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姥爷和八姥姥
文/墨子
八姥爷和八姥姥走进我的记忆时应该不到六十岁。
八姥爷家大门以前朝村中间开,去他家要路过四姥爷家的堂舅家,从堂舅家的东房山进入他家院脖儿。后来,八姥爷家的大门又从村西开了,因为四姥爷家的堂舅家搬走了,八姥爷就买下了堂舅家的房,又拆了那房,将地方统一,就以院西至大道上那排大榆树为界,阔了大概两米宽为院脖儿,再夹上一道树枝障子护园子。障子冬天落着一群鸟,有人来,腾一下飞了,飞到大榆树上去,人走过去,再飞下来。夏天,落着一群鸟,有人来,腾一下飞了,飞到大榆树上去,人走过去,再飞回来。
八姥爷是很有经济头脑的人。记忆中,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有那么几年,逢冬天八姥爷就在里屋炕上育蒜苗卖,后来,里屋借给一对新入村的山东小夫妻住,八姥爷就在外屋的炕梢弄一条出来,继续育蒜苗卖。每天,他要看着温度,吩咐八姥姥每天做饭要烧多少柴火;还要看着湿度,吩咐八姥姥每天何时给蒜苗浇水。
一铺大炕,又能育多少蒜苗?卖多少钱?何况一条炕梢!
但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能看见钱就是富裕人家,哪怕三块五块!
我童年的印象里,八姥爷家算村上的富庶。
八姥爷有一辆自行车,燕把,脚闸,我没注意什么牌子,更不知道八姥爷从什么年代开始拥有。我借骑过八姥爷的自行车,因不习惯脚闸,还摔了跤。后来,八姥爷就不光育蒜苗卖,在园子里,自留地里栽大蒜卖,但育蒜苗卖也好,栽大蒜卖也罢,最忙活的要属八姥姥。
八姥爷整天捉摸挣钱,家务基本全部落在八姥姥身上,大概也就除了挑水,因为八姥姥是小脚,担不得水。
八姥姥出了名的贤惠,更是出了名的麻利。母亲常说,太姥姥在世的时候,常夸八姥姥:老八家的做饭赶嘴,不急人,要是去蒯酱,风门子响酱缸帽子就响,接着风门子又响。
我记忆中,八姥姥是长年累月扎着围裙的一个老太太。八姥姥偏瘦,走路一阵风。她从不闲手,如同一台整日工作的机床。八姥姥长着一双很美丽的眼睛,但八姥姥的嘴不好看,牙床子高,所以她逢生人习惯那手遮着嘴;和人说话也习惯遮着嘴。她遮嘴的习惯构成的谙熟动作,形同于一个喜欢向耳后掖头发或喜欢向后甩辫子的女子的动作那样,已经定格在她的形象之中。
张家户门大,我们这些后人,都喜欢去八姥爷家,不分白天夜晚,我们叫去“玩”,可有时候去打扑克,欻嘎拉哈,翻翻绳,有时候,也不玩什么,就去坐着,呆着,看像镜子。八姥娘家的像镜子多,半面墙,像镜子里几乎装裱着张家所有照过相的人。我们这些孩子,喜欢看着像镜子里的人猜人,猜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没见过的,也通过像镜子认识了;再熟悉不过的,有时竟还认不出来。但像镜子里却没有八姥爷和八姥姥。
相比,八姥爷家的夜晚更令我回味。
八姥爷家的灯光很暗,即便是电灯,灯光也很暗,仿佛照不亮炕梢。但每当夜晚时分,八姥爷家的人却会多起来,他们大多是母亲的堂兄堂弟堂姐妹,当然,他们并不全是八姥爷和八姥娘的孩子,还有其他姥爷家的孩子。他们倒也不天天个个都要去报道,那样屋子里也放不下,他们轮番上岗,穿插有序。他们在那里谈天说地,讲今说古。张家人,就是不缺能讲今说古的,什么《杨家将》《岳飞传》《隋唐演义》《水浒》等等等等。那些故事,如同他们撰的似的,不光能述其表,还能解其意。
八姥爷右小腿有皮肤病,有人说是牛皮癣,有人说是癞。每每那个时候,忙碌一天的八姥爷一边咔咔弄他的腿,一边融入其中。他们争执,论辩,声音此起彼伏,拱的房扒颤,但八姥姥从不插一句话,她只顾做着活计。
八姥爷和八姥姥有七个子女,三女四男。我记事时,姨姨舅舅们基本嫁的嫁娶的娶,各过各的日子去了。他们最大的孙男娣女和我一般大,他们每天进进出出八姥爷家,饿了,就和八姥姥说:奶,我饿了。八姥姥就会给拿块饼子来,还会给夹点白糖或葱酱咸菜条等。赶上没有剩饼子,八姥姥也会给弄出饼子来,跟会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就好。二舅家小弟,小时候特别调皮,调皮的孩子歪点子多,大概五六岁上,一天,他非要吃麻花,说没有就哭。小弟小我八九岁吧,当时,我还没有吃过麻花,见倒是见过,所谓“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那会儿村上还没有卖店,去城里卖,十几里,就算骑自行车,往返也要小半天。
八姥爷:等爷骑车给你买去行不行。
小弟:不行,我现在就要吃。
八姥爷:不行拉倒,没有。惯的。
小弟开始手蹬脚刨了,鼻涕也哭过了河。
八姥爷:再哭揍你。
八姥姥:别捅咕他了。
又说:别哭,奶给你做去。
八姥爷:你净能耐,麻花是谁都能炸的?
八姥姥:那咋整。做啥样算啥样。
说话八姥姥已经开始和面了。
小弟见奶奶要给他做麻花,不哭了,他很奇怪奶奶还会炸麻花。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八姥姥真就炸出了五颗麻花来。八姥姥举给我一截,虽然我很想吃,但还是拒绝了。麻花的样子和买的相比,略逊一筹,但飘出来的香味儿,却更胜一筹。
八姥姥不再终日扎着围裙是在我出嫁以后。
一天,得知奶奶犯老病住院,我去医院里看奶奶,在医院里遇见了八姥爷。一问,便得知八姥姥病了。我赶紧买了水果去看八姥姥。八姥姥的肺病已经导致她说话很吃力。
那一刻,我的心情是即将要失去八姥姥的沉痛。
不久后,我回娘家。
我去看八姥姥。当时八姥姥头包棕色围巾,双手拄着拐棍儿站在窗下。她不能说话了,而且即便由人扶着,每天也只能出来透一小会儿空气。
再不久后,八姥姥离开了人世。
八姥姥去世之前,她的子女们就相继搬离村上,身边只有大舅和二姨。故土难离。八姥姥去世后,八姥爷独自生活了一断日子,就由大表弟(八姥爷的长孙)接去赡养,直至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