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都岕的古银杏长廊
二亿三千万年之后的人们蜂拥走进八都岕。
人们到八都岕去撒野,大多只为了那一片银杏树林。
过了立冬之后,八都岕的古银杏林子里就放出灿灿的金黄色。从各处城市休闲而来的车子,恍如肥胖的甲壳虫嗅到了美食似的,都挤轧到了那个山谷。
八都岕,在浙江长兴县境内,地理环境属天目山余脉,丘陵与江南平原交界处,太湖西南隅。“岕”,为两山之间的山谷。“八都”,相传是汉代刘秀做太子时为逃避灭宗追杀,曾八次躲进山谷,“八躲”与“八都”音近,“八都岕”地名便由此演变而来。
山谷里蜿蜒流来一条溪,那溪水由天目山众多的山涧汇聚而成,称为合溪。山溪流到谷口,穿过一条水泥公路桥,便渐渐开阔起来。那里有了行船的水码头,史称小浦,白果、笋干、核桃、茶叶之类的山里货就可以缘溪流到山外,流到太湖,甚至可以流到更远的地方去换取金银财帛。当然,现今已看不到溪中小小行船,一条平展的马路,可以引来四方的城里人到八都岕来购山货,自不必行舟去山外卖力推销了。
入秋以后清朗的山谷,少了些雨水。这时的合溪,恍如凝眸遐思的处子,失去了欢快的山水语言,静静地,略带了些忧郁的神情在流淌。那些浮游的麻鸭,啄食了浅浅溪水里的麦穗鱼后,将脖子搁在背上,灵巧的鸭头埋入蓬松羽毛,在日光底下打着盹。溪畔有一条小径,沿着一片村民播种的花海往山谷里伸展,渐渐地,银杏树林就茂密起来。
八都岕的山谷里生长着3万多棵原生的银杏树,最老的野树有1400多年树龄,天然形成了“十里古银杏长廊”,这片经历了冰川纪物种大灭绝之灾幸存下来的银杏林,成为地球上仅有的“银杏之乡”。
想象中,千年古树林里一定藏着温情脉脉的古村落,但在八都岕的山水间,却读不到青瓦白墙的诗意,散布在林子里的是一些不土不洋的村舍,人与自然间显得有点淡漠、隔阂和生硬。谷底有一条窄窄的公路,被金光灿灿的银杏树冠断断续续地罩着。公路的一半是首尾相接的自驾车,另一半被五颜六色的游人所填满。在私家车昆虫一样疯狂繁殖的时代,那些稍有姿色的乡野,几乎都无一遗漏地被人们像翻找旧衣似的一件件找来赏玩,偏壤的山村也在闲情的泛滥中沸腾起来,再也守不住一片清净之地。
撒野的人在林子里。
江南遗老的银杏跟北方的白杨树有一样的性格。直直地站立着,撑开比白杨树更大的树冠,绝无风吹雨打中佝偻的身影。尽管在岁月的交运中不断地有一些枯枝败叶的凋零,但杉木一样高大魁伟的躯干却坚定地往山谷上空的阳光地带伸展。在一年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银杏极有耐心地隐没在一片葱翠之中。当秋风吹来,繁花匆匆收场,山野跌入萧索的静默之时,银杏就魔术一样将累月收集的阳光抖露出来。一棵棵火树般的银杏,恍如一夜间整齐划一地换上了皇家乐队金碧辉煌的衣装,伴着潺潺的溪水和嚯嚯的山风,在八都岕狭长而深邃的山谷里演奏“秋之韵”交响曲了!
阴阴的天忽然裂开云缝,阳光便款款落进林子。抬头看,金黄色透明的银杏树叶刷地发亮了。撒野的人们在林中欢腾起来。他们抛弃了日常拘谨的面具,在自然的怀抱里极其放松地展露纯真的姿态来。妙龄的女子,总是喜欢依偎一棵古老高大的银杏树,让跟随而来的钟情小伙子,屈膝躬背,或干脆趴在地上,去热情专注地捕捉类似戴望舒《雨巷》中那女子婉约诗意的背影。脸上有些细小皱纹的中年女子,这时刻也万般风情起来,扑了香香的脂粉,也撑开了《雨巷》中的花伞来。她们还穿着了民国时期流行的紧身旗袍,在古银杏林里精心设计摆弄各种显示女性魅力的POSE。
阳光透过树丛,在绿盈盈的草地上落下一大块明亮暖色调的光斑。敏锐的摄影师当即站在一只红色的塑料凳上,踮起了脚尖。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目无旁人地相拥着躺在光斑之中,新娘白色的婚纱像孔雀的尾羽一样展开。
“咔嚓!”这对像在伊甸园中创造爱的新人,他们拥抱的光影,便融进了这片金灿灿古老的银杏林中。新郎跟在新娘后面,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白色婚纱极其夸张的裙裾,他们满意地走出林子。
二亿三千万年之前,八都岕是一个活跃着众多生灵的欢乐谷。
从山水劈开而裸露的岩层里,地质科学家们发现了400多种化石,这些冷冰冰业已变成石块的物种,在第四纪冰川运动中与地球的统治者恐龙一齐消失。唯有这古银杏和扬子鳄在漫长的天灾中幸存下来,成为八都岕植物与动物王国里的活化石。二亿三千万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恐怕连善解千古之谜的考古学家都匪夷所思!而银杏和扬子鳄却神奇地穿越了这个虚幻的时空,在传递生命的基因库里,丝毫未曾有过变化,他们有何种魔力像顽石一样固守着生灵的密码?这也是仅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人类所难以破解的谜团。
人们匆匆而过。午后山风带来的冷气,更加快了人们离去的脚步。
所谓撒野,就是无需门票,人们可以像自由鸟一样在古银杏林中游走。
我很想淡定地坐下来,在承载了二亿三千万年阳光的银杏树底下,煮一壶茶,作一些文人习气的胡思乱想。可惜在十里银杏长廊里,到处充满了零乱的脚步声,以及汽笛尖长的叫鸣,很难找到一家茶馆,去享受宁静的散漫。
八都岕早年的“一碗茶”是出了名的。相传,一千多年前的茶圣陆羽,寻山发现了藏于八都岕云雾山谷的“顾渚紫笋茶”。他汲泉品茗,将其评为“茶中第一”,后被唐朝宫廷列为贡品。当年,上等的顾渚紫笋茶于清明前运抵长安城,花枝招展的宫女们得知消息,便会抢先掀开皇帝的帘子去禀报,说明皇帝对八都岕的山茶情有独钟。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顾渚紫笋茶早已弄丢了。
山道旁的银杏树下,开出了两朵鲜嫩稚气的花朵来。他们是两个幼小可爱的村童。一男一女。路旁的煤炉上搁着一只大钢精锅,煮着茶叶蛋,银白的热气往四处飘散,招引着过往的行人。
这一对村童,并排坐在一张小方桌旁。桌上放了两只纸盒,一只排着几枚柿子,另一只排着几枚橘子。桌上横了一块纸牌:柿子橘子2元一只。
村童叫卖的水果价格不菲哦。
一对爱好摄影的中年夫妇趋近了去抓拍。
“你要拍照,要买我橘子!”男童歪着小脑袋说。
“也要买我的柿子!”女童摇晃着羊角辫跟进说。
中年妇女收起相机,各买了一只橘子和一只柿子。
中年男子俯下身来说:“小朋友,能不能买一只送一只啊?这样我们两个人都可以尝尝橘子和柿子的味道。”
“送你一只!”男童说。
“我也送一只!”女童说。
在旁的家人使了眼色,起先笑着的脸也阴沉了下来。
“不送了,不送了,2元一只!”男童改口说。
“我也不送了,2元一只!”女童也改口说。
……
这一幕,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当我走出悠长的八都岕时,我还在想:这两个天真稚气的村童,长大了以后,会不会成为山村里的刁民呢?我还在想,这些撒野的游人们,会不会在八都岕的山谷里无意间播下某些异化的种子呢?毕竟,他们像山洪一样倾泻而来,滚滚荡涤,势不可挡!我还在想……
风吹树动,历经世事折腾的老银杏树似乎给出了答案:一些饱含了金灿灿阳光的枝叶,一些根植于大地深处的古老基因,是值得固守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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