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你回家吗?

十次春节

2017-12-20  本文已影响586人  高原放歌

十次春节(1966--1976)

1966

那年春节是在我小学六年级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节前,学校把我们这些文艺骨干组织起来,到街头演出,宣传移风易俗,提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我和一个男生表演对口快板《预防煤气中毒》,动员居民家家安装风斗。到烈军属家演节目,沿街察看,门楣上钉着五星圆铁牌的人家就是烈军属,推开门就唱,“王杰的枪,我们扛,王杰的歌,我们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永远干革命,永远握紧枪。”

山西人民广播电台每周教唱一首革命歌曲,下午六点,半个小时。我还记得教唱歌的人叫王再浩。春节前我们围在凯歌牌五管收音机前,学会的那首歌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卷烟厂礼堂晚上放电影前,我们在门厅台阶上等着开大门,就放开喉咙唱起来,“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旁边的年轻女工们立刻接上,“哪里需要就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

临近春节那几天,主要是帮父母去副食市场排队,凭票买豆腐、鸡蛋、酱油、糖果点心,但是家长不让我买猪肉,怕我年幼不识货,割的猪肉太瘦。家长如果排队到肉案前,发现瘦肉多,会暂时不买,等割到肥厚处再要。

  父母那时很辛苦,晚上下班不能马上回家,要参加社教运动(即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组织、清思想、清经济),到深更半夜。我好羡慕工人子弟,他们的父母和干部不一样,不开会,能回家给他们做饭。

  多年后,父亲说过,经历那么多运动,还是四清运动文明点,和群众运动不一样,是由上级部门的干部和大学生组成的工作组掌控,懂政策,讲证据。父母没有任何经济问题,虽噤若寒蝉,但未曾批斗,还算平安。

  我们住在卷烟厂宿舍,母亲常从厂图书馆借回小说。那个春节前,我贪婪地看完了《烈火金刚》《平原枪声》。然后,在炕上摆个小桌,一敲响板,煞有介事地对邻居孩子们说道“今天说段肖飞买药”。

  那时也有春晚,是电台编排的,唱晋剧,唱山西民歌,说相声。听不懂晋剧,也就没记住唱的什么剧目。山西民歌记住了郭兰英的两首,但记的不完整,“千山那个万水呀,连着天安门,毛主席是咱社里人”,这是歌颂领袖的。“炕上花被窝呀囤里粮冒尖”,这是歌唱大寨的。相声演员是我的邻居安静和李鹏(同名)合说的《追鱼》,《追鱼》本是个聊斋里的神话故事,那阵儿不是开始闹样板戏了吗?于是,相声就讽刺《追鱼》这些牛鬼蛇神内容的戏剧毒害下一代,最后一句捧逗哏是

“甲:姥姥,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看这些戏了。

乙:瞧!孩子有意见了。

甲:老师领俺们看的是《刘胡兰》,看了学习英雄做英雄了。

乙:说的对!

甲:跟上你看这《追鱼》就是变成鱼了?

乙:您瞧瞧

甲:小朋友们逮住了。

乙:怎么?

甲:喂猫呀!

初一无疑是吃饺子,我们从重庆来也学会了。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好几年,春节吃顿饺子没有问题。不仅如此,还供应有带鱼。邻居们都是北方人,不会做鱼,母亲培训他们。第一步煎炸极为重要,那时每人一个月才三两油,舍不得放多油,这就需要把握火候和翻面的技巧了。

  初四那天基本就把肉类食品吃完了,饭菜平常,父母得空闲聊一会儿。他们聊收音机播送的批判吴晗的文章。院子其他家谁也不知道吴晗是个干什么的,不感兴趣。父母只能自己聊聊。

父亲说吴晗反右时积极的很,现在被人批判也是报应。他们以为我小,不懂,没有避讳。其实,我听懂了,记住了,五十年都还记得。我还记得,那时只是批判吴晗歌颂海瑞是清官,而海瑞罢官的故事早从看连环画就知道了。

  但是,父母和我都以为仅仅是对一个明朝官吏的评价问题,不可能想到会与时政有什么关联,更不会想到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了。

高原放歌2011

十次春节(1966--1976)----1967

2016-01-24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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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

这年春节没有放假,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发表社论,要求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抓革命、促生产,坚守工作岗位,在盛赞红卫兵小将的战绩之后,要求结束大串联,回到本地斗批改。

我们院子里外出串联的中学生们陆续回来,听他们高谈阔论各地文革运动现象,沿途风光,好不羡慕。我也是刚从四川回来,但不是串联。列车上拥挤不堪是我们共同的感受。红卫兵们不买车票强行上车,车厢里连厕所都无法使用。内急时,男旅客用茶缸接,女旅客把毛巾塞进裤裆。邻居大娘是五台人,听了摇头,“小娃娃家能干个甚,快欢欢回个念书吧!”

报上电台仍称他们是红卫兵小将,其实,半年前闹红八月的红卫兵已经失宠了,而后兴起的造反派都不屑冠名红卫兵,那是保皇派的代名词。

北京那边残余的红卫兵成立了一个什么联合行动委员会,跟中央文革闹掰了,没几天被取缔了。消息传到太原,那帮老红卫兵更是一片颓势,失去了头年八月不可一世的风采。

运动初期挨整的人们,被告知是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受害者,这下怒从心起,恶由胆生,组成造反派组织,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这是口号,实际上没有什么部署,运动搞起来再看),学习上海造反派,在1月12日那天,把省委的大权夺了。一时间,太原市各单位纷纷夺权。

临到年关那晚,卷烟厂也夺了权。我们这些停课半年的孩子跑到厂里看热闹。到现场,我呆了。夺权的不是造反派而是保皇派,运动初期的工人红卫兵。厂里一百多党员围住保皇派,不承认他们的夺权行动。外围是从车间、宿舍区赶来的造反派。我们挤到内圈观看这对峙的场面。

天很冷,党委书记双手揣袖,向保皇派索还党委印章。领头的老红卫兵冷冷地质问书记:你是不是还想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这就是我发呆的原因。半年前,文革初期,红卫兵是在党委领导下整人斗人的,是他们自己执行那个什么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啊,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还没等到过年,中央文革又号召革命的领导干部亮相表态,支持造反派。那位书记立刻张贴声明,站在保皇派(已经定名为革命造反司令部)一边,遂被吸纳进三结合领导班子。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夺权是一出戏啊!

这下造反派们(定名革命造反总部)大怒,厂门口天天有事端,那阵儿辩论的多,动手的极少。

保皇派的组成是运动初期的积极分子和机关干部,也就是过去在领导那里吃香走红的吧。造反派则大部分是工人,挨整的。当然,双方都以造反派自称,指对方为保皇派。

厂里的派别区分,当然影响到宿舍区的家属和孩子们。几乎一边倒地倾向造反派。细研究也是很有趣的,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同情弱者是工人群落的特点,运动初期,红卫兵把所谓牛鬼蛇神整的很惨,当工人们发现或者说被告知这不是毛主席的路线,立刻迁怒于走资派。走资派们也是糊里糊涂就成了走资派。

父母亲在各自单位没有参加任何组织,叫做逍遥派,只能这样。他们不允许我去看厂里的辩论。母亲把办公桌上的毛笔砚台都藏了,怕两派发现后让她帮忙抄大字报。其实,他们下班回家悄悄说起厂里的运动事儿,我知道他们是有倾向的,向着造反派。

一边简单准备年货,一边给在各地的叔叔姑姑姨姨舅舅写信报平安。运动搞成这样,谁心里也没底,只是希望远方亲人不要出事儿。父亲给叔叔的信中,力劝他不要参加任何群众组织,其中写到“民主是手段,不会是目的”,我不解其意,问父亲。父亲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顶,什么也没说。

初一那天早上,父母早早起来吃罢饺子就去上班了。我端着碗在院里各家串门,这是我们工厂宿舍大院的风俗,夏天端着饭碗到大院老柳树下聚集,冬天到近邻家,反正很少在自己家吃。邻居大婶大娘们很奇怪我们家饺子的包法和吃法,其实那是四川抄手浇墨鱼排骨汤,上面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我跟她们换着吃,山西人的饺子要捏一下,馅儿瓷实,河北人不那样,馅儿松。各有千秋,都很可口。

工人群众就是这么容易亲近,值得信赖。运动初,父母被斗,他们悄悄送吃的给我们。抄家前,他们悄悄给我们走露风声,该藏的藏,该毁的毁。这年春节,他们也学了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这次运动的重点是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仿佛自己都松了口气,对我说:“你爸你妈又不是当官的,没事儿。”

112夺权后,山西日报也被造反派查封,我只能从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概是初二那天,我扭动旋钮调整频率,收到这么一个奇怪的电台,“大陆上的青年朋友们,无论你是毛林派还是刘邓派,你们都是受骗者。”简直太反动了,吓得我赶紧关了。

-1976)---1968

1968年春节

  这年的春节肃杀,物资匮乏,武斗升级。省城未及天黑,街上便空无一人。一整夜远近枪炮声不绝于耳。

    年前,邻居阿姨神秘兮兮告诉母亲,五一百货大楼上午五十元一只苏联手表,因为苏修低价处理我国的出口商品,我们也要争口气,低价处理它的商品。母亲把五张十元的钞票在我内衣里藏掖好,这是我第一次携带巨款。赶到那里,确实排起了长队,可百货大楼里的售货员笑话我们冒傻气,没的事儿。悻悻离去。

  百货大楼墙上是《山西大事》专栏,编辑叫常进,他的文章嬉笑怒骂,别具风格,驻足观看的人很多。我仰着脖子看了半晌,意犹未尽,又到五一广场主席台后面大批判专栏接着看大字报。这些大批判大字报大部分是两派互相攻击的,也有转抄外地的大批判文章,揭露路线斗争史料的。这个有看头,我的党史知识就是从这里发蒙起步的。

  有篇批判陶铸的,说是有次陶问部下,蒋介石长得好看不好看?部下不答,陶说:好看。回家对母亲讲了这个批判内容,母亲不屑地一笑,“他们的思想又有多好?”

  那天主席台正在布置会场,下午兵团和红联站联合举行112夺权一周年纪念大会,兵团司令刘灏是大会主席。文革就是这样变化莫测,去年一年,兵团红联站因炮轰刘志兰而分,因炮轰刘格平而合。到1968年春节前,两家的盟友关系就确立铁定了,一直维系到文革末。

  我们去广场看热闹,听那些讲话不耐烦了,到主席台后的广场公园瞎转,发现有不良分子偷窥女厕所,我们奋起直追,那厮窜至正太街逃脱。

  这个春节有个新发现,发现大字报可以撕下来卖废纸,我们欣喜不已。那些大字报大标语都用小字写着“保留一月",我们不理它。有的浆糊未干就被我们撕下塞麻袋里了。我们只能撕并州路两侧的大字报,过了广场就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了。出去一趟,收入不菲,至少能卖四五毛钱,收购站在并西市场后面的东陵里。

  失学一年半,我们卷烟厂宿舍大院的孩子渐成强势,春节前与周边并州路南市场、省煤管局的孩子发生两次战斗,规模不小,互有受伤裹了绷带的,但最终我们胜利了,胜利来之不易,每场战斗都持续三四天。特别是省煤管局宿舍楼,被我们打碎的玻璃不计其数。那阵儿,玻璃奇缺,看那楼窗尽是糊了报纸过年的。

  这年的春节放了三天假,但是晚上家家要出人参加宿舍大院的联防,防止抢劫。联防的人在澡堂歇着打扑克吹牛,轮流出去巡逻,手持钢管长矛为武器。我巡逻时,不时听到枪声,手榴弹爆炸声,习惯了,倒也不怕。(好多人说过去那时代社会秩序安定如何如何,可能那个春节他们不在这个世上)

十次春节(1966---1976)---1969

小学毕业两年半了,继续失学。停学,这是世界大战期间都不曾有过的。那时,大部分人不认为这是什么损失,而我的父母则不然,孩子失学是天大的损失。春节里,父母盼着今年九大快点召开,结束运动,让孩子上学。

  这时的省城街头大字报少多了,两派早不满足口诛笔伐,打得你死我活了。撕大字报卖钱这活不好做了,而且有危险。

  那时几乎家家户户养热带鱼,冬天用100W以上的灯泡给鱼缸加温。节前,朋友家的灯泡钨丝熔断了,我们去偷路灯。卷烟厂与塑料厂中间隔着一个存车棚,路灯在车棚屋檐下。我们悄悄爬上屋顶,匍匐前行。突然,听到脚步声。夜幕中一个支左军宣队的军人蹑手蹑脚走来,趴在对面窗户上窥探,窗户里是女工浴室。我们为了忍住笑声,差点把嘴唇都咬破。屋顶寒冷,我们没有耐心再等,揭了一片瓦投将下去,那军人仓皇逃去。

  春节里,我去小学同学家玩。同学家是上海人。我进屋发现不大的套间精心布置了一下,窗帘拉紧,电灯套上绿画报纸做的灯罩,桌子上摆着花和葡萄酒。来了两个客人,同学父母关住门,里面留声机响起来,是放老唱片。我家里有《唐诗三百首》,背会一些,此刻,我随手拈来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正月里,大院发生一起邻里纠纷,事情本不大,给我震撼不小。纠纷的一方出身富农,另一方就以此开骂。旁边有劝者,“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立刻招致一群人呵斥,“咋啦,这就是阶级报复,嚣张啥了?”其实,这是派性掺合进来了,不是阶级立场鲜明。

看到这一幕,我们几个黑五类子女很发愁,将来,我们是不是一辈子这样低人一等?

高原放歌2011

十次春节(1966--1976)----1970

2016-01-25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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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次春节(1966--1976)---1970

这年的春节,关键词应该是:备战,一打三反。

去年珍宝岛占了上风,八月在新疆吃了大亏,都以为非大打不可了。明显的收获就是持续三年的派性武斗平息了。上边说的很严重,再搞派性就是苏修的应声虫。

快到春节,各单位都在挖防空洞。母亲干体力活不行,我去顶替。先挖竖井约十五六米深,再横向挖巷道。井口支三脚架,安装卷扬机出土,这是工厂。街道学校没有动力机械,便是人工拉滑轮。(多年后,我在自来水公司工作,当年的防空洞时常塌陷,造成管道断裂,苦不堪言)

春节的副食供应更加紧张了,连白菜都凭票,还要排队。有个插队加塞的,我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踹了我肚子上一脚,我一个直拳击中他眼眶,疼的他蹲在地上哀号。

第二天我路过一个防空洞工地,这厮趁我不备,操起铁锹从背后劈来,我头部受伤,满身是血,送到医院缝了七针。宿舍大院的弟兄们赶来见状大怒,返回工地把那厮打个半死。所幸没有留下后遗症,智力也无影响,高考恢复还能考上大学。多年后分析原因,回忆当时那厮举起铁锹劈下时,大喝一声“我操”助力,我本能侧身回头,铁锹劈偏了,只划破了头皮,不然,后果就不一样了。头上的绷带系到腊月二十八才拆线取掉。

春节一过,一打三反运动开始,父亲进清队学习班。母亲厂里开动员大会,我们去看热闹。军宣队领导讲话,历数阶级敌人破坏文革的罪行,然后一拍讲台,厉声喝问,“我们能让他们继续下去吗?”台下两个运动积极分子高声接应,“不能”,然后把他俩中间坐着的一个青年工人揪起来押上台,那青工莫名其妙,许多职工面面相觑,这一幕显然是策划好的,我们吓得目瞪口呆。无数次批斗后,那青工被以反革命罪判刑十五年。所谓罪行就是,骂红卫兵野蛮,说北京冷冷清清的(他是北京人),文革收不了场啦。八年后平反出狱。

由于这些年大院的孩子在特殊环境成长,形成一个部落群,最为明显的特点是,不论彼此关系亲疏远近,凡是遇到与外部冲突,都要出手相助,否则被人看不起。我们当中有个最仗义,打架最凶狠的,我们尊他为首。春节后,他被派出所传唤,交待打群架问题。我趁无人时溜进去,给他送饼子。他教我快走,刚才派出所军管组的还问到我呢!

派出所居然知道我是黑五类子弟,问他和我什么关系?他回答的很机智,说我胆小,打架不敢上,他们不和我相处。我一听急了,“我哪次打架没上?”

工人子弟们让我感动了一辈子,他们和我定了攻守同盟,凡是有我参与的打架斗殴,都把责任往他们身上推,“我们是工人子弟,怕球了!”

正月十五一过,中学开学了,小学毕业四年后,我进了初中,停课失学的阶段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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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次春节(1966--1976)----1971

上了八个月初中,其中包括一个暑假,到1971年春节前,就毕业了。得知要办高中,父母拍案叫好。据我所知,北京这时的初中毕业生与他们的大哥大姐不一样,就近插队了。四川的应届与老三届一样远赴云南支边。太原的能上高中,在全国可能仅此一城。当然,上高中并不使人艳羡,同龄人大部分连初中都没上就工作了,或者去了铁路建设兵团。亲友们都劝父母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赶快让我就业算了。父母铁定了主意,乱世好读书。

  匪夷所思的是,太原市66届小学毕业生比67届的晚半年入学,而且不设英语课。却是同时初中毕业。春节前后,我便狂补英语。父亲教过我英语,但他的发音我认为不正宗,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英语节目的播音不一样。一位小学教师送给我两本书,《英语自学教材》和《国际音标拼读法》,书中把音标读法用汉语最接近的谐音标出,并且还有插图图示嘴舌唇喉发音部位。给自己定的任务是一天背十个单词。春节过后入高中,英语一路领先。

  这时的文革运动,一打三反结束,父亲被解放,而且还未被下放。学校组织参加迎泽大街上综合大楼建设工地的义务劳动,这是那年市革委的重点工程。我看到父亲冒着凛冽的寒风,站在工地高处,弯着腰看经纬仪,不时地在图纸上标注什么。思想改造仍在继续,但已不再是简单劳力,而是重返技术岗位了。

  多年的惊恐此时渐入平静,虽然文革尚未结束。至于听到陈伯达在庐山上被整的小道消息,因为与我们老百姓没关系,不震惊。就像现在曝光大老虎一样,揪的多了,习以为常了。

  副食供应与上年春节一样,没有好转。

十次春节(1966--1976)---1972

年前听说放映内部电影《三本五十六》《日本海大战》《啊!海军》,没有关系,搞不到票。听人侃,好不羡慕。有个同学给我一张票,说是内部电影,我以为是日本的,去了才知道是苏联的《伟大的公民》。那个时代不管新片旧片,放映总是配合形势的。这个电影摄于三十年代,内容是与托洛斯基派斗争,谁也看得出,这是类比林彪的。

  春节开始了拜年,以前是孩子,没有社会交往,上了高中,给同学拜年回拜成了过年重要活动。到人家家里,吃点糖果,喝杯热茶,学着抽根大前门香烟。大前门香烟是高级烟,每盒三角二分,凭购物本每户两盒。同学家长拿出这等烟来招待,很隆重的。在我家里不招待抽烟,只有红枣花生核桃瓜籽。一般在我家里呆不长,五口人十五平方米,聊天不方便,上厕所也不方便,出了小院到大院,得走一百五十米。

  到条件好些的同学家一般也超不出三居室,但有个小空间,能侃林立果的五七一,林彪的温都尔汗。

  从林彪摔死到春节,五个月了,一直是人们热议的话题,春节期间亲友互访都会聊一会儿。不过,没有登报上广播。传达文件也要关紧门窗。

  我们单位有个老复员军人,当年在伞兵部队服役,九一三后,突然营房被陆军包围,他们都被缴了械,集中学习到春节还没完。

  我们单位有位厂长,那时上小学。凡是传达林彪事件的文件,老师都要叫他离开教室,因为他父亲是地主。所以,春节时,他没心思放鞭炮,吃饺子也不香,幼小的心灵被无端伤害。

  我还记得一件事,大概是初三,和几个朋友到公园闲逛。路过省中医研究所,门口有大批判专栏。因为我在高中负责每期的黑板报,特别留意这个专栏的排版、标题美术字,插图。专栏有一篇批判文章,批判该单位一个现行反革命,罪行是,九一三事件后,他在学习会上散布,“群众永远是不明真相,被人愚弄的。”四十多年过去了,不知这人后来平反没有?

十次春节(1966--1976)---1973

    上篇回忆杂文发出后,有朋友把1972年春节的副食供应文件给我发来了(附后)。1973年春节供应也没什么改善,当然,两报一刊社论还是一如既往地豪迈,“市场繁荣,物价稳定”。因为对什么是繁荣没有印象,也就认可了。物价稳定是事实。自打1963年60%的调资以来,有十年工资未动。除有资格享受特供者外,城镇居民一律凭票限量供应。这些举措有力地保证了物价稳定。

  春节前,母亲从投机倒把分子手上花钱买猪肉票,买来猪板油块熬制,装入铁桶,请工人师傅焊死。师傅们不解用途,母亲告诉他们,要寄往四川。师傅们更不解了,四川是天府之国,还用从山西寄猪油过年?

  今天说来,谁也不信,那时就是这样,四川打了几年派仗,极其惨烈,正在慢慢恢复。半年后,我回川探亲,旅行包里装满了水果糖分送各家亲戚。四川曾经是产糖区的。在长途车上,拥挤不堪,邻座孩子啼哭不止,我拿出糖块哄孩子。旅客们纷纷问我在哪里买的?这一段不是春节故事,不展开讲。

  即使是物价稳定,也有人生活贫穷,把鸡蛋号猪肉号转让给别人家。我的一个朋友,在学大提琴,老师得了肝炎,急需补充营养。我陪着他在贫民区到处找熟人,一下午讨要了好多鸡蛋号。我说谢谢时,他们说“别客气,我们家反正也吃不起。”

  林彪死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是按极左路线来批的。那时公开的文章还不能点名,叫林彪是“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学校里组织师生重点批判“读书无用论”,说这是刘少奇“读书做官论”的翻版。至于无论刘还是林什么时候说过读书做官或读书无用,无人穷究考证。

  这对我们是天赐良机,老师们把原定教材弃之不用,为我们刻蜡版油印他们自编的教材,完全恢复了文革前的教学内容。使得我们与真正的高中生大大缩短了距离。春节后,林彪又被批成极右,教育界整顿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此后直到高考恢复,再没有老师敢冒这个风险了。再有老师补充教学可是要收费的了。

  春节里,父亲翻看我的作文本,有一篇内容是批判读书无用论的,批驳不重视理论学习,盲目追求劳动实践,“难道我们学习蒸汽机原理,必须要亲自开火车吗?难道我们学习空气气流知识,必须要亲自驾驶飞机吗?”语文老师的批语是“文章写的精干,批驳有理有力”。父亲说我和我的老师好大胆子!

  我们庆幸自己遇到了好老师,他们这个群体知识渊博,人格高尚。从那时起,每到春节必先给老师们拜年。那年春节在学校宿舍院里拜了一圈,最后给音乐老师拜年。

  老师把我让到里屋,关紧门,拉好窗帘,给我放老唱片《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说到这里,年轻人们又要满腹狐疑了,那不都是红歌吗?所以,跟年轻人或间断性失忆的人谈文革是很吃力的。前两年闹红歌时,那些红歌里好多歌曲在文革中都是禁歌。音乐老师如此信任我,一起欣赏禁歌,这已经不是一般师生关系了。

附:

太原市商业局革命委员会

关于1972年春节凭证商品供应的通知

各有关公司和经营单位:

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当前国内外形势很好,我市商业战线形势也越来越好,目前七二年春节即将来临,遵照毛主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方针,为使广大工农兵群众欢度节日,根据现有货源,经研究,对七二年春节凭证供应商品安排如下:

一:凭证商品:

1;猪肉。凭居民付(应为副。原件如此,下同)食证52号供一斤。53号半斤。(回民供应同等羊肉)如购熟制品,一斤号可买二斤,半斤号可买一斤。

2:羊肉。凭居民付食证54号可买半斤。

3:食糖。凭居民付食证55号供应半斤;不论红、白糖和冰糖,有什(应为啥。原件如此。)供什。

4:粉条。凭居民付食证56号供应一斤。

5:豆腐。凭居民付食证57号供应一斤。

6:肥皂。凭居民付食证58号供应一块。

7:洗衣粉。凭居民付食证59号供应一袋。

二:凭本(按:指政府发给每户人家的购物本)登记和限量供应

1:鱼。72年元旦公布供应的,凡未购者继续凭本登记供应。

2:奶粉。凡一岁以下小儿,凭户口和购物本登记供应一斤,购物时应认真登记。

3:花椒、大料、海米、虾皮等分包出售。花椒两角分一包,大料一角分一包,海米、紫菜、虾皮包成一、二、三角小包出售,每人次供一包。

三:以上各项商品供应,时间从二月一日开始。希各经营单位广大职工同志,要认真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政策,全心全意为广大工农兵服务,严格执行各项手续制度,应分包的分包,要登记必须登记,不得采取自由主义,更不得违法乱纪,以利做好市场供应。

1972年1月28日(章)

十次春节(1966--1976)--1974

这年春节时,已经插队务农三个月了,主要是参加生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进行园田化整理。就是抡起大铁锤,把钢钎打入冻土,再把破碎的冻土块从高地运送到低处,摊匀。晚上是政治夜校学习,坐在炕头上进行路线斗争教育,有时还听有线广播。南郊区批林批孔运动动员大会上,区委书记来秉良的报告就是在有线广播那个匣子里传出的。我听的很用心,记住了批林批孔运动的“伟大”意义是“上层建筑领域里马列主义战胜修正主义,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一场激烈斗争”,以便能积极参加运动,目的不是为了入党,压根儿就没写申请,没那个奢望。只求积攒点政治积分,早日推荐招工离开广阔天地。

  春节前后的两件事留在记忆中。第一个,我们那镇上正月十五前有个集,农民们筹办春耕用品,很热闹。我们村的知青在集市上办了个批林批孔漫画展,这是我和另一个知青画的。他画的不如我,给我打下手,我画好素描稿,调好广告颜料,他按着我勾勒的轮廓描色。但不是原创,是我俩搭乘村里掏粪的拖拉机进城,在五一广场临摹了一天,连夜赶制的。大队很支持我们,花钱从公社供销社买了二三十米青布做横幅,把漫画挂在上面。各村赶集的社员们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争相观看。我挤在人群里窃听人们的评价。公社书记从头看到尾,见最后落款是李家庄大队知识青年,满意地直点头,被我偷偷看到,很高兴,那会儿还没有成就感这个词儿,不然日记上就用了。直到现在,随手画林彪和孔老二都能一笔而成。

  第二件,也是正月里的故事。村里一个老地主死了,其子披麻戴孝送葬,有几个社员帮忙。这立刻成为一起严重事件,立刻被做为林彪孔老二克己复礼的运动典型。批斗大会上,那几个参与丧事的社员手执棍棒把地主儿子打得满地滚,以表明觉悟了,划清界线了。一个知青做了批判发言后,出人意料地打了地主儿子两个耳光。

  幸好当时我不在场,公社抽我去宣传计划生育。如果在批斗会现场,我是下不了手的,但我是民兵连长,没准儿要去架人家喷气式吧,那可要终生内疚了。命运不安排我做缺德事。

  我对那位知青的行为一直怀疑,怀疑他是否真有那么坚定的阶级斗争觉悟?事后,知青们说风凉话都避着他,他动辄上纲上线。我仅仅觉得他有些怪异。几年后,他回城想搞对象,对方拒绝,他患精神妄想症,治不好,死在精神病院。连当年的支书多年后对我都说,他那会儿不对劲儿。

  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思想觉悟高,阶级斗争观念强的。当然,我可没说阶级斗争觉悟高的人都是精神病。

十次春节(1966--1976)--1975

  当知青后的第二个春节来到了,情绪进入最低谷。支部书记把一个知青哥们打了,打骡子惊马。那夜,知青们夜战河滩农田基本建设。书记发现一知青不干,斥问何故?那知青没好气,称不舒服。书记动手就打。知青忍无可忍,一拳打在书记鼻梁。书记颜面丢尽,拳头雨点般落在知青头上。都是年轻人,打架招数有区别,知青出手稳准狠,农民则无甚章法。但此战知青面对书记,那是有顾虑不能发挥的,反击那一拳已够出格,接下来只能忍着。我冲过去,隔开交战双方,拼力拉回知青。

  回到村边粉条作坊旁我那陋室,拉开灯,炕上躺着三四个偷懒逃工的知青。我把刚才那事儿告诉他们。人人脸上布满愤怒,叫嚷着“受不了了,走,咱们跟他拼了去!”

  如梁山聚义,我已形成宋江地位,那一刻,若我不克制,至少有七八个知青会造反,但我克制了,不是我不想打,是打不得也。我们只能春节前的寒夜密谋,待日后招工离开后报仇。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招工”,刚看完《闪闪的红星》,那插曲风行一时,我们把歌词改了。

  春节初三,回城探家的高中同学凑了酒菜聚会,这是同年级另一班的,关系不错,邀我参加。把两张单人铺板拼一起,铺张塑料布,酒菜摆中间,同学们挤成一圈,频频举杯,祈愿明年春节当工人出苦海。一个个喝的烂醉如泥,瘫倒在床板上,互相缠绕着,不知谁的汗脚蹬在我的嘴上,把我熏醒了。实例使我们懂了一个常识,苦闷的时候,不宜多喝酒。

  节后返乡,从镇上下车,沿干渠旁堤坝小路走一阵,看到我们村的炊烟,没有什么诗意,心头一沉。遇到村姑打招呼,“回来了!”心里也不高兴,不想听这个“回来了”。

  有知青从城里带回了手抄本《曼娜的回忆》,忘了是什么原因被暴露了。大队党支部严厉追查,这可以理解,我要是书记也不能客气。带手抄本的那俩知青反追查能力也很强,尽一切可能不扩大涉及范围,好汉做事好汉当。

  有个知青收工回来,扛着铁锹,唱着黄歌解乏,其实那不过是文革前的爱情歌曲《敖包相会》。我提醒他,低声点或者算球了唱别的,“这两天风头不对”。(正在追查手抄本,学习《文汇报》评论员文章《打退手抄本的进攻》)。竟然也被人偷听了汇报到书记那里,书记说我是知青坏头头。又被知青铁哥们反馈给我。我没有得罪过他,不过是不拍他的马屁,周围团结了一大批知青,招致书记嫉恨而已。

    但他始终没有和我拉破脸。从春节后到秋天,他大概不知道我等着机会报复他,我佯作不知他对我的警惕。直到招工指标分下来,他意想不到地坚持推荐我第一个离开。我遂放弃了春节前约定报复他的念头。

十次春节(1966-1976)--1976

写最后一篇前,我在网上搜索了1976年年历,核准了我的记忆,春节是一月最后一天。那么我们戴着黑纱在北同蒲线轩岗车站参加更换钢轨大会战,时间应该在一月八日总理去世后,春节前夕。这时,我们离开农村当了铁道养路工人还不到两个月。

  总理去世,我很难过,一边干活,一边抹眼泪。会战结束返回山里工区,开班后政治学习会,一般一个小时。那天的学习内容是北京知青念悼念总理的报纸,大家讨论,我做学习记录。屋外大雪纷飞,屋里炉壁都烧的透红,工人们卷了小兰花旱烟,直接就在铁炉那烧红的炉板点着。

  我们工区的工人源自四部分人,当地人,复员军人,北京知青和太原知青。老工长先发言,别看没文化,语言表达却很顺畅。他说他是穷孩子,“不是毛主席周总理他们不怕流血牺牲,领导干革命,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北京知青们纠正他,说没有“领袖不怕流血牺牲”这么个提法。工长把烟杆上那铜烟锅在炕沿上猛一磕,“我说完你们再说行不行?”

  有个复员军人也发言,他是个成天喝酒打吊(原平土话:搞破鞋)的赖皮。他说:总理去世,我这个难过啊,难过的连班也上不了。工人们斥责他,这么严肃的会议,你起什么哄?有的从炕上跳下来要揍他。

  这事儿反映到轩岗领工区(相当于车间)支部书记那里,训了他一顿。这赖皮矢口否认,从墙上拿下记录本翻开,指着那页,“你们给我找出记录来!”  当时,我没有记他那句起哄的话,是因为没把它当人话,不是保护他,他倒感激了。晚上同时起来小便,尿桶是个油漆桶,开口不大,不能同时接纳两股,他虽一丝不挂,却让开位置,客气地说“你先尿吧”!

    偶尔去山下矿区中学看电视,教师们嫌乱不允。工区北京知青指着学校房子质问那些教师,“你们学校是全民所有制还是集体所有制?我们是铁路工人,有权看全民所有制的电视。”教师们反过来怒斥我们无理取闹,引发了一场大辩论。

  那年春节前,《人民日报》发表了梁效的文章《大辩论带来大变化》,批判了教育界右倾翻案风。本来我们私下是骂这篇文章的,但那晚为看电视与学校教师的辩论中,为占领制高点,却骂人家是臭知识分子,歧视我们工人阶级,是右倾翻案风。

    教师中也有两个北京女知青,接受不了臭知识分子的帽子,义正词严反击:我们是当年的红卫兵,光荣的工农兵学员。

  我忍不住插嘴了:那算个球!

  立刻被教师们围上来指住鼻子骂:下流,工人队伍里的败类!

  我把羊毛工装大衣脱了扔地上,解下了皮带。北京知青见我没耐心,不是辩论的材料,拉着我回了山里。

  春节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我们修我们的铁路。养路工很累,是重体力劳动,好在工资高,半年转正月工资48元。粮食定量也高,每月42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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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春节系列回忆录就写完了,以后的春节也有许多趣事值得回忆,但与这十年不同,这十年的历史是个空白,长期失忆会引起心理变态,不识好歹,所以拾起记忆碎片填补历史空白是不能再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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