不出去打工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觉得总算了了一件大事。我们很快就忘了三姐的事,在自己的生活里体验着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努力抵抗生活的不易。三姐偶尔会写信回来,话语有点语无伦次。我们都没有在意,只有姐姐每逢节日寄钱过去。

97年暑假时,四姐一家三口去山东看过三姐。回来后和妈妈说,三姐还好,说话基本上正常,孩子很聪明懂事,三姐夫对她还算不错,三姐的口音已经完全变成了山东腔。就是那里上茅房发愁,没有和咱们一样的茅房。有便意了就挖坑,方便完了埋了。还有,那儿天热,吃的东西不缺,自己地里种的足够吃,就是零花钱少,所以大多数人爱出去打工。

我们这样听着,觉得基本上还好,也就不再挂心,或者宁愿相信,她的日子过得是好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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