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不懂
梁先生有一名小情人。
哦,不是躺在我俩中间那个张着胖乎乎小手、正做着吃奶酣梦的小丫头。是活跃在他手中电子屏幕里的那一位。
令之寤寐思服的游戏君。
家附近的shopping mall里,开了一家连锁游戏厅“神采飞扬”,我觉得这名字起得甚好——像极了梁先生每次路过时的神色。都说男女感情需要共同爱好来支撑,这一点我俩还真不一样。
大学谈恋爱的时候,梁先生经常眉飞色舞地跟我讨论他小时候玩的游戏。
“我小学时候没条件,拿一块钱的币可以在小游戏厅里玩一天。”
“游戏币用起来很快的吧,怎么可能玩一天?”
“对战技术好啊,我那时候用赤龙,一条命可以打好久好久的。”
“魂斗罗嘛,我小时候看我哥也可以打好久啊。”我不以为然。
“不是魂斗罗,是街霸。”
“街霸是哪个游戏?我就记得魂斗罗。”
“就是有春丽的那个啊。”
“春丽又是谁?”
“。。。。。。”
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他的自我怀旧更恰当些。
梁先生大学毕业那年,我们进入了异地模式。异地的头一年极不适应,两个火象星座的前辩论社员,整天在电话里唇枪舌战,日子过得血雨腥风。
终于熬到我去向已定,他的岗前培训也成绩优秀,我们都认为即将在锦绣江南团聚的时候,梁先生接到一纸调令,收拾包袱奔赴北国风光去了。
以为是异地恋的收尾,到了眼前才发现居然是序幕啊。
虽说是肥沃的黑土地,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但在南方生长的我来看,那就是极北苦寒之地嘛。梁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零下三十度江面上开汽车,我听得直打哆嗦。
“天气这么冷,工作压力又大,回到家连个休息娱乐的方式都没有。”他苦闷地告诉我。
“想想你的兴趣爱好吧,有没有可以发展一下的?”发挥善解人意的时候到了。
“看来只有玩会儿游戏了。”他感叹道。
生活果真是伏延千里。
梁先生的工作很忙,打过去的电话常常直接掐掉,或者接起来说“我在忙”就挂掉了。通常要等晚上,临睡前彼此有空了聊聊天。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有些不对。
原先你言我语的热烈交谈,渐渐演变成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在说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总是心不在焉的“嗯”、“哦”。
我不高兴地问,“你在干嘛哪?”
时延几秒之后,他回答,“我在听你说话呢啊,继续说。”
这令人火大的交谈持续了多次,我终于反应过来,这家伙一边打电话一边在玩游戏呢。
相隔数千公里,交流沟通不易,好不容易候到有空却败给电脑,我感到非常沮丧。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就不能暂时不玩游戏吗?”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就玩一会儿而已,一点没影响跟你说话啊。”他理直气壮地反驳。
电波中弥漫着日积月累的硝烟味道,战争一触即发。
史上的“第一次游戏战争”平息之后,我偶然间买到本书,叫做《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细细阅读了关于男女思维模式不同、沟通方式不同的叙述,觉得挺有道理,一些心结慢慢自我排解。
梁先生也开始尽量把打电话和玩游戏的时间剥离开——当然,是尽量啦,所以很多时候,他会在电话里向我“直播”游戏实况。
有一年情人节,我们又是苦憋地分别度过。我坐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跟他煲电话粥。
“你在干嘛哪?”情人间的通话总是这么无聊。
“我在游戏上呢啊,你不在身边我也不想出去玩啊。”这话倒说得不错。
“那你现在在游戏上干嘛呢?”
“我在准备结婚。”
拍案而起。
“跟谁结婚?什么时候认识的女网友?”
基于平日里梁先生给我的普及,我大致知道游戏里结婚是怎么回事,比较常见的是情侣玩家,或是互相看顺眼的网友去找NPC申请,结完婚还有些特殊技能,以及“生”个“宝宝”之类的。
他哈哈大笑,“我是跟自己的小号结婚,可以多些技能,装备也好互相放。”
可是婚是不能随便结的啊,即便是在虚拟的游戏里。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精神洁癖。
“那要不我给你申请一个号,然后你跟我结婚吧,这下心里舒服了吧。”他提议道。
我的号很快就建好了,我俩第一次在虚拟的世界里见面,然后手拉手去找NPC月老。
第一次在游戏里玩结婚,就像小女孩玩过家家一样,我兴奋得不得了。
“大婚”之后,我们有了一间标配的房子。他带我去看。房子只有两个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
“真是简陋啊。”我评论道。
结完婚我就大致忘记了这件事,几天以后,梁先生喊我上线,我很不情愿地更新客户端,登上了我的号。
我的人物服装已经换过了,原先默认的普通服饰,变成了漂亮的衣裙。
梁先生领着我去看游戏里的家。
进门的场景切换完,简直是惊呆了。眼前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跑进建筑里是铺着红毯的客厅,楼上有装饰华丽的好几个房间,床榻、衣柜、香几、玉帘一应俱全。
我知道这些陈设,都是要在游戏里买来的。我问他,“不是说结婚只为了多几个技能的吗,为什么又折腾了这么多?”
“跟自己的小号结婚就无所谓了,现在是跟你的号结婚。你那么当真,自然要把家弄得好一点。”
他拉着我跑去屋后的小径。我看到一个后花园,清水如瀑布一样从圆石上流下来,小石桥穿过曲水流觞,通往池中央的一坪石台,石台上是一架古琴。
“我觉得这个后花园你肯定喜欢。”他说,“你不打游戏,可以登上来到这里玩。”
几年以后,每每当梁先生跟我讲述他对游戏的感情和心血,怀念兄弟情谊时,我也会默默地想起这个后花园。
他在游戏里确实结识了若干朋友,有时候忙起来,就会把自己的大小号交给朋友暂时打理。
唯有给我申请的这个号,从头到尾都没有交出去过。
我们结婚的时候,因为是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几年的异地生活,对于彼此相处的时间都非常开心和珍惜。梁先生感慨道,“据说很多人的婚后生活就是晚上一个人在客厅自己玩,另一个在房间自己玩,我觉得这种生活太没意思了,还要结婚干嘛,我们以后一定不能这样。”
你侬我侬满心欢喜,我当即表示附议。
但生活是复杂的,我们也不过是一对普通的夫妇罢了。
彼时已经把独居时的游戏号卖掉的梁先生,有一天来找我商量一件事。
他想再次重拾网络游戏。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而是想要重新感受老战友的兄弟情谊。
他谈得很郑重,也很诚恳——许是仍记得上一回因游戏而生出的枝节吧,并且许下承诺,只有周末才会上线,连时间也有限制。这样的态度着实令人动容。
坊间传闻,男人靠得住,母猪是会上树的。
游戏的细节,本身就是针对人类的心理,以尽量延长玩家的在线时间而设计的。梁先生的承诺,很快就被打破。情势急转直下,打开书房的电脑逐渐成为进家门的第一件事,而临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才是关闭它。
网络游戏不比单机,往往是一旦开始就不能自由地停下,于是很多场景就出现了。
饭菜摆上桌,喊了几遍,终于来吃饭,吃了两口端着饭碗走到电脑前去了。
临睡前听他答应玩好了会洗碗,第二天醒来发现脏碟子满桌。
说话说三四遍都没有反应,只有用手遮挡屏幕才会回答两句。
周末起床即开机,成为一代毫宅。
诸如此类。
以及,“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啊你怎么一点都不能理解我。”
“第二次游戏战争”大爆发的结果,是生活变成了我们曾经不齿的样子——他在书房玩游戏,我在客厅看美剧。谁先困了谁睡觉。
算是一种无奈的平衡。
婚姻最是张爱玲笔下的那袭长袍,华美,布满虱子。生活本就是汤汤水水不堪一击,唯有彼此宽容和珍惜而已。平凡落到身上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不是人选择了它,而是被它选择。它是种种博弈磨合之后的答案。
游戏这东西,就像呛人的辣椒——有时不喜的东西,也会添加进一些别样的滋味来。
曾经陪伴过辛苦的时刻——
我毕业工作以后,成了一名工程师,经常半夜三更地往客户的数据中心跑,不是处理紧急的故障,就是支援预定的变更,或者实施大型的项目。
每年的跨年夜,需要去银行支援年终决算。有一年需要出差去外地支援,要到元旦下午才能回家,我很有些沮丧。
梁先生说,“我陪你去吧。”
我们一起踏上出差的动车,车上谈起跨年夜,还是有些失落,梁先生说,“一个人在房间里,你又不在,看晚会都没意思,网络又差连游戏都玩不成。”
我很惊讶,“为什么不能玩游戏,那个酒店房间是光纤呀。”
他的眼神里瞬间闪烁出光芒,“你不早说。”
夜里加班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
“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感觉郁闷吗?”
“一点都不啊,这里网速真的好快,陪你来真是赚大了。”
好像阳光晒走阴霾,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也有过奇特中奖的经历——
那时我正在努力转型做项目经理,于是抽空考认证考试。白天因为不熟悉的新项目忙得焦头烂额,晚上就坐在床上看书,每天看着看着困极了,就歪倒睡过去。
我看书的时候,梁先生就在旁边安静地陪我,当然,也是在玩游戏。
有一天大约是一点钟吧,我已经睡倒了,突然被他喊醒,我至今记得他兴奋的神情,以及迷糊中耳边传来的语句。
“老婆,我刚才中了一个神技能!是真的!”
“啊?”我还没有完全清醒。
“跟神兽差不多的,大概市场价是¥¥¥¥元的。”
这下我挣扎着完全醒了。这玩意的确是很低的概率,类似于中彩票的性质。我对他说,“你看,你总说自己没有运气中神兽,我就说可以的嘛。”
两个人傻呵呵地乐了好几天。
甚至还做过投资赚钱的事——
作为资深玩家的苦大仇深的太太,我对那款游戏的了解其实不比普通玩家要少。游戏里的很多东西不仅可以交易卖钱,而且价值还很高,高到让一个不接触游戏的人感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于是也有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做法,但前提是要对物品各方面深度了解,甚至能预估它的价格走势——这是梁先生的长项了。
但那时他刚工作不久,也没有什么积蓄,一次性花大价钱购入一件虚拟物品,这种人民币玩家的行为,距离当时的他还是很远的。
有一次我坐特价航班去看他,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到正有一个神兽出售,机会很好,稍纵即逝,但是毕竟花费多,不托底,犹豫下不了决心。
听完了他的分析,我说,走,现在就回去买。
那只神兽熊猫成为了美好的回忆,不仅因为半年后给我们带来了一倍的收益。
最终把它卖掉的时候,我竟然比梁先生还更舍不得。
我怀孕了以后,也许是激素的原因,也许是心境的原因,对于玩游戏这件事的意见变大了,脾气却反而变好。
因为顾及小宝宝的缘故,即使心里有气,也尽量自我压制,不要爆发出来。
每天梁先生回到家打开电脑,我不去吵架。吃完饭他坐在书房里玩,我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用ipad看美剧,或者看书。
与他说话,没有回应,就多说几次,或者不再说。
时间晚了,他还在玩,就打声招呼,一个人去睡觉。
直到女儿出生,照顾孩子,安排家事,调理关系,仿佛一瞬间,无数的事情像巨浪一样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产后激素的影响,以及生活的种种,让我失去了平静的好脾气。
梁先生玩游戏的时间大大减少了。可亲力亲为地照料和周旋而感到心力交瘁的我,每当看见坐在游戏屏幕前的身影,心里还是流过一丝阴郁的血液。
难免在某些心情不好的时刻,积郁难消,丛生抱怨。奇怪的是,多年来性格强势、说话总有侵略性的梁先生,近来每次谈到这个话题,语句却变得柔软。面对我的怨言,他竟不再理直气壮地反驳,而是消解我的怒火。
“老婆别生气了,我现在玩得越来越少啦。”
女儿半岁的时候,我在家里给她拍照。梁先生一直有个愿望,想跟自己的孩子拍一张“一起玩游戏”pose的照片,就问我可不可以。
我心里明白,他对游戏是有感情的。和孩子一起玩这款游戏,虽然只是摆个pose,但对他是有特殊意义,就像我给孩子听我热爱的音乐,希望她看我钟爱的动画一样。
帮他俩摆好pose,对好焦,可真到要拍的时候,他却自己放弃了。
“对她的眼睛不好啊。”他说。
女儿快要一岁的时候,梁先生开始着手卖游戏的号。
仿佛是突然间就决定一样,他把装备、召唤兽等等拆离开来,放在交易平台上一个个卖掉。
就像几年前,他把上一个修炼到有排名的号快速卖掉一样。我问他为什么,他总不说。
很像心血来潮,又像是深思熟虑。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他决定放开,因为我见过他为修炼人物而钻研出的一个个excel表格,眼见他付出了心血,连我也有些不舍。
那天我们在一起聊天,说到这世上的有些人拥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好比他有一个,我也有一个。
在游戏世界几进几出,一次次的感触和决定,一定都发生在那个小世界里吧。我虽对游戏至今不带几分好感,但幸运的是,在这场艰难的磨合中,并没有强硬地干涉过它。
也许相处的要义,就是尊重和等待这个小世界呢。
真是艰难的修炼呀。
如今的梁先生还是每天要玩游戏的。
不过玩的不再是电脑屏幕上的网络游戏,而是转投了手机和ipad。
单机版的游戏经常可以托管和暂停。手持设备也不需要把人困在电脑旁。
很多个晚上,当女儿睡了,我们就坐在她的两边,他玩游戏作休息,我写文章当爱好。很寻常的陪伴。
转头看过去,就仿佛越过十几年五味杂陈的时光,越过我们俩一起带来世上的小生命。
“谢谢你呀。”
“突然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不玩游戏了啊。”
“我正在玩啊。”
“那就谢谢你的改变啦。”
“傻老婆,说什么呢,听都听不懂。”
“我说该睡觉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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