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花开
那时花开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高原上成片成片的金黄和云朵连成了片。
背着沉重的行囊,一个人走在无人的公路上。
太阳很高、很大,风干燥猛烈。
我很累,但不能停下。想起有位诗人曾说过:“那些有着雪峰的远山,你走着看它,它就是远山,你一停下它就是山。那些美丽的村庄牛羊,你走着看它们是风景,你一停下,它们就是你的生活,也许一辈子就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偶尔会有辆车停下,好心的人们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也会搭一段,看到彼此觉得安全的人(一家人带着孩子的),就会上车。别人问我去哪,我其实也不知道,这旅行没有目的,没有计划。跟上人家就走一段,走到哪算哪。别人到站了,我就下车继续再走。

不远处有一群牦牛,它们大摇大摆甩着一身板结的毛踏上公路,从我身边经过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站在原地目送它们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草场里。目光的尽头仿佛是一片水,看得不真切,只觉深蓝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分不清边界。
才发觉,空气中有了一些特殊的气味,不再是那么烈烈干燥的热风,有草原和牦牛的味道还有一种味,说不清楚,凉凉的粘粘的,湿湿滑滑,仿佛是鲤鱼的背贴在脸上。
跟着牦牛走进牧场,草地里尽是不知名的野花,蓝的、红的、紫的,星星点点,一团一簇。若是近看,很美很美,一瓣瓣,一颗颗,都小巧精致,让人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她们比得过洁白的百合,不逊于雍容的牡丹,她们自有她们的美,带着一股旷野上自由奔放的生命力,长满了整个草原。若不走近你永远不会知道她们就隐藏在这一片深蓝的天空下,在草堆里美好又寂静地花开。
深深呼吸,渐渐被这些美丽感染,心情也变的轻快起来。
继续往前走,冰川融水在草地上流成一股一股的溪流,路越来越难走。
远处有牧民的蒙古包,骑在马上追赶羊群的汉子,让人看了心里畅快。
突然草地上落下一只大鸟的影子,仰起头看见了一只长腿尖嘴的白鸟。它张开翅膀一下子飞到了白云上,那双白色的翅子下闪着耀眼的光,镜面一样,太强烈了。
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时,鸟不见了。一大片闪着金光的水面出现在眼前,淬不及防。

见四下无人,脱了鞋,走到了水边,水真凉。
但心中急切,顾不了许多,衣服也不及脱,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
一身的燥热一下子冷却了,耳边出现了夜夜听到的声音,水的声音,起起落落的水声,哗啦哗啦地没过耳朵。
这是在梦里吗?这是在梦里常常出现的湖吗?
伸出手臂在冷水中舒展身体,变换着泳姿,让自己放松。
清澈刺骨的湖水,向上托着我举着我,我仰面躺在水上,看远处的雪山,闪着耀眼光芒的雪峰,与路过的白云一比,甚至不能叫做白色。还有蓝天,蛊惑人心的蓝,让人心甘情愿爱慕一生的蓝啊。
憋了一口气,沉到水底,缓缓睁开眼,水下五光十色,斑斓的光束与柔软的水草相互纠缠,旖旎的水波纹轻轻地揉着我的长发,有一片彩色的叶子悬浮在水中央,慢慢旋转,是嫩嫩的翠绿色,带着岸上野花缤纷的彩色,说不清。再看看,它更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觉得身边一切都在流动、变换、呼吸,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一切回到生命的原点,像是妈妈的子宫,我在没有我的世界里睁眼看。
这美妙的水下的世界鲜为人知,连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是真是幻了。
地图上找不到它的位置,人们叫不出它的名字,它似乎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每每想起内心颤栗,为着这不为人知的神秘。
也许每个人一生只能就见到这一次吧。
“高原上有一片野湖。
没人知道它的名字。
有一天一个少年经过,再也没有离开。
春季。
一树一树的橘子花让湖水染上芬芳的气味。深蓝的气味一层一层推开少年的窗子,他躺在床上闻到醉人的花香。接着他侧耳细听,风声婉转,那是c大调奏鸣曲。他坐在窗边上静静的听,久久不能动。音符像光线穿过他的身体,叮叮咚咚,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串音符,轻轻飞离地面。
夏季。
所有的枝叶都在等待雨水,它们摇动着自己的顶端,让花粉像雾一样飘散在空中。风暴停在黑色的云朵里,蓄积着暗自涌动的激情。
湖水颤抖的等待一道刺破它的闪电。
当地平线的边缘刮起一阵阵灼人的风
当雪山和湖水沉入暗影
大地噼啪作响时
世界被大水连根拔起
雨后,少年站在湖边,抬头看一道道透明的光线。仿佛是另外一场雨,从天空倾泻而下。树枝的顶端是青色,带着烟雾和枝液的味道缓缓上升;湖面变成一块清脆的玻璃。那蛊惑人心的蓝,让人心甘情愿爱慕一生啊。
秋季。
他躺在一棵橘子树的枝桠上,剥开丰美的果实,清凉的汁液沾满他饥饿的嘴唇。
眺望着高原上一望无尽的野花,寂静美好的开。远处冰山顶端耀眼的峰将四周的白云染成淡雪青色,那是湖的源头,一切的开始。从那里,它漫不经心的路过冰山,穿过草地,途经少年的房子,最后一小股一小股汇入湖底。
冬季。
漫长的隆冬冰封了世界。五彩的雪花掉落在湖面,美的让人难以置信。”
上岸后,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太阳很毒,用帽子盖住脸,身上有些刺痛,但我睡着了。等醒过来,发觉口干舌燥,太阳偏西,衣服被阳光烘烤出干燥的土腥味。
背起背包,捋了一下干在脸上的头发,继续上路,再次走上空旷的公路,心更加孤独,我已经不敢回头看那片水。
周围渐渐没有了牛羊,没有了村庄,只有望不到边的野草和低低得仿佛触手可及的云,大地安静得连风都没有声音。
天渐渐黑了,寒冷逐渐到达了我的指尖,满天星星的夜空像一个倒扣着的大碗。
不觉加快了脚步,无心欣赏夜空,心里期盼着能快一点找到人群或者可以搭上一辆车。
风大了起来,要下雨了,刚才还漫天闪烁的星一下子都藏了起来。
风里带着小石子,打在腿上,呲呲啦啦得疼。
我用围巾紧紧裹住脸,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裹在身上,可惜走的时候只带了几件遮阳的薄外套。
果然一会就大雨倾盆了。
这雨,像一头野性难驯的牦牛,披头盖脸地奔跑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
大雨里,黑暗中,寸步难行。
拿出手机,没信号。
我浑身湿透,蹲在公路边一块突出的路牙下,瑟瑟发抖。
恐惧和绝望瞬间包围了我,要是走不出这里怎么办,要是遇到野兽怎么办,要是有歹徒怎么办?开始后悔自己毫无规划的行走。
雨越下越大,漆黑的公路,没有一点光,我快冻僵了。
2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又冷又累的我蜷缩着躺在满是土拨鼠洞口的路牙子下,泥水顺着的头发流进了眼睛,风呛得人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想起那些无法回头的生活,就像这公路,看不见前路,也找不到退路。
远远的,仿佛是天的尽头亮起了一盏车灯,一明一暗,晃晃悠悠。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到遇见人类是多么得好。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了出来,无论无何要拦住这辆车。想,无论它去哪,都得带上我。
我站在公路中央,看着那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远远地那车却停下了。想必是我的鬼样子吓到了司机。
我发疯似地跑了过去,拼命拍着车窗。
车窗落下,是一个梳了一头小辫子的藏族小伙,他的表情看起来凶极了,他冲我大喊着藏语,喊完一踩油门就要走。
我一把抓住车窗的框子,坚决要跟他走。他刚有点犹豫,我立刻拉车门坐了进来。
一上车拿出手机对着司机的脸先拍了一张照,想,万一他要是坏人,也留下证据了。
一路安安静静,悄悄看他,感觉也没有刚才那么凶了。心里好笑,当了一回女鬼感觉不错。
再一低头,看见他腰间别着一把弯刀,立刻又怕了起来。
衣服上的水不断的从袖子落到座椅上,很尴尬,想道个歉,可语言不通,只好沉默。
走一会他开了音箱,是很欢快的锅庄,我以前没听过,但一听就爱上了这种音乐。外边大雨磅礴,车内锅庄欢快,气氛缓和了一些。他点了一支烟,慢慢停车,我立刻紧张起来。他要干什么?怎么停车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道他想抢我的财物,再杀人灭口。我把手伸到包里悄悄攥紧一把水果刀,万一是坏人,我跟就他拼了。
他下车,直奔后门而来,在雨里喊了句什么我听不懂。
又凑近,低声在我耳边沽哝了一句,头发上的水滴落在我脸上,我一手心汗。他一定看出我很怕,哈哈大笑。转过身在悬崖边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慌忙跑回驾驶室。
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翻过了几座山,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一下子放心了,这证明马上就要到有人的地方了。
又走了一会,拐下了公路,一路看见有灯的房子,七拐八拐地车就停了。
长辫子的藏族小伙冲我努努嘴,前边是一个很小的类似旅店的门脸,我背起包跳下车,连谢谢都不及说。
夜里,挤在一间男女混宿的八人间里。回想着以前的事情,脑子纷纷乱乱。我所经历的痛苦,有无数前人都曾经历过,我又有什么看不通透呢?
夜里有人很大声地打鼾,我很累但睡不着,感觉寒冷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肚子也很饿。悄悄地在被子里脱掉了湿衣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房间里横七竖八的摆着很多行李却没有人,我头疼得厉害,拉住床架一起,头要裂开了。
过了很久,我慢慢坐起来。头皮还在一跳一跳。
窗外雨停了,阳光不是那么猛烈,很大的风,快把窗子吹掉了。
走到院子里,几个年轻人在闲聊,都是游客的样子。院子很大,装饰也有特色,到处挂着羊头骨,羊头上还有白色的哈达,墙上有艳色的唐卡,中间有暗红的小桌,桌上立着茶壶,茶杯。有花有鱼,有可以躺的大躺椅,有可以席地而坐的凉席,凉席上有吉他和手鼓。墙边立着一个很大的烤肉架,里边还有昨夜的炭灰。有个高个女孩,刚洗完澡,湿着头发,只穿一个小背心和短裤在圆桌边喝茶。我也放松了心情,选了一张躺椅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用小茶杯喝茶。一坐下,太阳就落山了。
好些天,我就坐在这里晒太阳,仿佛自己是一棵植物。只有太阳才可以温暖枝叶。
那日,天气很好,微风和煦,大家都出去玩了,我自己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太阳,看了几页书,一会就放下了,又看了一会在院子中间晒毛的黄狗,四周安静无声,书里也不知讲了些什么,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张弛:
见信如面。
我一个人在这里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不必挂念。这里风景实在是好,早晨8点不到,太阳光就很猛烈了。高原,雪山,草地,公路,油菜花,蓝天样样都美的不敢相信。这里无论男小孩女小孩很黑,并且友善。他们不会主动靠近陌生人,但他们都是很好奇的,看你背着什么包,穿什么衣服,嘴里吃的什么东西。要是有一块糖给他们,就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要是无聊了,我会找他们玩一会。女孩子就玩唱歌跳舞,献哈达的游戏,男孩子就给他们做一把弹弓,打鸟,他们就高兴地把我当头子了。
这里姑娘们虽不好看,但小伙都威武强壮。小伙子20不到,就结实的可以打狼。骑在马背上,脸膛黑黑的,很威武的样子。说不定,遇到可心的,我就待在这儿了。你会为我高兴吧。
走走停停,不用顾虑谁。
早上睡醒就蹲在太阳地里,晒一会,夜里实在是有些冷。然后泡一壶茶,揭开盖,看看冒出的白烟,闻一闻香气,呵,要是有你的茶叶就更好了。想写了,写些字,不想写,就楞楞地在躺椅上发一会呆。等着太阳升到头顶,再从头顶落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到不可思议,再慢慢被压回去。
晚上有人打鼓有人弹琴,还有人唱歌,大家虽不认识但其乐融融如一家。有小伙请我吃西瓜,有姑娘邀我一起喝米酒,也有胡子拉碴的大叔非要给我讲他的初恋。我本是有些内向的,可在这里完全不是平日的我了,谁邀我喝一杯,我举起杯子就喝干了,谁邀我跳舞,我鞋一脱站到圆桌子上就跳,大家就围成圆圈围着我跳了起来。
还有,吃烤羊啊,最好不过了。半扇的羊,放在架子上烤,烤的滋滋流油。放在嘴里一咬,外焦里嫩,那滋味,跟你说也是说不明白的,非得尝过的人才晓得。
房东送了我一块蜡染的粗布大披肩,实在是好极了。白天躺着晒太阳时用它盖在脸上遮阳,晚上跳舞的时候,随便的往腰间一系,就立刻成了能歌善舞的卓玛拉。
你要问我快乐吗?我快乐的,我无忧无虑。连心中少的那一点东西,也用时光填平了。你说的对,面对悲伤,最好的疗伤方式,不是忘记,而是记下。一点一点用心记下,等记完了,伤就好了。
有段日子待在院子里,连门都不曾出,每日看着昨天刚刚熟悉的朋友,今日就要离别,心中是不舍,却不愿和他们结伴而行。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上路。也许,我就干脆呆在这里不走了。
路费是有的,我做一做义工,房东管饭。所以没花多少钱,夜里床位费也很便宜。
你怎么样呢?一切都好吧?不管我在没在你身边,请你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好了,就写到这吧,我要睡一会了。
祝好
哓哓
信写完了,心也被掏空。
这世间有多少人可以记挂,浩瀚的宇宙中,经历多少轮回我们才能成为爱人。这一世,缘起缘灭,多少放不下也终究会成空。
想着想着走到门边,伸手推开大门,一阵风,吹得头发噼叭响着。
眼前是从没有见过的大片金黄,在深情的蓝天下,金黄被对比的更加金,更加黄,更加辽远起伏。
原来这小旅馆在一片油菜花海中,两边都是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只有中间一小排房间和一条容得下一辆车通行的小土路。妄住了这段时日,竟连近在咫尺的景色也无暇欣赏。返身回屋,背了包,就出门了。
走进花海中,风就小了点。

成群结队的蜜蜂,飞上飞下,还有土褐色的蝶子也跟着上上下下。
不自觉地蹲下,将脸靠近那些金黄的花儿,和花儿面对面,世间的美不过如此了吧。
心情大好,忍不住唱起歌,歌声清亮响彻辽阔的高原。
有一刻我觉得它们像冰川融水流入草地,像月亮照在雪山上。
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连云儿也驻足倾听。
唱着唱着就跳了起来。先跳了一曲藏族的洗衣舞,接着彝族的阿细跳月,傣族的孔雀舞,土家族的土家喜爱咚咚亏,蒙古族的鸿雁,朝鲜族的长鼓舞,凡是能想到的,都凭着印象跳了一遍。边跳边笑边唱,眼睛里全是深蓝的天空和金黄的花儿,仿佛忘记了一切。最后终于累地仰面倒在厚厚的油菜花上。

望着蓝天白云,风吹不到,太阳也晒着,伸手摘一片云就可以遮阴,厚厚的花海来挡风。实在美极了。
眯起眼睛,看天上飞翔的老鹰。
幻想着张弛就躺在身边,一起吹风一起看天,不用想未来,不在乎过去。他会牵我的手,讲生命中永远讲不完的爱情。
原来放下眼前的才能看清世界啊。
3
远处有人牵了一头白色的牦牛,从小路上走了过来。
白牦牛可真好看,脖子上挂了铃铛,两个角上缠满了红布穗穗,一走一叮郎,雪白的长毛从肚子一直垂到地上了。远远地来的是牵牛的阿布,阿布不是当地人,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这儿,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 阿布已经很老了,看不出确切年纪,脸色焦黑,头发稀疏。每天在太阳地里和牦牛说话,却不怎么理人。他对我很好,早上沏上一壶热茶,等我下来了,一起喝。也并不多说话。就是安静的晒太阳喝茶。 有时晒着晒着就睡着了,等醒过来,太阳已经落山,而我身上总是盖着阿布那件分不出颜色油腥味厚重的大衣。
阿布已经牵了牦牛走了。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来,什么时候走。
终于鼓足勇气继续上路,挥别了阿布,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了。
阿布站在门口目送,表情淡定,而我却难受地准备哭了。
阿布是个有故事的人,我猜他一定在等年少时的爱人。
阿布,阿布,希望你等得到她,希望你幸福,再见,朋友,再见,朋友。
风和日丽。
雨过天晴。
背起包,再次行走在公路上。
两边的草原依然辽阔,蓝天依然深情。
没有牛羊,没有车辆,拐过一道弯,一道彩虹横跨了远处的雪山、河流,落在了连绵起伏的牧场里。
但我看得真切,一大段拱形彩虹,在蓝天下,在草场里。背后是雪山,远处是连天的白云,仿佛不是真的似的。
那光特别亮,刺的眼睛不敢长时间直视,红黄蓝,更高处还有一条。
生命多好,多艳丽,多精彩。前方是未知的世界,还有多少美景等我,还会遇见多少人,还有多少故事等待发生。
奔跑,奔跑,向着彩虹,向着前方大步的奔跑在无人的公路上。
康德的星空
向西向西,越走越炎热,越走越荒凉。
没有了草原,没有了油菜花,没有雪山,河流,越来越多的石块和黄沙,一棵树都见不到。
走很远,有一坨长荒的草,又走很远,有另一坨长荒的草。
深深惊讶于大西北的荒凉,越走就越觉得没有最荒凉只有更荒凉。
公路上偶尔有车经过时,迅速用围巾遮了鼻子,晚一点就被黄沙呛地咳嗽。
一路向西,这不是渴望到达的地方吗?
太阳比高原上毒辣得多,空气飘浮着细小的沙粒。
牛仔裤的褶皱,水杯的丝口,太阳帽的帽檐,指甲的缝里全都是细小的沙子,甚至连眼睛里都是沙。
烈日下,用围巾一层一层地包着脸,只露出鼻孔。
腿晒的又黑又退皮,退完皮更黑。
越热越不敢脱衣服,一脱就晒得皮疼。只好唔得严严实实,脚底下滚烫滚烫,走两步就得喘口气。
汗流不下来,一流出来立刻就被烤干了。
这一个月用脚丈量大地,左脚右脚,右脚左脚,内心平静。
终于看到一面风化严重的土壁,坐在阴凉地歇脚,屁股下边的沙土像刚刚生过火,挪一块地方,更加滚烫。
只好拿帽子垫着屁股。身上剩的水不多了。
夜里,躺在床上想,我要到哪里去?我在寻找什么呢?这个困扰了柏拉图、尼采、康德的命题,同样让我辗转反侧。后来,我睡着了。
在黑夜里醒来,发现眼角湿润,可我已经想不起做过什么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心中起起落落。
高原上的那片湖,出现在眼前。
闪着耀眼的光芒,沉甸甸地向我压来。
湖面上漂满白色野花,铁蓝铁蓝的。
我睁大眼睛,看见自己在河面上慢慢地漂着,漂着......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爱情、炽热的理想、岩石般的意志,让人向往又费解。
我不知道这样的行走会不会带来安慰,但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
就像饿了要吃饭,困了就睡觉。
拿起睡着前看的书,猛地想起梦见了什么。那真是不怎么愉快的梦境。我一个人在逆光的巷子里走,没有声音,也没有人。一直走,看不到头,我记得那惶恐的感觉。仿佛是人的一生。
2
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快渴死了。
想着电影里沙漠求生的片段,都是要找一颗仙人掌才能救命。
可是仙人掌没有毒吗?吃了会不会死人?如何空手劈断一棵浑身是刺的仙人掌?沙漠不是应该有绿洲吗?是不是跟着沙鼠洞走就能找到?
正想着,一辆四轮沙地摩托呼啸而过。
摩托上坐着一个20来岁的小伙,带着墨镜和防风的布面罩,上身只穿一件军绿色的工字背心,肩膀被晒的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下身是土黄色的裤子和一双看不出颜色厚底的鞋。
顾不得摩托掀起的黄沙,我在沙里大声喊:“停下!停下!”
摩托小伙一踩刹车,漂亮的在沙地上摆了个尾。黄沙漫天,等落了一点,他们才看清了对方。小伙摘掉面罩说:“你哪来的?要干什么?”
我说明意图,小伙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说:“稍一段可以,就怕你没这个胆子。”
听了这话,我迅速的把各种细节过了一遍脑子。
首先,从穿上着看不像个打家劫舍的。
带着户外专用的防风面罩,开一辆沙地摩托。皮肤黝黑,很可能是喜欢户外极限运动的人。
其次,车上没有刀枪棍棒之类的东西。
还有他一口京腔,也不是当地的人,和我一样都是外来的。
一屁股坐在了摩托的后座,紧紧的搂住了小伙子的腰。小伙子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没了:“姐姐,您绑好后边的安全带,注意安全哈。”
暗自好笑,还没高兴多久,就后悔了,真是上了贼船。
小伙子一踩上油门就再没松过,这个心跳,这个刺激。
我一直扯着嗓子大叫。
才上一个沙丘,刚爬到顶,一个大飞跃,跃下十几米。
感觉自己就跟个破袋子一样被绑在后座上,抛来抛去。
太他妈恐怖了,要是摩托万一翻了,都得完蛋。
好好的路不开,专门飞沙丘,飞来飞去。
有一下从20多米的顶往下飞,瞬间感觉完了,完了,死定了。
跳楼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我还这么年轻,实在不想死呀!
落地的一瞬间,恐惧变成了感恩。
沙子呛满了嗓子眼,肺都被抛出来了。
但也顾不得这许多,眼泪汪汪地竟然想活着真好。
好容易有一段平路,刚刚放松一下。
眼看前边有一棵一米来高的小灌木,小伙加大了油门,说了一声抓好,就直直的冲上去了。
我吓得大喊,停!停!小伙头也不回。
快到小灌木跟前,摩托借助一小块凸起的沙块,一下子飞了过去。我在空中看到了脚下铺散枝叶的小灌木,满是大刺的小灌木,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再不停,不摔死也吓死了。
趁小伙停车喝水的空档,我解开安全带,迈开两条发软的腿。小伙说:“你不要走,会迷路的,我们已经离开主干道60多公里了。你走不回去的。”
我咬着一口沙子,按住快颠散的肺,质问:“说好的镇子呢?”
他说:“马上到了马上到了,再往前过一片湖,我们就穿过无人区了,不远,天黑前一定能到镇上。”
天哪,这是无人区,拿出地图一看,心里恨得痒痒。
真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把地图装回了包里,看来只有跟着他走了。
小伙递来一瓶水,瞬间气就消渴,一口灌到底。实在太渴太热,再不喝水会死人的。小伙嘿嘿地笑:“问你有胆没,你说有,看来是假的。”
我瞪了他一眼不说话,节省体力。
一会功夫脚下的沙地越来越烫,脚快被沙子烤糊了。
鞋底子薄,想坐回车上,一摸黑色的座椅,简直要把手上的皮都烫掉。小伙说:“这会要是在沙里埋个鸡蛋,10分钟就熟了。”
一点不假。
一望无际的沙丘,连绵起伏的沙丘,被太阳烤的火热,连一棵像样的植物都不长,更别说有遮阴的地方了。无奈重新弄了弄包在脸上和头上的纱巾,让它更紧了些,只露出太阳镜。
再次上路,小伙老实许多,好好地开车,尽量捡平路开。
烈烈西风,吹地再紧的纱巾一会也松了。我一只手拉着扶手一刻也不敢撒开,只能任凭纱巾松散。
走着走着,就看见有三三两两低矮的树了,沙丘也平缓了许多。
似乎沙质也不太一样了,总感觉,沙子越来越粗,有的混合了泥土。
突然,一只长了长长犄角的黄羊窜了出来。车上的两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立马开足马力追赶黄羊,越追越多,越追越多,开始只有几只,后来简直进了黄羊群。
车停在一棵树下,这里不热,可以坐着休息一会。
我这下来了精神,打一只黄羊吃,多带劲。
小伙说:“看见羊就这么兴奋,一会还有狐狸呢。”
懂什么,狐狸能吃吗?
往前走,羊没了,树也没了,沙子又变得细细的金黄。翻过一面沙山,一片水出现在眼前,毫无防备。
沙丘连着水,水紧挨着沙丘,没有一点过渡。
沙漠因着水,变的柔情了许多。夕阳在天边就要收起最后一丝光线,沙丘上光影分割出清晰的线条,像女人柔美的背。
此时周围安静了,连西风也安安静静地欣赏黄昏。连绵起伏的沙丘一望无际,干净得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水面上闪耀着细碎的金光。
真不敢相信沙丘里会有这样一片水,像沙漠的眼睛。
我站在原地,眼睛里幻化出一支驼队,高大的骆驼慢悠悠地行走在沙丘顶峰。
它们仰着头,用宽大的脚掌踩出一条路,脖子上的铃响呀响。
悠扬的乐章,在脑子里迅速铺展开。
3
晚上,8人间,很简陋。
每天都有有人到达,有人离开。
不参与任何的集体活动,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
每天干自己的事情,其实根本无事可做。
早晨6点不到天就亮了,不一会屋里就变成砖砌的大火炉,太阳烤地外砖墙不断的掉着碎皮。
想睡也睡不下了,只好坐到过道的一棵果树下,这里有一些热风呼呼地吹。
拿出表看看时间,又放下。
摘片叶子闻一闻,又丢掉。
用脚逗一逗卧在近旁的花狗,花狗连眼皮都不抬,无趣地打住。
不洗头,不剪指甲。
让干燥炎热的空气,慢慢烘烤每一个毛孔。
有时想一些事情,有时什么也不想。
每天看太阳怎么肆虐,夜里又怎样寒冷无边。
低落的情绪比恶劣的气候更加可怕。
白天空气炎热干燥,胳膊上掉着一块一块的皮。看见了,心里也并不怎么焦虑,迟缓的像一只失水的豆荚。
早晨一睁眼,眼睛和鼻孔里都是细小的沙粒,磨得人难受。
水也是非常珍贵的,每天只有固定的一小时有水。
翻阅一背包未寄出的信。
并非本意。
忍不住打开一封,大约是一年前的。
亲爱的张弛:
见信如面。
你说出那些话时,我感到轻微的刺痛。
我告诫自己不要太敏锐,太敏锐的人往往没有好结果,就像太诚实的人一样。
那么,现在,我试图忽略某些细节并剔除情感因素来分析你的话。
你说,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却不愿承认。
比如,我可能不具备成为一个作家的能力。或者说,我可能在若干年后或者死后才能被称为作家。这两种说法意义是不同的,可能后一种说法比较温和,你考虑到了我的承受能力,但我觉得你想说的是第一句话。我知道你在说我不行的时候,并无恶意。就像我父母、爱人、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样并无恶意。
我不问你原因,但我知道我得花点时间思考你说这话的原因。
在过去的2年里,你我总是有很多判断上的失误。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女人,你是男人。还有比这个解释更充分的吗?我们思考的方向不同,过程不同,结论自然相去甚远。我在你眼里,可能是一个可怜的小角色,但这只是我的猜测。
有时我几乎证实你对我的看法,就要离开你时,你却突然像没有这回事般对我友好热诚。
当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渐入佳境的时候,我愿意分享我的梦想,即使我知道这个梦想会让我变回可怜的小角色。
我知道这是冒险,这段关系中我本可以不必冒险,扮演一个温顺的,不用思考的女人,像个塑料芭比般讨人喜爱。
这样我们的关系就会一直融洽。我情愿冒险的理由无非是想分享真实的自己,分享真实的自己无非是因为你是一个重要的人,我想真诚的对待你。
我从傍晚开始打球,一直打到晚上八点。我很累了,我的手抖的拿不起毛巾。我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想想也就作罢。我只想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当然,我不能给你打电话。
因为这不值得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再晚些时候,我没有洗澡就睡着了。
午夜时,我睁开眼睛,深呼吸,发觉自己非常清醒。
我知道我得立即起来干点什么,就这样躺着很容易诱发我的躁郁症。
我坐在衣柜的阴影里,感觉月亮的光很明亮。难得的好天气,晴朗又温暖。
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就像白天一样,只是多了些若隐若现。我听到了一些轻微的响声,又仔细听了听,辨不出具体方位。
我想去检查一下门是否锁好,可我有些怕。
我穿了睡衣,选择离那响声最远的窗台坐下。我很想吸一口烟,可我是不吸烟的。
我看见远处高大的烟囱在空旷的夜空中闪着银白的光,春季开始时它就停止冒烟。
多少年来它周而复始地冒出白烟让我觉得熟悉亲切。
人行道被月光照的雪白,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发光微粒。
风吹起一片叶子,又轻轻的将它放下。
我听到它细微地落在沥青路面上的声响。
我一转头就看见自己映在飘窗上的影子,吓了一跳。
但随即我就开始凝视自己。
我看到了一种目光,那是出乎预料的平和、深邃,像一片温暖的湖。
我拿出电话看了一下时间,3点一刻。
我把光按息,又坐回黑暗里。
这时,我清楚的听到门锁的响声。
我想去看,但瞬间恐惧包围了我,我僵在窗台上。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声音没有再响,我放松了下来。
我开始想你早上对我说的话。
你问我,我是否愿意一直当一个失败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觉得我只是看起来像一个失败者罢了。这真让人无法原谅,因为我拿不出任何反驳的依据。我试着理清思路,仔细想想发生了什么。到底因为什么让你说出这样的话。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被称之为缺点的缺点。
第一,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个无名小卒。不管我觉得自己多么的有使命感,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也就是说,一切还都是幻影阶段。根据这种情况你做出的定义,只能说不错。我不能告诉你我每天都在干一件事,我走路,说话,打球,工作,动作迟缓的移动,这些都是换了形式的内容-我时刻在构思我的作品。我表面上像任何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一样,懒散,随意,有时让你恨得牙痒痒。在你看来,我应该忙碌起来,朝气蓬勃。
打个比方,一个垂钓者,他在苦苦蹲守一条大鱼,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长时间别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跟他亲近的人虽说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会为他着急,会好意的告诫他这里根本没有大鱼,他不该执着于没边际的事情。
也许这些亲近的人还会痛恨他身上失败者的特征。
就是说,你说你很会钓鱼,那你钓一条大的看看。
这时垂钓者可能因为没有信心而放弃,因为他从没有过成功的经验。
这就成为了最可怕的事情,半途而废。
而有经验的钓者不会放弃,因为这里就是有大鱼,他就是知道,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只要足够有耐心,足够有毅力,大鱼定会上钩。
这件事情需要技术、运气和坚持。
第二,也许一个写作者,一个画家都注定要孤独,我不想强调这件事,也不该想不通这件事。
不可能有人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我只是试图沟通,仅此单一的目的,都让我倍加痛苦。
有时,我宁愿跟一棵悬铃木沟通。
我会在心里跟它说话,讲我的小说、我的人物、我的生活,它是信任我、欣赏我的。
我的迟缓被看作是蠢笨,你怎么会知道我正跟一棵悬铃木认真的沟通呢?
真正蠢笨的人是你,你打扰了我们的谈话,还坚信自己做出了某些正确的判断。
又有时,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鞋子,因为从早晨起我就想出门,可一直找不到一个足够出门的理由。我想这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我在你眼里是蠢笨的。
第三,关于我的小说,你认为水平欠佳。
你说没有故事的小说不能成为小说。我不这么想,当我认真地试图解释我的想法时,你却不愿意听了。
你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和大众的、时代的、主流的如出一辙。
可你是个画家啊,难道你不懂这些感受吗?
当我诚恳认真的对待你时,你不相信我。当我学会了说谎,你可能就信我了。
人们只相信愿意相信的东西,无论是不是真相。
我觉得你我的距离不仅仅是一篇小说的距离,你站在可以审判我的位置,可你却是一个真正的外行。
反复折磨我灵魂的东西,在你看来虚无缥缈。
你可以让我按照你的要求行事,甚至可以左右我的想法。
你说请我以后不要再说和写作相关的事情,还是脚踏实地好好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我认为你是好意。
你也的确是好意。
我想下回见到你一定只说说天气,说说生活,说说朋友,唯独不说小说。
然后我妥协,我接受你的建议,我会好好的当一个行政秘书,每天发发报纸聊聊八卦。
我也承认这是轻松愉快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立刻伸手打开电脑将文档编辑工具删除。
我就是太犹豫,这次很果决。
我多想马上就打电话告诉你,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可这并不值得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我的脑子还在胡乱地想着,停不下来。
电脑的蓝光在黑暗中刺眼。
我打开游戏想玩一局,刚刚登陆就退出了。
我又打开购物软件,耐着性子一件一件地挑衣服。
突然我有想哭的感觉。
我拿起手机,想给你编辑一条短信。可是类似表达真心的长篇幅短信,我从前也发过一两条。我想头一两次你可能会试着体会我承受的压力,但这次你可能就恼我厌人,一遍一遍的搞不清自己的状况。
我只好假装你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话,或者我根本不在意这些话。
我终于感到累了,面朝下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清晨,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要不要离开你。我转动僵硬的脖子,习惯性的打开电脑,却发现我少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我终于开始哭泣,并下定决心永远地离开你。你说那句话的原因,我不再去想,因为那是永远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晓晓
那些痛苦的纠结历历在目。
上瘾般又拆开一封,
大约十个月前的。
亲爱的张弛:
见信如面。
你走以后,我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换成了你的名字。
我每天心里想的,嘴里念的无非张弛二字。
有时候你是成功的商人,有时你是饭店的厨子,有时你是盲人按摩师,有时你是摇滚明星.....
有时你用刀狠狠刺向我的胸口,有时你又温情脉脉地含着我的耳垂。
深夜,我对着电脑里的你喃喃讲着情话。
白天,我一人分饰两角跟你激烈地争吵。
你看,这不是情书,这是我的生活。
你是我情人和敌人。
我在心里勾勒你的轮廓,估计你的去向,猜测你的内心,有时鄙视你,有时怜悯你......
我想象你骑着一台重型摩托车,驶向温暖的南方,后座上坐着美丽的姑娘,那姑娘一头金发,回头对着我笑。
我盼望有天你像候鸟一样飞回我身边,那时所有的媒体都会对焦我们重逢的孤独。
当我嘴里念着你的名字、手里写着你的名字、心里想着你的名字时,漫天的黄沙就落满了天空。
我的痛苦,有无数前人饱尝过,我又何惧?
当永恒的时间又过去一天,我的形骸早已变做沙土,但我仍然好奇那只在遥远海滩上磨喙的鸟儿可曾飞回?
我仍然羡慕你,自由的灵魂、还未到来的爱情、真正的痛苦和迷惘啊......
晓晓
这是一封三个月前的。
亲爱的张弛:
见信如面。
我们都只有这一世可活,不是吗?当我老了,当我失去爱的能力时,我愿意回忆起你,回忆起凌晨三点孤独的画室。
那些尘封的往事会轻易到达我的神经中枢。
我记得颜料潮湿馥郁的香气,在你的画室里,我一阵阵头脑发胀,仿佛是春天。
春光明媚,瓦蓝瓦蓝的夜空,白玉兰开满了枝头。
不,是夏天,午夜时分我们骑着摩拜单车回你的画室。天还是很热,不一会我就汗流浃背。两辆单车穿过灯火通明的闹市,拐入漆黑的小巷,在24小时营业超市买了啤酒。我们牵着手进入曲折阴森的楼道,推开门,画室清凉的仿佛地窖。
不,是秋天。微风一直将杏树的叶子送到车站边。漫山遍野的色块轻轻摇曳。山上倾斜的石质座椅,位置隐秘。橘红的柿子在斑驳的光线里像一个个碰撞的小灯笼。风儿,因为看见情侣们粉红的面颊而俏吟。溪水缓慢的合着c大调。怀揣爱情的人们隐匿在座椅上,看偶尔被候鸟白翅划破得蓝天,听海浪般的松涛,等太阳滑落时粉色的晚霞。整个季节缓慢低沉的歌颂出我的爱情尺度,而你很幸运的成为那个对象。我想我爱的是爱情本身,你只是无数对象的模糊具象。
也可能是冬天,我独自在夜晚的花园里散步。落叶铺在鹅卵石上,让我想起山顶大河里的石头,季节来到,隐形的大手推动它们在河床里哗啦啦地滚动。虔诚的人们该如何得到救赎,而爱人的瞳孔清澈......
想到这我就不断的涌起鸡皮疙瘩,这一定使我看起来像一只脱了毛的母鸡。好在那时我已经老了,没人再热切注视我满是褶皱的皮肤。
然而的确因为时间久远,我已无法回忆起更多的细节。我的大脑开始萎缩。这并没有使我太过忧伤,每个人都无法违抗自然的规律。崭新的生命必将代替衰老的,我愿意这一过程静静发生。
我想在我完全失忆之前,我必须得努力回忆起那些痛苦的近乎美好的回忆,好让它们不像宝石沉入大海,难觅踪迹。
我期待在生命的每一段时光中与你厮守。
你是我来不及付出的亲情,是我从未拥有的友情,是我还未攀登的高峰,是我生命中所有的遗憾啊.....
晓晓
生命中所有的遗憾啊......
4
一天傍晚,洗澡换了衣服。
带着水,往沙漠里去了。
希望找到那天的水边。
五点钟进的沙漠,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手机高温预警,自动关机了。
我知道这高温会再持续几小时。
水带得足够。
沙漠里行走,看似低矮的沙丘,想要翻过都极其费力。
每走一步,脚下的沙地,都软棉地让人陷入,越用力越陷入。
只能轻描淡写地走,小心翼翼地走。
走着走着,星星出来了。
沙漠的夜空说不出的壮美,星星像是近在身旁,伸手就可以摘一颗。
不断地有滑落的星,不是流星雨,就是普通的流星。
一颗接一颗地照亮眼睛,几乎没有停过。
天空也很近,月亮大得吓人,仿佛精灵张开了它巨大的白色羽翼滑行在夜空中。
没有彩云做面纱,月亮的五彩光晕照亮了半边星空。
我躺下来,夜里的沙丘还残存着白天的余温。
这里是真的没有人。
趁着夜色脱掉了内衣,只穿了一件宽大的t恤。
躺在沙丘上,感觉像躺在女人柔软的乳房上。
背部温暖细腻的小沙子轻轻摩擦,稍微一动,细沙就簌簌滑下。
像是细小的耳语,仔细去听却又找不到源头。
脖颈贴着细沙,温柔地好像有人亲吻。
风一过吹起一些小沙子,轻轻覆盖在小拇指上。
沙子是温暖的,带着体温的,有着心跳的。
躺在沙丘上,奇怪的像躺在情人的怀中。
一只小虫正顺着胳膊向上爬,细小的触须不断的触碰着大臂内侧敏感的神经。
心里痒痒的酥酥麻麻的。
伸出手将小虫拂去。
月亮巨大明亮,星星看起来也像一颗一颗带着光晕的蜜桃,夜空成了它们的面纱。
一掀衣服,干脆与沙丘赤裸相对。
月光照在温润的皮肤上,看见自己的线条和沙丘一样柔美。
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沙,在视野的尽头与晴朗的天空连成一道线。
风一来,沙子舞了起来,它们围着造型奇异的多浆植物打着圈。
沙漠中唯一摇曳的是它们的叶子。
月亮抚摸它们。
它们都披上银白色亮闪闪的衣服,像是某种暗夜盛开的神秘花朵。
凌晨3点的时候,沙丘退去温热,风变得寒冷。穿好衣服,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即使这样还是感觉冷,好在太阳不久就要升起来。
又一个阳光肆虐的白天就要来了。
我最终没有找到那片水,也没有再看到黄羊。但星空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它会一直照亮的的生命。
那一日,我在朋友的相机里见星空,仿佛回到沙漠中,又看到浩瀚神秘的宇宙。每每遇烦心事时,我都会告诉自己,抬起头生命还有另一个维度。
深海魅影
海面晴朗美丽,深邃神秘。
清晨有光束透进船舱,干净剔透。
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船老大早早醒来,沉默地掌舵航行,一个年轻的水手打着鼾,睡的正熟。
船老大的女人,一个有着男人般肤色和肌肉的中年女人,也在打鼾,鼾声此起彼伏。
舱内很小,只有四个铺位,上下铺,
刚好一人一铺。
我在下铺,很窄小的长方格,睡进去需蜷缩双腿,紧挨着船底铺了一层竹席,躺着坚硬无比。席已分不出颜色,凑近闻,味道难忍。
有甲壳类昆虫夜间肆虐,要堵住鼻孔,方能安睡。
船上无热水,无淋浴。
我并不认识船上的任何人,只求了船老大带我出海。
他们是真正的渔民,靠扑鱼为生。
正值禁渔期,他们的船上只有4把鱼竿并没有网。
这是我上船的第三天,头两天海上的浪让我眩晕呕吐,女人站在船头哈哈地嘲笑。
海里无风的时候浪高两米,小船不及沧海一粟,被大海抛来抛去。
船停的时候,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打湿了甲板,浪里夹杂着各种小鱼,海白条最多。
船老大胸有成竹地让大家拿鱼竿,开始工作。
水手迅速抛了杆,然后开始急速地转动滚轮,抛出的线被收了回来。
线上六只钩,挂着五只活蹦乱跳的黄鱼。
大家顾不得说话,抛钩收线,一会功夫就有了好几桶黄鱼。
午饭炖了一大锅,金黄的汤色,细密的小刺,让人心生畏惧。
只吃了两碗白米饭,躺下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感觉身体逐渐适应了海浪摇晃的幅度。
不再强烈地恶心反胃。
开始观察海面和船员。
船老大肌肉发达,肤色黝黑,但是有点怕老婆。
水手很年轻,一说话会腼腆地低头。身体不及船老大强壮,但也有十分紧实的肌肉。
女人在船上是真正的主人,操控着两个强壮的男人,说一不二,喊话大声。
他们吃饭迅速愉快,皮肤无一例外的焦黑,海面反射的阳光太强烈了。
凌晨太阳从水底升起。
刚才还是漫天星星的天空变得有点发青,闷闷的不太明亮,星星尽数逃入大海。
过不了一会,天空就变成浅褐色混杂着淡蓝色淡粉色淡紫色,可以看到稀少的云。
这时候船还停在避风的海湾里,大海和颜悦色。
天空更加明亮一点,海面的颜色由墨黑变为深蓝,可以看到里边漂浮的蓝藻。
此刻它们正在褪去夜光蓝变成普通的红褐色。
夜里船头的大灯一熄,它们如梦如幻的围着小船,闪着奇异的鳞光,小船像漂浮在星河里似的。
而现在它们只是褐色的一团。
有水母,一开一合的游在浅湾里,拖着长长的闪光尾巴。
水手说它们有毒,蛰人疼痛。
远处黑色礁石上爬满了黑色圆壳一只臂粗的招潮蟹。
成群的水鸟落在岩石上,准备开始今日的远行或捕食。
船老大祈求平安,丰收的香已经快要燃尽。
我们也即将起航。
天光在此时最为清澈透明,坐在甲板的圈绳上,浓重的机油和铁锈味掩盖了大海的味道。
船开出无人的海湾,向着未知出发。
浪高高地推起了船头,必须抓紧玄铁。
远处深黛色的荒岛,隐藏在薄薄的云层中,风渐渐吹散了云雾,天光又亮了一点。
海里颜色开始变化,光束透过云层,照向海面,有的是水紫色,有的蓝紫色,有的淡淡透明的青色。
水下能见度高,不远处有一闪而过的梭子蟹、红蟹、蓝蟹,还有巨大的厚壳海龟闭着眼睛游过。
水手自娱自乐,抛下了鱼线,随着小船的前行,滚轴上的线越来越少。
并没有动静。
一只有着柔弱双翅的白色海鸟,在不远处俯冲,低飞,盘旋。
“那有鱼。”船老大自言自语。
他下了锚,嘱咐大家在不同的层深下钩。
“看看我们能钓上什么。大家试试运气。”经验丰富的船老大,开始观察洋流和水鸟,用来判断鱼群的种类和方位。
果然一会功夫,水手的钩猛地向下沉。
他迅速的搅动滚轴,线绷紧了,朝斜下方拉直,紧得不能再紧。
船老大大叫着让水手放线,不然鱼挣脱线绳了。
水手放了线,然后再慢慢收。
紧到不能再紧时,又放线。
“是条大鱼,劲大着呢,我能感觉到它在奋力挣脱。”
“你得把它溜到精疲力尽,它才能乖乖听话。”
不知是什么鱼,力气这样大。足足半小时,水手才把它拉出水面。看的不真切,只看见背鳍上金黄锋利的刺,出水时刺破水面。
“是只大金鲷。”女人大喊。
船上的人都兴奋了,这只可以卖个好价钱。
女人用抄网,牢牢地接住金鲷,重重摔在甲板上。
它开始用扁平的身子拍打甲板。
真是一只漂亮的大鱼,淡紫色的背,上边分布荧光蓝的斑点,金黄透明的鳍一根根立着,像张开的武器,根根分明。
此刻更是用尽全力地向外乍着,眼睛到尾巴有一条紫色的线相连。
尾巴像沙和尚的武器一般,闪闪发亮。
它不停挣扎,金色的鳞片飞溅。
水手不忍,用脚狠狠地踩了它的头。
抱起流血不止平直抖动的它放入有冰的鱼箱。
运气一闪而过,一天再没有任何收获。
夜里,一望无际的黑。
船头的大灯照亮了世界。
被光吸引来的不只是海鸟和昆虫,水中还有肥美笨拙的梭子蟹。
在黑暗的水里,它们像一大块漂浮的塑料泡沫般泳行。一靠近船头,用抄网轻轻一抄,就成了明日早餐。
2
清晨,船老大一会看看远处一层一层的云,一会又把把手放入浪中,感觉温度和流速。
吃过早饭,船便停在一处悬崖下。
水手和女人踩着黑色的珊瑚,避开扎人的海胆,由一条倾斜的大碎石坡向着崖顶爬去。
我犹豫了一下,也上了岸。
被海浪侵袭的礁石上,布满了黑色的粘稠海藻。
其中丛生带着尖刺的海胆和锋利的海蛎子。
女人高喊着小心脚下。
尽管小心翼翼,谁料想还是滑倒在海藻里。
汹涌的浪,一下末过了头。
拼了命爬起来。
才知道岩石上的海蛎子如刀片,腿上手上,凡接触到的皮肤瞬间鲜血直流。
女人站在崖顶观望,插着两只手,哈哈大笑。
我的心脏咚咚跳,血不断向外喷出。我查看了一下,手肚伤口最深,有一处露出骨头。扯下面罩,绑在手上止血,血还是不断渗出。腿上伤口也在流血,染红了近旁的海水。
伤口遇到海水,真得很疼。
没人帮我。
流着血,爬上崖顶。
顶端视野开阔,风带来了雨云。细细地扑面而来。
他们开始抛钩收线,谁也不讲话。
一会血基本止住。
找了一个塑料袋套在手上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船老大的判断没有错,一大群清樽鱼聚集在附近。
它们乘着海浪急速冲向悬崖边,发出类似水鸟的鸣叫。
女人和水手抛出了竿。
我也赶紧甩竿抛线,线上六钩,并没有饵,只装饰了塑料鱼虾。
线刚刚放到一半,就开始迅速转动滚轮。
小钩依次出水,上边挂着好几条咬钩的青尊。
重得要尽力提才能上岸。
水手跑来帮忙摘钩。
我学着样子,紧紧握住一条肌肉结实,背部青蓝有回字纹的大鱼。
水手灵活的捏住小钩,轻轻一甩,鱼银白的唇就吐出了钩。
空中水鸟群集,看不清它们扑食什么。稍远处的水里有猎食青尊的大鱼跃出水面,又摔回漩涡。风带来了潮湿的腥气。
这些青尊吸引了更高级的猎食者。一只巨大的白色海鳗,紧紧咬住青尊肥美结实的背部,跃出水面,很可惜它的猎物已经上钩。
它继续寻觅新的目标,完全没有留意稍远处的金枪鱼正对它虎视眈眈。越来越多的青尊被食物链高一层的动物捕食,血腥引来了更多的猎食者。
今日收获颇丰。
3
太阳升起来。
醒来发现手很疼,有些地发已经结痂,有些皮肉向外翻着,流出淋巴液。用力挤了一下,肉向里收了收。
悄悄观察水手,抛锚,打水,钓鱼,收线,这些日常的工作,一定藏着某些秘密,可以给人力量。
浩瀚的大海,赐予了每一种生物食物让它们生存,
也给了它们苦难和战胜苦难的希望。
包容的大海,容得下善良也容得下罪恶。
对海来讲,人类没有特权。
这是真正的自然界,食物链紧紧相连。有了梭子蟹,水中就有善于伪装的大章鱼。海鸟等待着可吞食的残渣,荒岛丛生的树林背后,隐藏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
天空的云彩一大块,一大块的向山的背后集中。风向的改变预示着,可能的暴风雨。船老大早早起了锚,希望可以避开危险。
夜里迷迷糊糊的听到了雷声,突然感觉身子被抛了出去又急速的跌回来。
一下子清醒了,竹席湿透了,雨声、浪声、雷声、马达声汇聚成交响曲。
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船舱已经进水。走到船头,大声向船老大喊话。船老大示意我坐下,不要惊慌。
甲板上水手迎着大雨,拉紧麻绳。
黑暗中,被大灯照亮的雨,像密密麻麻的珠帘。远处闪电利剑一般劈开海面。
可是我脑中出现的却是那有着心脏的冷水湖,高原上的冷水湖。
此刻它跳动的韵律和自己胸膛里的器官合二为一。
那些生命的绚丽乐章,只有闪电和激流可以表达。
深吸了一口气,浑身的血液流动翻滚。
走出船舱,紧紧抓住船头的玄铁,海浪快把我抛出小船。
雨打在脸上,带着疼痛和力量。
高举手臂,迎着闪电。
那些在平庸里淹没的梦想,不敢想,不敢讲的梦想,“噼啪噼啪”被引燃。
浑身发抖,充满力量。
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在近前方劈了下来。
瞬间照亮了黑暗的海面。
接着雷声炸耳,海浪应声而起,小船刺破一浪高过一浪的海面,在闪电的缝隙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