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丨哭

沈从文写《边城》，第十三回写到翠翠在岸边等爷爷回家等到哭起来，爷爷教育她：“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爷爷的教育，是想到自己有一天万一不在了，弱小的孙女该如何独自面对残酷的生活？翠翠哭也是因为这别离。她隐隐约约感受到了终于有天要离开相依为命的爷爷，心里难过。翠翠的哭，代表着一个女孩的彻底长大。

我的家里有两个女儿，个性各不相同。小一点的爱哭，一点点小事就惹得她哭起来。我常教育她要坚强，却总是不忍心让她受任何委屈而经受历练。女儿永远是爸爸心头最软的地方。我在高原受伤前的几个日子，小女儿常常无缘无故就哭起来，有时还会嘟囔，“爸爸怎么还不回家？爸爸是不是死掉了？”女儿哭得老婆烦躁起来，难免批评她。她就哭得更加委屈。果然没几天，家里就收到我车祸受伤的消息。女儿却不哭了，只是一遍一遍用手机听我唱给她的《忘忧草》视频。后来她的情绪彻底好起来，笑容重新占据了她稚嫩的脸庞。没几天，我也就出院回家了。

大女儿小时候是很少哭的，摔跤摔破了皮，犯错挨了打，也瞪着大眼睛不哭。她不哭，我们常常以为她没认识到错误。她瞪着大眼睛，我们常常以为她在无言地反抗，在用大眼睛“哼”我们。因此她挨骂更多了。可她依然不哭，是个铁打的小姑娘。她的坚强常让我忽略了她的柔软，忽略了她也是个水做的女孩。

大女儿突然间长大了。特别是升入初三以来，她的眼泪突然多起来。有几次，我们像她小时候一样对她，在她犯错误时用言语挖苦她，觉得她还是会用大眼睛“哼”我们。谁知她竟一个人默默坐回房间里去，单用手掌把那双大眼睛遮挡起来。我走过去看她，她不理我。我继续批评她，她不还嘴，只石像般坐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头，态度有问题。我于是走过去抱住她，浅浅地道了句歉。她却一下子哭起来。那是无声的哭。眼泪一串一串，肩膀一抖一抖，只是没有声音，却比妹妹的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百倍。女儿的哭不再是对父母的反抗，而是包含了成长的烦恼，青春的悸动。我得倾尽全力避免她的这哭泣。我要呵护自己内心最软的这片领土。

我读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像老船夫一样衰老。我希望那时，我的女儿已经慢慢习惯了成长的阵痛以及别离的到来。她们已不再哭。她们不是冷漠，她们只是因了我的教育与呵护，已真正成长为百毒不侵的坚强的大人。那时，我会像老船夫一样孤独地拉着纤绳，渡过河去。我会回头对女儿高声喊：“别急别急，爸爸就回来陪你了……自己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