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花叔走失在2019。ID:花叔在路上。文责自负。
平赖从神社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那个阴阳师。那人叫住了他:
“十日之内,阁下有血光之灾。”
平赖觉得很生气:
“阁下是修道之人。这么诅咒别人,恐怕不是修道人所为吧。”
那人丝毫不以为忤:
“世事难料,有时你不想做,反而会有所成就。天道就是如此。你看这天如何?”
平赖看着山中红透的枫叶,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汉文“天高马肥”正是说这个。那人看平赖不答,微微抿嘴说:
“十日之内,必有大雾。大雾里,阁下将成大事。”说完就往山上去了。
“怪人。”平赖嘟囔着下了山。他手里提着和尚送给他的蘑菇和豆腐,想着晚上好好吃一顿。他最近心情极好,已经做好打算和这里了断。他上山也是求神符保佑。
回到家中,侍女奉了抹茶,他读了几卷《万叶集》,夕阳就落下屋脊。四下里寒鸦鸣叫,他正在出神,就听到有人在玄关上敲了三下,他才想起来这天是朔望:他父亲的家臣会在每月的这一天来看他。玄关开了,他听到几声铃响,接着是竹笠倚在门上的声音。玄关黑乎乎的看不到人。但他知道那是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他没说一句话,来客也没有话,只有几声咳嗽。然后第二个声音也在敲门。敲门声急促,而且伴着一声“我来了”,玄关被猛地拉开又猛地关上。一个胖大的身影,喘着粗气,靠着第一个来客,踞坐下来。他嘴里还在嚼着浅岛屋里的鱼干。淡淡的鱼腥味让平赖觉得饿了。他脑子里想着是鲭鱼的季节了。“秋鲭不与新嫁娘”,再来一碗炖香菇的味增汤,就是一个完美的夜晚。可是门口这两个人是不会让他这么舒服的。他只能端着茶,默默呆坐着。街上叫卖声不绝,还是和平时一样喧闹。他一边心驰神往地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两位来客。他听到一丝三弦混入了叫卖。有人在唱道: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那歌声在门口停住了。来客开始慢悠悠地说道:
“小人藏右卫门拜见。”
来客打开玄关之后,就坐了下来。平赖听到三味线放到席子上。侍女过来奉茶。来客喝了一口,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声。然后就像讲落语一样,讲起了近日江户大小异闻,二条街上的吃食。
只有右卫门在的时候,平赖才觉得自在。右卫门讲到兴致盎然的时候,戛然而止,长叹一声:
“江户各处风流地方到得越多,也越觉罪孽深重。清平大人长眠地下已经十年,少主也长大成人,还要等多久呢?”
一阵沉默。平赖只能低着头端着茶,磨着这难堪的时光。嚼鱼干的人猛地站起来,吼了一句:“这窝囊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呢?”然后打开玄关,重重地摔门出去了。最早来的人也默默地叹了一声,站起来,带上斗笠,缓缓地走去了。竹铃声渐渐远去。右卫门说:
“唉,伊藏大人的腰腿不好了,不知道年关能不能过。汉造的火爆脾气也磨得差不多了。少主还要等多久呢?”
平赖没有说话。他喜欢右卫门。从小右卫门就和他有说有笑,像个长兄。但他明白右卫门心中始终有大义在。他一直觉得右卫门是放浪形骸的谪仙人,还称呼他为“太白”,可惜也是这样。他叹息了一声。右卫门本来正在转身,听到平赖的叹息声,反而停住了。平赖似乎是要解释自己的叹息一样,窘迫地说:
“我当然也想,只是大纳言大人府上护卫森严。”
“没问题的。”右卫门急切地说:“汉造认识几个浪人,我和汉造他们会把人全部引开。”之后是无声的等待。平赖看不到右卫门,但觉得他的眼睛好像看透了自己。平赖明白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他想起阴阳师的话,觉得只能这么说了:
“好吧。我找人算了一卦,十天之内必有大雾。大雾的时候,我们就动手。”
“真的吗?”右卫门高兴地叫了起来。上次看到他这么兴奋,还是父亲在世的时候赐给他初刻本《白氏长庆集》的时候。平赖看着右卫门高兴,心里忽然好像也松了一口气,变得有点男子汉气概了。
“当然了。”他说:
“我还在神社里求了符。”
右卫门更加高兴:“我这就去通知汉造他们。”他走的时候,脚绊到了三味线都没注意。嘴里还在嘟囔:
“我得赶紧通知汉造他们。”
他抱起三味线走了。
当天晚上平赖吃了一碗鲭鱼渍饭,冻豆腐和蘑菇也佐着味增汤吃掉了。他心满意足地睡去,醒来的时候,月才到中天。他觉得被角有些凉。万籁俱寂,他听着院子里惊鹿的声音,开始想象张满帆的船在海上航行。他五天后就要乘鸦尾丸去南蛮。他掖了掖被角。炭火还有余温,烘着他又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他去了码头,向船主问好了行程。接下来的两天里打包衣物和箱子,嘱咐侍女阿春看着这座宅子。然后静静地等待第二天乘船出航。
晚上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回到老家的林子里。那时候他还很小,跟着父亲出门来猎鹿。他记得在河边遇见一只白鹿。他在河边取水喝的时候,就遇到了那个白鹿。他忘记了白鹿的样子,只记得它的眼睛很温柔。父亲一箭射中了它。那只白鹿流出了奶白色的血。侍臣说是那是一只要哺育小鹿的母鹿流出的奶汁。他凑过去看,母鹿的眼睛黢黑的,自己倒影在他眼睛。他吓得醒了。醒来的时候,窗外静悄悄的,月亮看不到了,有一丝雾气绕着紫丁树旁的佛龛。
那雾在早上的时候变得更浓了,从院子里已经看不到神社的鸟居了。平赖急匆匆披上衣服,带上打刀,去码头。街上人声依旧,小贩们还如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叫卖。最兴奋的是街角的流浪猫,仗着人看不见,肆无忌惮地偷鱼店的鱼。雾渐渐浓的二十步内看不清人影了。街上的人,离老远听到脚步声,但直到近处才看清人模样,竟然是左邻右舍的人。许多人以为有趣,竟然哈哈笑了起来。平赖听到这些笑声更加烦躁,加快了脚步避过去。雾沾到衣服上,把衣服的带子都弄潮了,耷拉着一动不动。
虽然看不真切,但平赖还是顺着腥气和海浪声到了码头。他大声喊叫了好几遍鸦尾丸的船主,才在一个角落找到他。船主说这样的雾天没法行船。平赖素来和善,那时却发了怒,差点拔出剑来。船主搓着手说大雾天是海坊主出没的日子,谁也不敢在这样的日子出海。就算他肯去,也没有任何一个水手敢扬帆,两个人是如何到不了南蛮的。平赖也深知这一点,只好悻悻地返回去。在路上他想,不能再回赤坂了,右卫门他们肯定会在那里等他。他还是得去神社里找老和尚借宿几天。他打定主意,心静下来,才发觉自己走错了地方,不知道在哪里了。他听着前面一阵木屐敲地的声音,夹杂着喊声。雾里分不清人,但觉得有几个人从自己身旁跑过,差点把他撞倒。后面又是一阵草鞋踏地的声音,一帮人好像拿着十手冲了过去,应该是捕快在缉拿盗人,果然听旁边人说有人趁雾打劫了花楼前的绸缎庄,附近的捕快都出动了。
他朝着人声多的地方去,想走到大街上。突然背后又一阵骚动,他这次给人撞倒在路上,一个人还踩了他的脚。他爬起来,扶着墙慢慢走,脚好像扭伤了。这时候雾已经浓得连眼前的人都快看不清了。他只得扶着墙慢慢走。突然他摸到了一个木门,门是开着的,他闻到里面有茶香。他想进去讨一杯茶喝,还想看看自己哪里流血了没,就挨了进来。
外面的喧闹越发显得院子格外安静。他摸到了侍廊,脱了木屐爬上去。这里应该是东对或者西对。他估摸着自己该是进到武家屋敷里了。他想着到正屋去拜见主人,请求恕罪,结果没走两步,就听到旁边的屋子里传来陶器掉在榻榻米上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声喊叫,应该是被烫了一下。果然传来粗声咒骂,接着是脚踢翻食几和碗滚动的声音,一个人一边哭着一边磕头,慌慌张张跑出来,玄关纸门都没关。他脚受伤了,踩在木板上一顿一顿的。一个声音问道:
“什么人?”
那声音里好像混着一口痰,而且气喘吁吁,应该是一个身躯肥大的人。
“为什么不说话?”那人又问了一句,喘着粗气,似乎有些愤怒:“听见我善光大人的询问还不出声么?”
平赖这才知道,说话的就是播磨江户家老濑尾赖藏、法号善光的宅邸。当年还是奉行的濑尾,就是靠着陷害平赖的父亲清平才升为家老的。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平赖看不见他的脸,但想来他比之前更胖了,从他在屋子中央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听得出来。平赖想起他对小时候的自己谄媚地笑,夸自己聪明俊秀,忍不住一阵恶心。他扶着玄关,听着呼哧呼哧的喘息,突然觉得善光就好像一只捆起来待宰杀的猪。平赖似乎闻到他身上令人掩鼻的气息,不由得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打刀。
等平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那是猪被捅进心脏的叫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攥着的刀柄在不断抽搐,热烈的、带着臭味的液体涌了出来,他的手上黏糊糊的。他赶紧松开了手,也顾不得自己脚疼,从檐廊上跳下去,沿着院子跑开了。
大雾开始消散,但只能模模糊糊辨认出街道。他拼命地往人少的地方跑。除了自己的心跳之外,他还能听到后面有一堆人在奔跑。只不过那声音渐渐越来越远。他跑到武藏野,在林子里藏了起来。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剑上有家纹,官府很快就能知道是他所为。他会被抓回去强迫切腹。他想着刀剑进入身体的那刻,就痛得不能自已。接下来的三天,雾气还是缭绕在林子里。他是那座林子里唯一的人,甚至连砍柴的樵夫也不见一个。他时常看到野鹿穿林而去。在第四天的时候,弥漫的雾气中,他来到溪边喝水,一抬头,影影绰绰看见一只白鹿在河的上游驻足看着他。白鹿的睫毛很长,眼神空旷而温柔。他觉得很像小的时候那一只。突然白鹿跳起来,跑开了。他听到一阵猎犬的吠叫声从他身后传来,同时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他低头看到一只羽箭穿过了自己的胸膛。奇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
那时雾正慢慢散去。
他不知道后来的故事:伊藏自杀殉主。汉造起初以为主人怯懦,没想到平赖竟然只身一人手刃仇敌,羞愧剖腹自杀。右卫门弹着三弦琴将故事传唱,后来也自杀在平赖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