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业
一.失业
2006年11月25日凌晨，位于W市中心区的蓝石影视广告公司制作室里，疲惫不堪的我终于扛不住，一头趴在了电脑屏幕前，沉沉睡去，我已经不眠不休奋战了一天一夜，终于把区政府宣传部的片子初稿赶了出来…片子明晚就要在市电视台播放，这之前还需要通过上级的审核和修改，时间有点紧…
片子的主题是陈永富同志的生平事迹。
这是一部歌颂英雄的宣传片，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两周前，YZ区下辖G村村委书记陈永富同志，在办公室里遭遇歹徒的突然袭击，被连捅数刀，警方迅速出动，果断击毙了歹徒，然而陈书记身负重伤，经抢救无效因公殉职，年仅52岁…
我是蓝石影视的首席剪辑师，同时兼任策划，动画和特效师，我大学读的是生物工程，才读了一年，发现自己对这个整天在实验室折腾瓶瓶罐罐的专业毫无兴趣，却阴差阳错喜欢上了动画制作，我拜了几位火星论坛的高手为师，学会了各种动画和剪辑软件，3DMax，AE，Vegas样样精通，几部精彩的动画作品打动了蓝石公司老板林总，他破格聘请了我，让我得以把爱好变成了职业，然而做了以后，我才发现这份职业并没有想象中美好…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风，快醒醒，片子做完了吗？”，我揉了揉朦胧的双眼，眼前站着的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我打了个哈欠：“原来是李科啊，您怎么亲自来了，片子差不多了，您吩咐一声我给您送去呗”
李科一脸严肃道：“片子明晚就要上电视了，上级非常重视，播出前还需要审核修改走流程，时间紧迫，中午之前必须交给我!”
“已经差不多了，您过目一下”我耸耸肩膀，打开工程文件，按下播放键，伴随着时而激昂时而悲壮的音乐，村支书光辉而短暂的一生以蒙太奇的形式一幕幕展现，中间穿插了陈村书记面对歹徒的临危不惧，歹徒的穷凶极恶以及犯罪动机的旁白字幕和一些资料图片，这些都是我按照区宣传部的要求放进去的，有点生硬，但不影响整片的连贯…影片的最后，一副眼镜特写，背景是庄严的国徽和鲜艳的红旗…大字幕缓缓升起：心系群众的好干部！
最后落幕配乐我选的是香港电影“无间道”的经典片尾曲“再见警察”，伤感悲怆的旋律声中，我和李科又一次潸然泪下…
“做得非常好！”李科擦了擦眼角，又拍拍我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对片子非常满意。
我大学毕业前就进了蓝石公司，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才干了半年多，公司规模并不大，靠老板的人脉关系拉业务，服务对象主要是电视台以及机关单位宣传部门，在接这个业务之前，公司刚经历重大打击：W市电视台制作部的领导换人了，导致我们失去了电视台节目外包这块核心业务，因此老板对YZ区宣传部的业务非常重视，“这个单子做好了，以后就是长期饭票”林总语重心长地告诉我…
…………
听说这位因公殉职的村支书，亲戚是市里的大领导，上面也比较重视，区委授予陈永富“心系群众的好支书”荣誉称号，并作出向陈永富同志学习的决定。YZ区宣传部安排了理论科科长李书桓和我们对接，李科一看就是老实人，四十多岁了才混个科长，我心里忍不住这样想…
在我把初稿递交上去之后，当天下午李科就打电话给我，领导对片子相当满意，只是提了一些小的修改意见，于是我几分钟就修改好，打了个车亲自把移动硬盘送了过去。
YZ区办公大楼非常宏伟，让我不禁联想到了美国白宫，庄严的国徽之上，红旗迎风招展，而大门口聚集的一些农民模样的男女老少则有些煞风景…这些人操着方言大呼小叫…很快就被保安赶了出去。
我顾不上这些，顺着大理石台阶一路小跑，我对这里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宣传科，办公室没人，隔壁会议室正在开会，透过门缝看见一位颇有气势的国字脸领导表情严肃，下面个个正襟危坐。领导讲话掷地有声：“要做到不传谣不信谣，提升自身的政治修养，谣言并不可怕、假的就是假的。同时，也希望在这个过程中，党员干部能自觉做好自己该做的……
我没吭声，把移动硬盘放在李科办公桌上就走了，出了大门没走多远，我被人一把拉住，只见面前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眼睛红红的，满脸是哭干的泪痕…“小伙子，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我儿子他是冤枉的…”老奶奶把我当成里面的工作人员了…
原来，被击毙的“歹徒”叫孙文滨，是李奶奶的独生子，我印象中看到过网上爆料，据说事件本质是拆迁纠纷而非蓄意谋杀，孙家境贫困，房子被强拆补偿又不到位，怀疑村干部占用了拆迁款，他多次交涉无果后与村支书起了冲突，刚好桌上有把水果刀…
案发后孙的妻子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家里只剩即将高考的女儿小月和奶奶相依为命，小月是个漂亮又乖巧的女孩子，学习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突发的灾难不但毁了她的家庭，还让她背上了杀人犯女儿的骂名…
网上的帖子很快消失了，真相也无从得知…
当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小月和奶奶绝望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割在我心里，根据指示，片中把孙描述得十恶不赦，我害怕片子播出会对她们造成更大的伤害，为了不受良心的谴责，我决定冒一次险…
一大早我赶到公司，重新编辑了视频，把那段歹徒穷凶极恶的内容删掉，紧接着我打车赶往区里，想在播出前把视频文件调包
李科正好要出发去电视台…
“李科给您添麻烦了，视频格式有点问题，只能电脑上播放，我改成电视制式的720p avi了，您再过目一下吧”
我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有点发抖…李书桓没有察觉，他粗粗看了下，叮嘱我以后工作要仔细，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心系群众的好干部”节目如期播出
今夜注定无眠…
………………
是祸终究躲不过，第二天林总把我叫到办公室，破口大骂，“杜晓风，你活腻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知道吗？全公司给你背锅，你说怎么办吧！”
辞职，这个结局在我预料之内，我对公司充满了愧疚，拼命向老板和同事道歉，并一口咬定是自己疏忽…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为了对客户有个交代，我不得不离开蓝石，林总是个好人，他把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给我结了，2800块，临走时他拍拍我肩膀，一句话也没说，但我从他眼里看到一丝赞许…
另一个人同样让我深感愧疚，就是李科，其实我和他私下关系不错，毕业后我的暂住证是他帮我办的，我也偶尔帮他做一些平面设计PS什么的。
我在区政府门口等李科下班，想跟他说声对不起，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我傻傻地站在门口，心想他一定是在挨批或者写检讨…
果不其然，晚上7点李科才灰头土脸地走出来，他刚做完深刻检讨，看到我愣了一下，还没等我开口，他露出一丝苦笑：“走吧，咱俩去喝个痛快”
夜色渐浓，草马街上的温州发廊逐渐亮起暧昧的灯光，对面的大排档人声鼎沸，22岁的我和47岁的李书桓，干掉了一瓶又一瓶…
“小风，曾几何时，我也和你一样充满正义感，立志维护老百姓的利益，然而在这个染缸，不同流合污已经很难了，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到永无翻身之日，我真是羡慕你呀，想做就做，想走就走！”
“我还羡慕你们公务员呢，未来丈母娘说了，女儿非公务员不嫁！”我一杯闷酒下肚
“哈哈哈，看来你这个未来女婿，八字还没一撇啊”
………
“李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选择？”
“我会选择对得起良心…”
城市的夜色被雾霾笼罩，温州发廊的灯光愈发诡异妖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