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解
全贵坐在门前梧桐树下的一把老式靠背椅上,张大口,怒目圆睁地抽着气。他儿子站在他的左边,一手携着他的胳膊,一手抚着他的后背;他女儿站在他的右边,一手携着他的胳膊扶,一手抚着他的胸口,想帮他把堵在胸口的那口废气抽上来,换一口新鲜的空气进去。但那口废气就像古墓里腐化了的一堆丝绸织物,稍稍用一丝力就粉碎如末,重新堆积在那里。全贵无力地摆摆头,眼角溢出两滴泪。
儿子女儿看他难受成这样,哭得泣不成声。他婆娘拿着扇子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扇着风,骂着天,“八月秋风凉,真是日他新娘,太阳快下山了,天还热像火,活人都受不了,何况他这半死的人,这不是成心催他的命?”骂完把扇子丢在地上,跑进屋,抱出一只氧气袋要给他插上氧气管。全贵挣扎着摆头,不让她插。他望着搁在西山上的半个太阳,听到有人喊他。是红林。
吃中午饭的时候,他父没头没脑地当头给了他一筷子,说红林鬼主意多,是个惹祸的精,让他少跟红林玩。吃过中午饭,他娘怕红林来找他,让他父看见了又要挨打,支使他带他妹去屋后的草塘网虾,红林还是找来了,说青山跟他父一起去西山炸石头了,他想去看放炮,问他去一去。他妹说放炮危险,不让他去了,还跟红林说他父不让他跟红林玩,让红林离他远点。看红林闷声不响地转身走了,全贵把网丢给他妹,说了一句“嘴巴真多”,跟红林去了。
他和红林躲在离青山和他父不远的一块大石背后,看青山扶钎、他父轮锤打炮眼,炮眼打好了,青山他父把带来的炸药灌进炮眼里,放了很长的导火索,然后叫青山跑远些,自己站在那里吼起嗓子喊:“放炮罗,放炮罗---”,喊了半天,才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点燃导火索。看青山他父撒起腿来飞跑,他和红林也飞跑,跑到远处的乱石窠里躲了半天,炮还没响,红林说“哑炮”,爬出乱石窠往回跑。他喊红林等一下再去,没喊住。等他爬出乱石窠,追着红林去,“轰隆”一声震天响,红林的一条胳膊落在他面前。
全贵到死也忘不了,那一天快要落山的太阳不在西山,在天边,红得滴血。他从这场纠缠了他一生的恶梦中醒来,搁在西山上的半个太阳落下去了,留下一片胭脂红,像大屁股女人脸上扑的胭脂粉,散发着迷乱人心的芳香。他如痴如醉地看着,仿佛又回到大屁股女人跟村南头的天柱拜完堂揭开红盖头那一刻,体内升腾起一丝轻烟袅袅的快活。那口废气有了一丝丝的松动,一丝燥热的空气挤进全贵的身体里,他死鱼般的眼睛有了活的迹象,瘫软的身体也有了一些活力。他扭动他那细长的脖颈向左看了一眼他儿子,又向右看了一眼他女儿。他甚至可以扭头看一眼他身后的婆娘,但他没有。
他这一生把他的婆娘看厌了。他原来跟恨红林他娘一样跟她。这两个女人对他的打压让他一生活得无声无息,跟隐形人一样。现在他又有些可怜这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她一生跟他一样像牛一样地辛苦劳作,过早的衰老让她没有一点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味,一双儿女都没成家,他又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了她三年。他知道他婆娘盼他早点死,她跟他说再要这样拖上三五年这个家就被他拖垮了。有时他婆娘又跟他说希望他多活几年,儿女好歹有个人叫父。他自己有时觉得自己早该死了;有时又希望自己能撑到儿女成家。前天,他从昏迷中醒来,听医生让他婆娘和儿女把他转到省城的大医院,他跟他婆娘和儿女说要回家住几天。他觉得自己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全贵的儿子女儿看他有了一些好转的迹象,以为出现了奇迹,让他婆娘快看。他婆娘看后丢下氧气袋跑进屋,化了一碗红糖水端出来,喂了他三口,送他上路:“今生找我搭伙,苦日子过够了,来生找个好女人过甜蜜的日子。”
西山的那一片胭脂红渐渐地被越来越浓的夜色掩盖,最后完全融入天幕中,不见一丝痕迹。月亮从菜园边的那片竹林里升起,散发着冷冷的光,给闷热的天气解了一丝凉。一阵山风起,吹得竹林哗啦啦地响。全贵被卷入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声中,他听到红林他娘上门来要他陪葬的咒骂声、他娘让红林他娘放过他的哀求声、他父要打死他了事的怒斥声、他妹为他申辩的哭喊声、送他娘和他父下葬的唢呐声、他妹哭嫁的悲戚声、他迎娶婆娘的鞭炮声、婆娘生孩子的喊叫声、儿子女儿出生的哭声……
等这些声音都随着那一阵山风吹过去,全贵的娘喊着他的乳名从竹林里走出来。他父跟在他娘的后面,还有村南头的大傻,村北头的哑巴,巷子里驼子和桂花娘,红林和大屁股女人也来了,他们都穿着他们走时的衣服,上了田垅,向全贵走来。他们来接他了,接他去另一个家,去另一山村。全贵松下那一口抽不上来的废气,如烧干的油灯一样渐渐熄灭。
全贵的婆娘在儿子女儿的哭声中先回了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床头穿衣镜中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悲伤如山洪一样爆发,让她像母狼一样哀嚎。
她对外面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没有一点不舍,她在哭她自己。在嫁给全贵之前,她差点嫁给了另外一个人,那是她中意的人,相貌堂堂,能说会道。但那个人在他们快要结婚时带着别的女人跑了,让她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她以为找全贵这样的老实人可以得到一份真实可靠的感情,等她嫁过来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另一女人的肉身替代品,全贵除了跟她像牲口一样繁育后代,心思却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笑话,想过死,又不甘心,作为全贵的婆娘,她得不到他的真心,但她能让他像牲口一样永不停歇的劳作。她在向全贵挥起皮鞭时,也不停地抽打着自己,让自己像拉磨的驴一样一直一直往前走。只有这样,她才会忘掉作为女人受到的那份无法言明的屈辱。
自从全贵得了这个不死不活的病,她一面希望他早点死去,一面又给他到处求医问药,还让他每年进出医院好几回,为他掏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昨天,她又去她哥家借了一笔钱,到镇上给全贵买了一口沙木料的棺材、一套黑底团花的寿衣和一顶镶了金边的瓜皮帽,都是镇上最贵的。她还会为全贵拉棚搭台,请来三里河的大厨来为他办丧席,请来柳家垸的乐队来为他奏乐,他们都是附近最有名的。她要为这个她厌恶憎恨了一生的男人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用他体面的死去掩埋她一生隐忍的屈辱。
全贵的婆娘哭过后,脱下那一身破旧的衣服,换了一身合身的,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用女儿扎头发的皮筋束起她枯草一样蓬乱的头发,走出来,像除夕夜一样打开屋里屋外的灯,让半空中的明月也显得黯淡无光。她站在门口叫儿子女儿把全贵抬到他的床上,拿了一条旧床单给他盖上,让儿子去喊全贵的堂哥和青山来主持丧事,让女儿坐守在床边,自己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报丧。
全贵的婆娘报丧的声音不含一滴眼泪,不带一点悲伤,平静得像是在跟人说一件很平常的家事一样,让别人都以为她在开玩笑。
报完丧,她去杂物间把两条长凳和棺材板驮到堂屋,靠大门的那一边墙搁放好,从棺材里拿出准备好垫褥铺在棺材板上。又去厨房抱出那张四方矮桌,挨着棺材板靠大门的那一头摆放好,把一只香炉和两只蜡座摆放在上面。等她去厨房把全贵的洗澡水烧好了,全贵的堂兄和青山来了。他们给全贵洗好澡,给他穿上黑底团花的寿衣,戴上镶了金线边的瓜皮帽,让他看起来比活着时精神。
全贵穿着体面的寿衣躺在棺材板上,头朝门,脚朝里,六尺长的白布把他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他头上戴的那顶镶了金线边的瓜皮帽。他脑壳头边的四方矮桌上的香炉里烧着三支清烟袅袅的香,香炉两边的蜡座上燃着两支流泪的红蜡烛,棺材板底下点着一盏长寿灯。他比生前更像人一样受到别人的重视和尊重。他躺在那里,他的儿女给他下跪磕头,他的婆娘给他下跪磕头,他的堂哥和青山给他下跪磕头,所有接到他婆娘报丧电话的人,不管长幼尊卑,不管路近路远,都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给他下跪磕头,就连一直记恨他的红林家的兄弟也来给他下跪磕头。
全贵的丧事办得比他出生时热闹,办得比他结婚时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