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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酬

2017-12-28  本文已影响0人  寒清关宇文

在北方初秋,阴天的大风里,程晓龙和他的几个同学,帮李静拎着新买的电脑,无所事事地在站前广场上溜达,等着回学校的末班公共汽车。火车站广场边上,肯德基巨大的落地窗吸引了程晓龙的目光。大家也跟着停下脚步,一块儿默默看着落地窗广告上巨大而油腻的吮指原味鸡,似乎眼睛获得的能量可以抵挡身体正经受的寒风一样。

李静对于程晓龙这种勒索的暗示非常愤怒。叫大家出来帮忙,回去请大家吃饭,是应该的,但是任何超过食堂三楼鸡丝拉皮和肉丸子的要求,都是恶意的企图。李静不动声色地往惨白的阳光里走,一边招呼大家:“走啦,去看看工厂店有没有新货。程晓龙,你不是要买足球鞋么?”。 程晓龙每天在寝室里,言之凿凿地说要买耐克的球鞋,但没人真的觉得他会买。

听着李静的招呼,大家稀稀拉拉地往那个街角走去。程晓龙没答话,顺从地跟着大家往那家耐克店走去,利落地承认了自己的勒索的失败,毫不介意。他也清楚,李静虽然请过别人吃肯德基,但也只是请老乡学妹吃过一块辣翅而已。还因为学妹白吃了自己的肯德基不陪自己开房,李静在宿舍里恨恨地骂过学妹三四次。所以,虽然帮李静拎着显示器,但是要逼着李静买单请吃这顿西餐,也只能是尽尽人事而已。

在去耐克店朝圣的路上,程晓龙跟大家招呼了一下,开了个小差,朝着一个放满各种日杂小东西的桌子跑了过去。也许是不想去店里面看店员的白眼,也许是不想让李静再半真半假地笑话自己买鞋的计划,也许纯粹是被那个桌子上钢制的饭盒吸引。他自己入学时买的塑料饭盒,被暖气烫变形了,还能用,所以舍不得换。桌子上显眼的地方放着的那个闪亮的金属饭盒,像一个美味的诱饵。桌子前面巨大的的纸牌子上又写着“礼品区”,他远远看到,“礼品”两个字让他更加冲动地想去得到这份“礼品”。至少,知道一下得到这份“礼品”要付出的代价也好。李静喊住他,让他把显示器放下,叫另一个人拿了,自己远远站住看着程晓龙。

礼品区桌子后面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厚外套的人,听到程晓龙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提出的问题,他们并不觉得有开口回应的必要。矮个的手留着袖笼里,伸出两个指尖拈出一张传单,眼角看着程晓龙。穿单衣的程晓龙,在穿大衣的人面前,总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让他马上双手接过来传单,飞快地读完,知道了这桌子上的东西,都是到后面献血车上献血以后能获得的礼品。程晓龙用手指着后面的大巴,用他侉味的普通话问“师傅,我去那里献血”,又指指合金的饭盒“就能拿这个么?”矮个子很恼怒程晓龙耗费了他太多的冬日体能,但还是很克制地没有骂人。只是像看弱智一样,用眼角瞟了他三秒钟。最后斜着脑袋,点点头。程晓龙在被瞟的三秒钟里,几乎已经失去了希望。站在那里,只想等到获得否定的答案之后,作为转身离开的许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长久的眼神之后,竟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那我现在可以上去了么?”程晓龙有点激动地问。矮个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转过身去,和高个的同事说笑起来。

程晓龙不知道这恩公的意思,稍微的犹豫中,看到远处李静望着自己。踮起脚尖隔着玻璃看看车里,似乎也没有人。目光不得不转到恩公脸上,想得到些暗示。恩公被盯得不耐烦了,恨恨地转过身来,拔出一只手,指着程晓龙的鼻子,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怒吼:“看什么看,赶紧上去啊!”说的自己浑身都猛地一抖。随后又转回身去,对着高个,指着程晓龙,撂下一句“傻逼嘛”。程晓龙赶紧跑上台阶,冲进白色的车厢里。

暖和的车厢里,桌子上趴着一位正在睡觉的医生。羽绒服里露出白大褂的领子。听到有脚步,抬起头,在桌子上一遍找眼镜一边说,“老朱,几点了,收摊吧”。戴上眼镜之后,看到眼前是个穿单衣的小伙子,一时间有点惊诧,“你找谁?”程晓龙把刚刚的传单拿在手里,递过去,“我是来献血的”。

大夫并不接他的传单,“一天了,早干嘛来的,下班了看不见啊,明天早上早点过来!”

程晓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车厢里没有风,比外面暖和的多。“怎么办”,程晓龙的脑子拼命地思考却没有任何结果,身体则完全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地方。

“没听见是吧,走,赶紧。”大夫又打开窗子冲下面喊:“老朱,干嘛呢,收摊了!收摊了!”

这时,刚刚威仪万方的恩公满面笑容地跑上车来,对着白大褂说:“关大夫,我的关大夫,我的好关大夫喂。他是今儿咱们这儿第一个,开门红啊。要不咱辛苦辛苦,抽他一管?这不,离五点还四十分钟呢。抽完丫的咱就收工。您说呢。”

程晓龙此刻无比感激这位圣人,毫不利己地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忤逆了穿制服的人。甚至与动用了宝贵的笑容。

“老朱,你说你一天天的在外面吹着也不嫌冷,能早点回去不回去,非要在这儿耗点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抽一管,是你有病还是他有病!”医生说着,一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恩公不以为忤,“瞧您说的,这天气谁不冷是傻逼!我且巴不得在家里窝着呢。不过咱这一天一瓶都抽不了,也不合适,是吧。上礼拜天吴大夫在这里抽了快一万。这回去站里,咱们跟站长跟前儿也不好看啊。”

医生听了这话,一拍桌子,“吴胖子跟尼玛血头勾着弄那么多脏血,跟老子比!跟你说别拿站长吓唬我!老子不尿你那一套!”又冲着程晓龙喊“你傻站那儿干嘛,抽不抽,要抽赶紧哪!”。程晓龙在流利的普通话对话里面有点迷失,听到大夫对自己说话,赶紧接着:“抽,抽,大夫,我抽”。一边麻利地把上衣脱下来,露出一扇精瘦的上身来。

程晓龙夹着棉球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心里无比欢欣喜悦,已经感觉不到被抽打的红肿的胳膊还在疼,也看不到针眼的血一直渗个不停。口袋里揣着一袋牛奶和两包饼干!还是师生商店里那种好贵的牛奶!程晓龙脸上放着光,在桌子前对着恩公点点头,放开棉签,伸手去拿饭盒。“诶,让你拿了么!放那儿!”高个子一把拿走那个饭盒,随手把一把衣架扔到程晓龙面前。“你那么点血就能拿这个”。小个对着他,一阵坏笑,还伸出大拇指。高个也开心地笑了,冲着小个一阵点头偷笑。

同学们此时已经从耐克店里出来了,看见程晓龙还在这里,就绕道过来,站在离桌子两米远的地方。拎着显示器的同学催着程晓龙赶紧把显示器接过去,末班车要开了!

程晓龙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高个,他绝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把自己的饭盒扣着不给自己!自己白白的献出了一管血,却只拿到了一串用不到的衣架!一共就那么几件衣服,哪用的了这么多衣架!程晓龙觉得,自己怎么能这么蠢,这么没用!早问好多少血能换饭盒,哪怕多抽一点呢,也比现在这一把衣架强!程晓龙拿好衣架,摸摸左右裤兜里的牛奶和饼干,拎着显示器,低着头远远地跟着同学们走去车站。

血似乎还在流,泪已经确实流出来了。程晓龙最不开心的时候,有个不开眼的人,在他背后,用玩笑似得语气跟他说:“同学,你的钱掉在献血车上了”。程晓龙猛一抬头,赶紧扔下显示器,摸身上的口袋。没错,一张两块,两张一块,还有一个一块的硬币。都在,程晓龙稍稍放下了心,抹了两把眼泪,才愤怒地回头去看背后那个恶作剧的人。顺着声音望去,看到的是一个挺斯文的人,戴皮帽子穿个黑大衣,手里拿着一张五十块,见他回头,对他晃了晃。笑着对他说,“同学,你真落了个东西在车上,那东西——值这个价钱”。程晓龙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远处,末班车发动机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响,李静不耐烦地叫他过去。有个人从那边跑过来,叫程晓龙走。程晓龙犹豫了一下,把显示器递过去。同学拿了东西头也不回地跑到人堆里去了。

皮帽子对着程晓龙笑笑,说:“好小子,留下就对了。我帮你把钱拿回来。”程晓龙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对自己说,要冷静!不能再做第二次傻子。皮帽子见这小子不说话,亲热地揽过他的肩头,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张身份证和五十块钱,“兄弟,你拿着这个身份证,去桌子那,就说你刚刚忘了,现在要领你刚才献血的献血证回来。拿到证,给我。这钱,你留着。”说罢,把那五十块钱塞进程晓龙的裤兜里。“钱是好东西!拿去买个饭盒也好啊,是不是?兄弟?”

程晓龙的血液一下子沸腾起来,眼睛火红地盯着微笑的皮帽子。

“他们不给怎么办?”

“敢!你哗哗地流了那么多血,他们敢扣着证!反了!”

“要是他们真不给呢?这钱我也要拿着!”

“行,放心,钱你拿着。有我在,他们不敢不给你。去吧,我就在你后面,我给你看着。”

皮帽子的微笑和许诺给了程晓龙无限的力量,手在裤兜里摸着五十块钱的钞票,让着力量又加倍地在体内奔涌。他几大步就走到正在收摊的桌子前面,把身份证放在桌上,尽量大声地说:“我要我的献血证!”正忙的两个人,都没看他,“走走走,没证,走!”程晓龙又说:“我要我的证!”高个转过头来,说:“证鸡巴证,你不想要衣架了吧!拿了老子东西还想要证!”程晓龙回头看看皮帽子,微笑的皮帽子在他身后不远处,点了根烟,朝他点点头,又做了个“无所谓,别理他”的手势,程晓龙转回头,把衣架摔在桌子上,几乎是喊着说“证!”

矮个顺着程晓龙的目光,也看到了那顶皮帽子,下面点燃烟头时的火光,让皮帽子下的脸在渐渐暗下来的广场上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矮个拽了拽高个的袖子,用下巴指指皮帽子的方向,叹口气,说:“唉,行啦,饭盒给你吧,记着你那点血就够衣架的”。说完咣当一声把饭盒扔到程晓龙面前。程晓龙说:“我要我的献血证”。高矮俩人对望一眼,又看看后面那个忽明忽暗的烟头,矮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发力掷到地上。“你的证,快拿去吧,你妈妈等着这个证火化呢!”

程晓龙拿起证,又飞快地把饭盒拿起来,转身大步跑到皮帽子跟前。皮帽子有点惊讶,接着就在远处两个人的骂声里笑起来。接过身份证和献血证,拍拍他肩膀,对程晓龙说,:“小伙子,这就对了,记住,你的血,值大价钱”。程晓龙摇摇头,说,“这个钱,我不想赚”。“好,我不强求,其实这事,算是互相帮忙。我们单位有献血任务,有些同事身体实在不好,愿意出钱找人代献。你们献血主要是帮助这些同志们。你看这样好不好,留我这个电话号码,你们同学有想帮忙的的,先到我这拿身份证,用我们同事的名字献血,拿回来献血证,一个证给一百块营养费,好不好?我每个礼拜天都在这。好了,同学,回见。”

末班车已经走了,肚子饿的什么都吃得下。程晓龙摸着裤兜里的五十块钱,不知怎么就推开了肯德基的门,不知道怎么就排了队,也不知道怎么就买完东西坐在那里。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还清楚记得,李静说过肯德基的番茄酱是不要钱的,所以一块吮指原味鸡狠狠地加了十几份番茄酱,以至于后来很久想起来鸡块,还觉得是酸甜味的。

吃了鸡,盒子里纸上的渣都拢了拢,扔到嘴里,还有点意犹未尽。用免费的洗手液把手洗干净,再用免费的纸巾把手擦干净之后,站在肯德基门外的程晓龙,花三块钱打了个摩的,来到家乐福,逛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买,坐免费的超市接送车到师生小区门口,吃了一碗炒饼,揣了一个烤红薯。又走了二十分钟,回到宿舍。进门之后,看着大家都围着李静,七嘴八舌地看他用新买的电脑打游戏,程晓龙看了一会儿,说不上话,就爬回上铺睡觉了。这个夜里,他梦到家里的玉米顶上,开遍了火红色的花。

接下来的一周都过得云里雾里,程晓龙直到周六坐在车站肯德基里面,才算定住了神。这礼拜大家天天窝在宿舍看李静玩游戏,屋里烟味重的能熏死牛,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大烟枪,程晓龙也想,没事也来城里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也好。但是,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上挤着的一个小时里,程晓龙自己也有点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要干什么。

好在这次,程晓龙很从容地点了一份可乐,让自己放松了下来。而且,搞清楚加冰不要钱的时候,让服务员加了许多冰。面对落地窗坐下的以后,程晓龙不由自主地觉得舒服。过了一会儿,程晓龙看了看周围人的可乐,开始恨自己不懂,大冬天的要了那么多冰,怪不得服务员那种眼神看自己。那个时刻开始他开始懂了,免费的东西要的多了,最后总比要钱的东西还贵。可惜,懂道理和不犯错从来就不是一起来的。

虽然只是来市里放松一下,度个假,但是程晓龙坐在那里还是忍不住望着白色大巴的方向。温暖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把杯子里的冰块都晒化了,自己越拉越长的影子却让程晓龙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凉。据他本人说,每周末都在这里的皮帽子,一直没见到人。

程晓龙正在懊悔自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应承,花了五块钱买了一杯可乐,而且大半杯是冰。正把可乐一饮而尽,开始嚼里面残存的冰块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来个桶”。是他,每错!程晓龙回头,看到那个熟悉的皮帽子。原来今天他换上了一身名牌的户外防寒服,所以没认出来,毕竟,冬天的大衣那么贵,谁没事会换外套呢?皮帽子正一手拿了全家桶,一手把厚厚的钱包揣进兜里。一抬头,看见程晓龙,马上泛出了满脸的笑容,“呦,兄弟,是你啊,你同学呢?”程晓龙,微微低头,说“就我过来,来这里散散心,没想到遇到你了。”“嗨,缘分,来,拿个鸡腿,走,咱们上车里坐。”说着走到门边,把门推开等着程晓龙。程晓龙只好站起来,跟着皮帽子,往献血车那里走去。在窗外,程晓龙突然想起来,隔着玻璃从外面看看自己的杯子里,只剩下透明的冰,一点可乐的黑颜色都没有了,才把揪着的心放下。

快走到白色大巴跟前时,远远看着车前的桌子后面,还是上次那两个人,程晓龙有点紧张。皮帽子看看他,笑笑,说,没事,有我呢。走到近前,皮帽子把全家桶往两人面前一送,俩人先点头叫了声“斌哥,客气嘛呢,不用了,真不用”,一遍伸手在桶里拨弄半天,各自拿了点东西,再陪了个笑脸。完全没有看见皮帽子背后的程晓龙。程晓龙跟着皮帽子上台阶走进车里,看着皮帽子把桶放在医生的桌子上,跟程晓龙介绍:“这是吴大夫,吴大夫,这是...,小兄弟,你怎么称呼?”程晓龙赶忙说,“叔,我叫程晓龙”,说着从裤兜里把学生证掏出来打开递过来。皮帽子笑笑:“嗨,咱不是查户口,没必要弄这个。”一边把学生证接过来,递给吴大夫看了。吴大夫笑笑,“说陈同学,你们学校到这儿不近吧,来一趟大老远的。回去跟大伙说说,年轻人,新陈代谢快,有血可以多献一点,促进身体器官发育。别天天血太多老往下面那一个地方跑,还浪费营养。”说完,皮帽子指着吴大夫,笑起来。吴大夫也陪着笑。程晓龙觉得应该笑,就跟着尴尬地笑起来。等稍微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笑的差点断了气。

吴大夫和皮帽子俩人分吃一个全家桶,叫程晓龙也来。程晓龙想伸手,又不敢,最后把袖子挽了起来,说“吴大夫,辛苦您,给我抽点血吧”。吴大夫笑着说,不急不急。程晓龙说:“不行,吴大夫,再不抽我的血都往下面那个地方跑去了,天天晚上浪费营养。”皮帽子怜爱地削了程晓龙后脑勺一下,说了声这小子。吴大夫也笑出声来,“那好,咱就赶紧的,给你把这病治了”。“大夫,多抽点,能拿两个证不?”“能,全给你抽干净了,能拿十个证。”“那给我留俩证的血就行,剩下的都抽了吧。”“小子,你还挺能耐。躺好了,觉得晕就跟我说,听见没?”程晓龙点点头。

感觉过了很久,程晓龙听到皮帽子跟他说,“行啦,抽完了,起来吧”。程晓龙挣扎了几次,起不来,话都有点说不清楚,只好摇摇头。皮帽子回头和吴大夫对望了一眼,吴大夫一边说没事,一边把暖手炉上热着的牛奶拿过来,插上吸管,给程晓龙递到手里,又拆了一包饼干,放到他手边。皮帽子和吴大夫在旁边聊天,期间陆陆续续有人上车里来。挺多年轻人都会和两个人打个招呼,完了就躺在程晓龙身边的躺椅上抽血。过了快四十分钟,程晓龙从躺椅上坐起来,晃晃悠悠走到两人面前。皮帽子抬头看见,说,“呦,小兄弟,没事,多躺一会儿”。吴大夫磕着瓜子,笑着看着程晓龙,“行啊,程晓龙是吧,记住你了。体格不错。以后多来”。程晓龙坐下,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四下看看,又抬头看看两个人,有点腼腆地笑笑。皮帽子一皱眉,然后恍然大悟似的,说“嗨,你看我这记性,小兄弟,这是你今天的营养费。抽了三个人的,这是咱说好的,300。另外,叔看你带着点不舒服,今天多给你五十,等会儿打车回去。记住,出了火车站再打,回你们学校25,别让人坑了你的这献血的钱。那个,旁边的饼干,牛奶,拿着,多拿点,没事。养好身体”。程晓龙把钱塞进裤兜,这次不再等三天后才把饼干拆开,当下推让几下之后,拆开饼干,就着牛奶,吃得满嘴角都是饼干渣。皮帽子笑着给他擦干净,还爱怜地叫他傻孩子。一边看着程晓龙吃东西,一边说,“傻孩子,浑身是铁,你能打几根钉,这么折腾自己,你爸妈不心疼么?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可别亏了自己。你应该介绍你们同学来啊,主要是帮人做好事,他们也能弄点零花钱,你也能,那啥,是吧。你是明白人,懂我意思么?”。程晓龙刚抽完血,但还是觉得血冲上了头顶。好在嘴里全是东西,也没办法说出话来,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吴大夫又抽了一位献血的,天就见黑了。程晓龙要走,皮帽子看程晓龙还穿着单衣,就顺手拿起自己的名牌户外防寒服给程晓龙,要他先穿着回去,省的感冒。吴大夫一遍磕着瓜子,一遍笑着看。程晓龙千推万推,往车门口走。皮帽子也跟着下了车,看程晓龙一定不要,叹了口气。指着“礼品”问他,“小兄弟,今儿想拿点嘛?”这时一高一矮两位看到程晓龙和皮帽子,都躲去车后面抽烟去了。程晓龙站在桌子前面,看看皮帽子,皮帽子冲他点点头,抬起手随意招了招,说“拿,随便拿,不要钱的不拿是孙子”。程晓龙低头扫了一遍,拿了个暖水袋,又拿了一副女孩子的手套,把看到的衣架随手扔到边上,翻看底下的东西。又捡了一双便携筷子,盒装的那种。刚拿在手里,又看到一个好看的打火机。想拿,又想自己已经拿了三件,程晓龙抬头看看皮帽子。皮帽子笑笑,说,“拿你的,这就是你的。说,还想要什么!拿!”。程晓龙大声地笑着说:“啥好我要啥,啥都要!”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笑地停不下来。

坐车回来,快到宿舍时,出租车司机问送到哪里,程晓龙狠狠心,说送到宿舍楼下。眼看着车上一路乱蹦的的红字又多蹦了一块四,程晓龙差点打自己一巴掌。一下车,刚好遇上隔壁宿舍几个人打水回来。看程晓龙手里拿着一堆好东西,衣服口袋里露出牛奶盒子和饼干。

“程晓龙,有钱人啊,打车?牛逼!你又卖血赚大钱了?”

“有病吧你,我啥时候卖血了。赚鸡巴钱啊赚,谁他妈瞎说的。”

“操,你上礼拜是不是吃了肯德基回来的?还偷人家那么多纸巾。今天下午有人看见你又去,还喝饮料。刚又打车回来,赚钱就是赚钱了,装什么逼啊。又没人抢你的。”

“操,偷毛纸巾,那个免费拿的好么!再说,我那是义务献血,赚个鸡巴,就五十块钱营养费,够干嘛的。”

“五十?我的天,五十还少!你疯了吧。不过你还是少去,这献血的不干净,经常卖血得艾滋病,章子怡的电影里有。小心你染上,别去了。还是介绍介绍让兄弟们去吧。哈哈”

“操,我要染上你也跑不了。我把你们你们女朋友一个个都睡了,让你们都跟老子得艾滋!”

“哎,程晓龙你个贱人,我老婆睡狗都不睡你。操。说正经的,你别光顾着自己一个人挣钱。有钱大家挣,介绍我们去,回来请你吃丸子去。”

“献血车就在那,你们又不是找不着,去不就行了嘛,找我干嘛。”

“你看你还装上了。直接上去就给你这兜里这点牛奶饼干,哪有人给钱。我们又不是没献过。”

“我也是...,算了,你们这帮人都不靠谱的,说着想赚钱说的挺热闹,真要叫你们去,你们肯定都怂了。到时候把老子撂在那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要能拿到钱,谁不去谁是傻逼王八蛋!”

礼拜五晚上,在食堂门口的公用电话前,程晓龙还是有点发抖。虽然他新买的外套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可他还是忍不住地抖。直到后来,他第一次去洗头房的时候才知道,这时发抖,并不是因为“冷”。电话那头的皮帽子,还是很随和。说了点咸淡话,最后说到,钱还是那个钱,一人一百,都会给到程晓龙手里。带的人越多越好。随后,说听程晓龙身边都是风声,就说,在外面呢吧,快回屋去吧,外面怪冷的,就把电话挂了。程晓龙回了宿舍,四处串游,拿着那双方便筷子,跟人说是在到处找泡面吃。找了好久,看见了前几天说要去献血的那几个哥们,问他们到底要不要赚钱去。说死了,要去,就明天早上车站见,坐第一班车过去。事情都说好了,程晓龙回到自己宿舍,凑在大家堆儿里,坐在最后看李静打游戏。倒是大家看到他回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周末去哪里。程晓龙说是去市里,大家都掺和着说要去。看着大家还准备绕圈子,程晓龙说,“放心,我老六不是吃独食的人,有好处肯定大家都分得着。明天要去市里的,早点睡,明儿一早排队去”。

第二天一大早,程晓龙穿着那件新外套,排在等候第一班公共汽车的队伍的第一个。后面是宿舍其他六个人。李静要玩电脑,不想出来。再后面还有八个人。程晓龙心想,今天一个一百,还有十四个五十。公交车一开门,程晓龙先上车,把大家的车钱全投了,大家才依次上来,满满坐了一车。程晓龙一路上想跟抢着坐他身边的老二说话,但是发现一张嘴,牙就打架,还是抖。索性不说话,看着老二也是想没话找话,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程晓龙不由自主微笑了起来。

到了地方,程晓龙先叫大家看礼品区的东西,自己跑到肯德基,跟皮帽子拿了十五个身份证。自己先第一个上去,一看又是吴大夫,说了几句咸淡话,抽完血,下车出来,在门口等着。等大家都抽完了血,拿了献血证,程晓龙让大家在礼品区各人挑东西。他自己跑到肯德基,把身份证和献血证交给皮帽子。皮帽子看都不看,拢过来揣近上衣兜里,又从裤拿出一千五,都是三十张五十块的,递给程晓龙。程晓龙接了钱,转过身去,把钱分成两份,放进左右两个裤兜里。又抽了一张五十的,放到左边去。在外面拍了拍两边的裤兜,回头跟皮帽子陪个笑脸。皮帽子说,快去吧,一边抬手扬了扬。礼品摊前,大家饼干都还没啃完,程晓龙右边裤兜里的钱已经分干净了。

白天玩了一天,傍晚回到宿舍,大家还都脸通红地互相说着话,都没注意到李静恹恹地躺在床上。李静见大家回来,躺着有气无力地说:“今儿兄弟们都赚钱了,是不是该出去贺贺啊。”说着,从床上翻身起来,盯着程晓龙。大家都说,好啊好啊,这次托老六的福,大家也该请六哥吃顿好的。三楼食堂吃丸子去!刚好快放假了,大家也热闹热闹。李静说,“别急,看龙哥嘛意思嘛。”大家都转过去看程晓龙,李静也死死盯着程晓龙的左裤兜,让第一次做坏事的程晓龙觉得新买的外套被扒掉一样,不敢看着李静,只好说,好啊,还是我请吧,大家三楼走起!不过现在饭点,咱们等会儿再去。李静从床上跳下来,一边穿外套一边说:“不去那,吃丸子不符合龙哥身份,我订好东北一家人的炕了。”

血抽走了,身子里留下的亏空,大家用酒来填。在那个寒冷深夜暖烘烘的炕上,程晓龙喝下去的酒,又从原路返回来,喷到饭桌上,喷到厕所墙上,最后,把医院的被子喷的一塌糊涂。从那晚开始挂上的吊瓶,直到期末考试结束才吊完。

程晓龙的考试一塌糊涂,回家过年的车票也没有买到。他在宿舍里过年的时候,披着被子打着手电在被窝里数钱,一遍一遍地数。以手指和金钱摩擦产生的热量,抵御没有暖气的寒冷。晚上偶尔巡夜的校警经过他住的宿舍楼下时,听到过一阵阵夹杂着痛哭的狂笑声。

抽走的血还会生出来,挂掉的考试还可以补回来,冬天总会过去,到了开学的时候,春天也就快到了。皮帽子在春天还是戴着皮帽子,开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给了程晓龙一个红包,说是南方都兴这个,讨个吉利。封皮大红,颜色跟献血证的皮一样。皮帽子接着说,要在四月初组织五十个人来,程晓龙说这个真的有难度。皮帽子笑笑,说:“叔看你行,没事,尽量吧,别到时候来人太少,让叔为难就行。还有,今年叔给你涨行情,来一个人,叔多给五十,钱还是给你手里。”回宿舍以后打开皮帽子给的红包一看,一张一百块。

程晓龙一下子觉得,春天真好,什么都好。

皮帽子说要人的时候,是个周三,学校课最多的时候。开学以后,来过找程晓龙,还有给程晓龙打电话,让他带着去赚钱的一堆人里面,好多人都犹犹豫豫地说去不了,一来一回一天的课都没了。程晓龙就问这学校还有不能逃的课么?大家说,逃一节两节没事,逃一天,成啥了。程晓龙不说话,来到食堂门口,打电话给皮帽子,说要他帮忙包辆车。皮帽子说,可以,车费俩人一人一半。程晓龙说那行,人我可是给你找齐了。皮帽子在电话那头笑笑,“叔亏不了你,放心。”程晓龙想说点什么,找不到合适的话,就扯点咸淡的把电话挂了。到周三,包的车到上午十点半才到学校,程晓龙带着早早就在校门口等的同学们上了车。这次,程晓龙宿舍的同学们一个都没来,没人主动说要来,程晓龙也没主动去叫。程晓龙自己想,大概是在那晚喝多的时候,给李静和大家发现了左边兜里的秘密,所以从那天进医院开始,宿舍的兄弟们都突然间不怎么认识程晓龙了。

同学们排队上车的时候,程晓龙站在车门口挨个点人数。不知道谁,好像是个隔壁学校的,路过他的时候,点点头,叫了声龙哥。后面的人不管本校外校,年级高低,都跟着在路过的时候点头叫声龙哥。程晓龙只脸红了一次,后来马上就学会了微笑点头。四十五个人,坐满了一个中巴。程晓龙在门口把加座搬下来坐上去,开车前,程晓龙拿了根红塔山递给司机。到地方,在车上就远远看见皮帽子,下车时,皮帽子和程晓龙站在车门口,等同学们都下完,皮帽子抓过程晓龙的手握着晃了晃:“小兄弟,叔没看错你,是个人才。四十六,哦不,今天你不要抽了,四十五个人。行,可以。咱以后合作愉快!恩,小伙子有本事。”

抽血的时候,有个人太虚弱,刚开始抽就晕倒了。程晓龙吓一跳,吴大夫说没事,那学生也说没事,继续抽。程晓龙还是不放心,赶紧拿了五十块钱,给了那个学生,说血不用抽了,钱照给,上车上歇着去。还从吴大夫那里拿了牛奶饼干送给他。那个学生看起来像是从边远地方来的,攥着五十块钱,对龙哥千恩万谢,又说了一堆不好意思的话。还保证以后抽血随叫随到。程晓龙听的心里好多滋味,有点想哭。回头看看皮帽子,脸上带着笑,但是那种笑让他想起一高一矮那俩东西,有点不舒服。

回来宿舍,只有李静一个人在打游戏,见到程晓龙开门,对着电脑悠悠地说,程晓龙,哥几个想吃小鸡炖蘑菇了。程晓龙说:“去你妈逼的,吃你妈逼。”。李静说,学生会的宋会长也去他妈逼的?程晓龙说,宋胖子真的说要一块吃饭?李静用嘴角挂出个声音,说,“超哥和我一起打传奇,是朋友,请我吃饭,叫我顺便带着你。你爱来不来。”程晓龙说:“去你妈逼的,吃你妈逼的东北一家人,不够档次!”。当晚在海鲜街,李静还是像上次一样猛灌程晓龙喝酒,让宋干部都看不下去了,替程晓龙挡了很多次。程晓龙自己也想办法吐了五六次。这次的酒,没进胃,自然也没有走心。程晓龙发现,要这么喝自己还挺能喝的。

春暖花开,在学生会的照应下,程晓龙又成功地组织了几次上规模的活动。几次吃饭以后,程晓龙和宋干部的交集越来越多。至少,程晓龙再也不用发愁上课点名的事情了。宋干部和他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说,晓龙你放心,学生会对于同学们有机会广泛地参加社会实践还是很支持的。组织同学们进行义务献血,回馈社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如果需要人员,可以由学生会出面组织,甚至跨校组织也不成问题。咱们学校偏僻,本来参加社会活动的机会就不多,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就要好好把握。最后,经常会神神秘秘地说一句,其实学校领导对于这件事的意思也是很明确的,支持!终于,在海底捞的时候,程晓龙透露了一下皮帽子早先找他的一个活,要一百人,周日去工厂替工人师傅献血。原先总是觉得找这么多人,难度太大,没敢答应人家。宋干部听了,嚼着血豆腐,两眼放光。沉默了一会儿,朝程晓龙点点头,拿手机转身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坐下,举起自己的酒杯,程晓龙也赶紧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宋干部把自己杯子凑过去,一碰,抬头把啤酒杯半杯白酒都干掉。程晓龙也赶紧干掉自己杯里的酒。宋干部低着头,有点醉意地盯着大红的锅底,幽幽地说:“晓龙”,程晓龙赶紧把脑袋凑过去,“兄弟”,宋干部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拍着程晓龙的肩膀,脑袋没动,眼皮抬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程晓龙,“咱今天聊的,是一万五的生意”。

顺便说一下,就是这时的李静,已经上不了台面了。往往宋干部和程晓龙吃饭的时候,李静一个人呆在宿舍,吃别人捎回来的炒饼。

第二天,宋干部主动约了程晓龙,谈谈献血的事情。程晓龙当场列了个单子,鬼画符地写了一堆:租四辆车,八百块。急救基金,两千块。零敲碎打的消耗,两三千的样子。这些钱,都是拿不出票的。会长没做声,把单子接过来,看了看,说:“晓龙,这些事你都熟,自己安排。急救基金可以更多一点,保证安全,别出事是第一位的。把这些消耗除外,剩下的钱,咱俩一人三成。校领导对次校外实践也很关注的,你晓得伐。”程晓龙心里暗骂自己,还是不够黑!人家一句话,自己手里就剩下三成了。早知道就该把消耗再多说一点,就不该把皮帽子收血的价钱告诉宋胖子。看着程晓龙脸色不好,宋干部没再说话,起身打电话,随便朝程晓龙挥了挥手就走了。程晓龙买了驴杂馆的单,看着宋干部点的蒜蓉驴碗口,感到一阵恶心。

周四早上,程晓龙来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到已经有一堆一堆的人,被各自领头的带着,在小树林里站着。程晓龙用车站公用电话给司机们打了电话,说笑了半天,知道他们快到了,就转去小树林里,想看看有没有熟人。结果转了一圈,谁都不认识,悻悻地出来。刚巧看到宋干部西装革履地带着几个人从校门里出来。程晓龙还在犹豫什么时候打招呼,身后的小树林里已经有几个人远远地一边朝宋干部超哥超哥地喊,一边跑了过来。等大家把宋干部围起来,程晓龙也不好再往里凑了。宋胖子还跟大家介绍了程晓龙,人圈短暂地裂开一个小口,又马上合拢起来,围住宋干部。程晓龙觉得无趣,跑到电话亭那边打电话,又不知道给谁打,拿着听筒,耗着。所幸四辆大巴和一辆桑坦纳很快就来了,程晓龙赶紧召集大伙儿上车。各自带头的问了宋干部,宋胖子点头说,听晓龙的安排。晓龙没怎么安排,大家就呼噜呼噜地把车塞满了。程晓龙见自己没什么事,早早抢了桑塔纳的副驾驶座位坐进去,宋胖子看了也不好再争,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置。程晓龙递了根烟过去给师傅,一边和师傅扯了起来,宋胖子坐在后面,也不说话。到点开车,一路晃悠了四十分钟,桑塔纳比大巴先到了皮帽子说的那个地方。

到地方下车,程晓龙先看到皮帽子,上去和皮帽子说话,宋干部在后面跟着。皮帽子没说几句话,就眼睛看着宋干部问程晓龙,“这位兄弟就是你经常说的宋会长是吧”?说着把手伸过来,“来吧,拉拉手吧,认识一下。”俩人很亲热地聊了几句,皮帽子收住话头,回来带着程晓龙一起,穿过侧门走进工厂里面。叫程晓龙跟着一个工人干部模样的人,去认准了排队的地方,数好了一百张身份证给程晓龙。程晓龙接着了,又数了一遍,确认没错,揣进裤兜。俩人往厂子门口走,看见大巴都已经到了。等人都下了车,程晓龙带人到工人干部说好的地方排好队,把流程跟几个领头的又说了一遍,按人头把身份证分给这几个人,说好等下交证拿钱的地方,才算完事。

程晓龙四处溜达,想去找皮帽子,没想到这厂子大的没边。十个白色巴士,一字排开,献血的人总得有个三四千人。到处都乱糟糟的,找了半天没找到人。程晓龙就想找厕所去点根烟。刚到厕所门口,就见到一圈人围在一起,圈子中间像烟囱一样呼呼地冒烟出来。这就是学生们在学校抽烟落下的毛病,抽烟爱找厕所。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再到死,学生时代开始抽烟的铁杆烟民,经常想抽烟就去厕所,到了厕所就想抽烟。见着临时的烟民俱乐部,程晓龙想着,烟酒不分家,烟民自来熟,上去就敬了一圈红塔山,也看遍了这圈人。听了会儿他们聊天,马上印证了程晓龙的想法:遇到同行了!

“这鸡巴钢铁厂烧炉子的连这点血都没有?年年献血张秃子都来找我们。”

“这厂子不行,快关门了都,一帮职工天天吃不上什么东西,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瘦的跟柴似得。”

“那他们还不老老实实献血?一人五百块钱营养费,放着这钱不要,还要花钱买证,这帮人穷傻了吧。”

“可惜到我们手就剩鸡巴250。操他妈的张秃子,真他妈的黑。怪不得秃!”

说到这里,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快的笑声,有几个人没怎么笑,程晓龙也觉得笑不出来。

“哈哈哈,知足吧你,科大的那个傻逼,瘦高个,张秃子给他一个人200,傻大个还自己包来回车费。你都没看到傻大个在秃子面前那个哈巴样子。完了他自己还第一个献血。你说这血库是不是真的闹血荒?这种人的血都收,不怕用血的病人感染这傻逼的SB250病毒?”

于是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夹杂着一阵阵的咳嗽。程晓龙的脸上,也试着糊上了一套笑容,一直站在这里,不像那两三个面色不好的哥们,把烟头一掐,当场就走了。惹得剩下的人一阵偷笑。程晓龙又听了一会儿,陪着笑。等了一会儿又有人散烟,散的是中华。程晓龙接了,趁机跟大伙说,约摸着自己那边人快完事了,打了一圈招呼,离开圈子,找人去了。

皮帽子还是笑着看看程晓龙,说:“没错,一人五百。你说的不少,就是这意思吧。直说就行,还嘛玩儿,说嘛,不少,还,还弄个听说。来要钱的,还用得着弄这么含蓄?”程晓龙一愣,跟刚刚自己脑子里彩排的完全不一样。皮帽子这么坦诚,搞得自己不好再开展了。皮帽子见程晓龙不说话,接着又说,“营养费你觉得能都给我么?小兄弟,你脑子快,怎么就想不清楚这个道理。我能拿多少?厂里这帮人,黑着呢。不过,刚好这价格我也想给你涨了,从这次开始,给你算一个人两百,怎么样,叔够意思不?”程晓龙看看自己带来的人,被其他学校的献血的队伍插了队,都没轮到上车呢。又看见宋胖子远远站在那里,往这边瞧着。看着那张胖脸,想起驴碗口,想起校门口的众星捧月,想起那“三成”两个字,所有的恶心感,让程晓龙狠下了心,对皮帽子说:“租车的钱你也要包!”皮帽子脸色稍稍一变,马上又收住,斜着脑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给出一溜儿带鼻音的好字来。程晓龙看着这张脸,突然想起来第一次献血时候的那个矮个子,也是这样,斜着脑袋点点头,也想起来,那天自己低声下气的卑微。一瞬间,脑子里好像空了,又好像装的满满的。

程晓龙后来很多次经历这样的感觉,脑子被塞满,又空荡荡的:期货爆仓,把家里和女朋友家里的钱都赔光的时候;逃跑回家开养鸡场,肉鸡一夜之间全部死光的时候;看见老婆出轨照片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不会有思考的,只剩下本能和勇气。程晓龙在那个时刻,盯着皮帽子的脸,借着从丹田里升出的气力,喷了好大一番话,皮帽子和程晓龙本人都不是很清楚说的话到底想表达什么,但是大概的意思就是:“一个人,250,不,260!250是傻逼。行就行,不行我就带人走!我不受人欺负了!老子再也不受人欺负了!”话和口水一起喷到皮帽子脸上。喷完了,脑子和胸腔都瞬间放空,巨大的满足感让此刻的程晓龙浑身发抖。

程晓龙很多年后,经常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做,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能回到当时,再来一次,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人生就是一连串的选择,程晓龙的本能在那一刻做了个顶愚蠢的选择。

皮帽子听完程晓龙的话,脸上的唾沫都没擦,就把帽子一把拽掉,使狠劲扔在地上,露出一个严重斑秃的脑袋,指着程晓龙的鼻子大吼道:“你个小逼养的,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老子说话!不开工?是吧,行,老子今天就成全你!”远处的宋会长赶紧走过来,把帽子捡起,拍打干净浮土,递给斑秃张。斑秃戴上帽子,又回到了皮帽子的面相,拉着会长的手,走到准备献血的学生中间,和蔼地笑着对大家说:“同学们,同学们,安静一下。工厂,社会,为了感谢同学们的爱心,在这次献血之后,在食堂安排了营养早餐!牛奶面包管够!”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低声的欢呼,接着,皮帽子又说:“考虑到大家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厂子里临时决定,特别补助大家每人五十元营养费!请大家在完成献血后,向学生会宋会长处领取!”身边的宋干部也站了出来,对激动不已的学生们说,不要吵不要吵,安静!请大家赶紧按秩序献血,献血完成后,回学校联系学生会领取!先排好队,去献血!

皮帽子躲开大家,又当着程晓龙的面,把钱拿给宋干部。五十块一张的,银行原装的四捆钞票,两万块。程晓龙犹豫了半天,还是冷静了一下,没冲上去。等皮帽子走了,挪到宋会长面前,说:“会长,给我一千,我……,我要付车钱。”宋干部没看他脸,说:“不是说好了,杂费从你手里出么,我这里只有大家的营养费,你都听到了,没有多余的钱。”“不会的,我刚才看见了,不信你拿出来我帮你数。”宋干部瞪了他一眼,“怎么?程晓龙同学,你想搜我身么?告诉你,张叔是给的多了一点,你以为学生会出来活动不要经费么!你倒是好,每次都把钱揣自己兜里,那可是你的同学们卖血的钱啊!你还要抽头!你是不是人啊你!告诉你,今天同学们的营养费和学生会的活动金,你是一分钱都别想动!”早上跟着宋干部出来的那些人,看着宋会长对着程晓龙指指点点,情绪激动的样子,都自然地围了过来。程晓龙的手心开始出汗了,不敢看宋干部直视着自己的眼神,又不巧看到皮帽子和那几个司机在说话,一群人眼睛不住地往他身上瞅。程晓龙脚一软,不由自主地往厂门外走去。

司机们中,带头的桑塔纳师傅,大喊一声站住,其他几个师傅一起冲上来,三两下把程晓龙围在当中。桑塔纳师傅有点矮,抬头看着程晓龙,说:“龙子,别费那劲,哥知道你有钱,赶紧把钱结了。”程晓龙带着哭腔,说:“哥,这钱回回都是回学校再给,哪次也没半道给的啊。等我回学校,回去我拿上钱马上给你。我宿舍还有条烟要给大伙儿分呢。”“龙子喂,我的龙子。今儿这意思,你还不明白么?兄弟们也就跟你处到头了,等你回去宿舍一呆,我们进去揪你去?不好看。赶紧结了吧。”宋干部也在边上说:“是啊,程晓龙,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么?快把钱给司机师傅们结了,这么多同学还要回去上课呢。”程晓龙恶狠狠地回头盯着他,宋胖子拿出一盒中华,叼了一根,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旁边有人拿打火机把烟点着。旁边,桑塔纳使了个眼神,一个开大巴的年轻小伙伸手过来掏程晓龙的裤兜。程晓龙赶紧捂住口袋,弯腰蹲在地下,说:“叔们,我有多少给多少,行么?”桑塔纳说,早这样不结了么?程晓龙一只手伸进兜里,手指拈了几下,拈到九张大票子,还有四百五!程晓龙摸了半天,从兜里抽出两百块,尽量不带出其他的票子,蹲地下低头递给桑塔纳。还没说话,就有人把钱拿走,还甩了程晓龙一耳光。程晓龙下意识刚一捂脸,身后面一个司机就把他踹倒,手伸进被打这边脸的兜里,把剩下的东西全翻了出来。剩下的二百五,被人交给桑塔纳,一盒红塔山,一个打火机和几块钱零钱全撒在地上。程晓龙刚要捂住这边被掏的口袋,那边的口袋也被翻了,什么都没有,上衣口袋也被摸了个遍,还是没有东西。桑塔纳蹲在地上,拿着四百五,不断抽打程晓龙的脸,“钱呢?程晓龙!老子的钱呢!”程晓龙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叔,我没钱了,真没钱了,就这么点,剩下的我回去给!”桑塔纳蹲着说,“回去你妈个逼。给钱!今儿不给钱别想走!”这时,来的学生们大多已经抽完血了,也都围了过来。地下的程晓龙抬头看看周围,几十双眼睛里,凑不出一丝温度。

“程晓龙,赶紧的,大家还要回去呢。”宋干部见同学们围拢过来,又开始催促他。同学们也跟着说些要回去的话。“赶紧给钱啊,中午还有比赛呢!”“都几点了,回去没午饭了!”这个时候,圈子越来越大,厂子里的工人也有的围了过来。“这小子是学生,做血头,被自己人给打了”“太黑了,这钱也赚,活该!”“这不是老张找的人吧?老张不管我看今天这小子悬了。”

程晓龙在大家的品评声里,抱着头,低声说,“让我起来,我去卖血,还你们钱,行吧。”桑塔纳听了,笑着表示支持和赞许,站起来让大家把路让开。程晓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走向白色大巴。想要不经意撞一下宋胖子,被他周围人推开了。

程晓龙找到科大的队伍,找到瘦高个,说:“兄弟,我今天急用钱,你帮帮忙。我就要三百五,你手上还有身份证么?”瘦高个想了想,给了他两个身份证。说两个证是三百,程晓龙说你借我五十,我回去还你。瘦高个又想了想,又给了程晓龙一个身份证。程晓龙苦笑一声,看有个车门口没人,就过去上车。到车上一看是吴大夫,程晓龙有点不好意思。吴大夫倒还是那么热情,问他这么久没见,干嘛去了,吃早饭没?好久没抽血,血是不是多的老往那个地方跑啊,营养够不够啊。程晓龙笑笑没话说。吴大夫让程晓龙躺好,问准备抽多少,程晓龙把三个身份证给吴大夫看看,吴大夫说,行,知道了,不过抽的稍微有点多啊。说是这么说,抽血的时候手法还是那么干净利落。不一会儿,血就从管子里慢慢地流出来,往瓶子里填。程晓龙躺在躺椅上,有点困,想睡觉,本想强撑着,又想着,有吴大夫呢,就不知不觉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突然一惊,醒了,扭头一看,三个瓶子都满了,就想站起来,叫吴大夫过来。只是全身发软,说话声音都不响。吴大夫那时正站在车门口,在台阶上跟人说话,隐约听见俩人的声音:“知道啦,放心,这个傻逼早该收拾了。瞧好儿吧你就。”,大夫听到程晓龙叫自己,来到程晓龙身边,看看他。微笑着说:“陈同学,你最近是不是有不安全性行为啊?”“啊?什么意思啊,吴大夫?”“我是说,现在根据你的血液检测结果,你可能患有艾滋病,我们不能接受你捐献的血液。”“吴大夫,别开这玩笑,三瓶都抽了,你这是干什么。”“陈同学,真的很抱歉,我们不能接受你的血浆,有风险,我们必须对大家负责。”程晓龙听到门口熟悉的声音,在大笑。是皮帽子,不会有错的!“艾滋你麻痹!”程晓龙感觉血冲到脑门上,呼起拳头就朝吴大夫打过去。拳头到一半就跌在床上。吴大夫则使了一个标准的正踹,把程晓龙踹到地上,程晓龙胳膊上的针头也被扯掉了。大巴车门外的人听到声音,冲了上来,吴大夫指着地上的程晓龙,说“这小子动手打我!”上来的一高一矮两个人,二话不说,把程晓龙拖出车外,一顿狠踹。俩人又一人抄了一把衣架,一遍打一边问,“你他妈的还要不要饭盒!你他妈的还要不要饭盒!”

程晓龙最后被保卫赶出厂门外,他过了马路,找了一棵树靠着坐下。太阳过了头顶,才有力气慢慢地站起来。回学校的大巴早就已经走了,宋会长“说服”了皮帽子和司机们,带着时间宝贵的同学们回到学校。。程晓龙的肚子开始饿了。一摸口袋,想起来所有的东西都早被扔在地上了。身边什么都没有。人行道上有许多被吃了一半的饼干,被胡乱扔在地下。这种东西的味道,程晓龙很熟悉,所以已经很久没有再吃过了。今天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地上一包没有拆过的小饼干。反正也没人看我,他想。这会儿没有比填饱肚子更要命的事情了。指尖将将把饼干够过来,哆哆嗦嗦拆开,放嘴里草草地咬一口,马上吞下去,两三块下去,吃得满嘴角全是饼干渣。程晓龙的眼泪流了下来,最后一口饼干还没咽下去,自己就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没有钱,又全身疼,程晓龙走回学校的时候,宿舍楼门都关了。敲了半天门,值班大爷才把门打开。一看程晓龙的样子,板起脸,哼了一声。程晓龙说,大爷,今天身上没烟,宿舍有,你要不跟我回去拿一包先抽着?大爷又哼了一声,说你那烟不干净,自己个儿抽去吧。程晓龙心里纳闷,又不是第一次抽我卖血钱买的烟,还不干净?也不好说什么,一步一挪地往宿舍走。钥匙没了,一边敲一边叫里面哥几个的名字,叫了好半天门,才听见里面老八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对着门外的程晓龙没头没脑地一句“操”。程晓龙进来,小心地关上门,趴在自己桌子上,歇了好久,才爬上上铺。穿着带血的衣服,躺在那里,想,就这样了吧。就这样吧。

从此,宿舍里再也没有一个叫程晓龙的活人。大家天天围着李静的电脑,七嘴八舌地看李静弄新搭起来的内网逼逼S。程晓龙见大家忙着,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说要给大家带饭回来,大家都不接话,就像没听到一样。程晓龙的那条烟,也是活生生被他自己抽完的。快期中考试了,程晓龙跑去教室上课。老师显得有点惊讶,同学们也都远远地离开他坐着。甚至晚来的人,主动坐到第一排去,虽然程晓龙周围最后三排就只有他一个人。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程晓龙听到大家的议论。“他真的有艾滋啊?”“废话,要不人家怎么不要他的血?”“卖血卖了那么多次,肯定没好事,你看他瘦成什么样了。”“别说了,他正看你呢,小心他跑过来咬你!”接着,是一阵压抑的笑声。

又一个周一的时候,宋会长急冲冲地敲开了程晓龙宿舍的门。李静马上从电脑前跑过来陪宋干部站着,留下一堆莫名舍友和在上铺睡觉的程晓龙。宋会长狠拍程晓龙的床,说:“程晓龙,你给我起来!你说,你想干什么?在内网BBS发帖想说什么!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坑了同学那么多钱,学校没有开除你,你就一点都不感激学生会为了挽救你而做的努力么?”后来又组织了十几次义务献血的宋会长,穿着七匹狼的POLO衫,显得很精神。“没有啥啊,我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让大家知道我不是真的有艾滋,怎么了?再说,帖子还没审核过啊,没发出来你怎么知道的。”程晓龙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迷迷糊糊地说。宋干部下意识地看看李静,李静自己则把脸扭一边过去。宋干部更加生气:“你小子不要强词夺理!你写的东西我都看过了,把学生会和社会人员的关系写的那么复杂,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赶紧给我悬崖勒马,不然……。”“不然什么?不然什么!我自己说自己没有得艾滋还要你宋胖子批准啊!好,既然你今天来了,我告诉你,卖血这条路是我开的,现在我把这条路让给你!你去帮我澄清,我没有艾滋,我保证你以后可以安安心心卖血,没人找你麻烦。要是不去,我tm告到教育部去!”“告你妈!你告一个试试!操你妈的!”宋干部摔门就走,李静赶紧跟出去。

很快,学籍开除通知书就通过学生会发了下来。内容是说程晓龙在校期间不思学习,成绩落后,又勾结校外人员,疑似参与组织不良活动,并考虑该生的特殊健康状况,为避免恶疾在校内大面积传染,决定开除学籍处理。落款签的是校长的名字,但是程晓龙怎么看背面都写着宋胖子三个字。

这个通知书,程晓龙当时还想裱起来,但是出来学校就搬了好几次家,尤其是炒期货爆仓,连夜跑路回老家的那次,把这份荣誉彻底给丢在那座小城了。以至于,程晓龙回到老家扎根,给小学同学打工,贷款逾期被银行起诉,跟高中同学们喝酒喝醉大哭的时候,只能靠记忆里那块酸甜酸甜的吮指原味鸡,来回想起那段曾经无比绚丽火红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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