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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刀》

2019-06-08  本文已影响14人  勒马

“你能不能快点,”毕夏普站在门外,一边系着他那件靛青色的格子衫的纽扣一边喊道,“我可不敢保证我们到的时候它还在那。”

“天哪,你催人的样子可真像是个女人。”钱宁正在穿他的硫化帆布鞋。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又因为抹上了蜡而显得像是一片片垂下来的明亮的柳树叶。他顾不上再多整理一下鞋带,从床沿上站起身后马上就窜出门去。

他们一路小路,硬邦邦的硫化鞋底使钱宁的脚像是粘到了一块石板上。在他们的前方和身后,一些形色各异的人也在卖命地朝着同一方向奔跑着。女人们露出光溜溜的大腿,有几个还披散着没有吹干、滴着水珠子的海草般的头发,有几个抱着怀里闭着眼放声啼哭的孩子。她们的丈夫冲在最前面,动作敏捷的像是一只只往躲在麦田深处的老鼠俯冲的鹞鹰。而更得多人则是朝毕夏普和钱宁打招呼的研究生,他们不停地应答着用不同的声音喊出的他们的名字,像是检察员似的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声音上盖章。

“我最怕是伯特,最怕是他,”毕夏普气喘吁吁地说,“从今早上我就没看见他了。”

“你觉得他有本事能去咬死一个女人?”钱宁说,“别自欺欺人了,叫我我就不这样想,毕竟他还不到一岁。”

“哦,老兄,你不了解狗,他们比人更会做出出乎预料的事。”毕夏普额头上淌着浑圆的汗珠,“叫我我也不会像你这样妄自下结论,杜宾犬可是当警犬的好料子。”

他们看到了教学楼。它四四方方地、像是被征服般地偃卧在人群噪音的怀抱中,正在故作安详地凝视着兴奋的人群。人群厚重的喧闹声、渐渐稀薄的光线四处扩散着,撞到闻讯赶来且没来得及系好纽扣或是穿好皮鞋、高跟鞋的男人女人身上。在他们一闪而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股持久不散的化学试剂的味道。毕夏普跑在前面,钱宁因为坚硬的鞋子而踉踉跄跄地落在后面不远处。他们笨拙而鲁莽地推开围成一圈的人群,忘记了道歉,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喂,马勒第兹,”毕夏普大口喘着气,“我们不知道你在这。”

“你来晚了,人已经死了。”马勒第兹回过头来,语气冷冷地说。他的额头很宽大,脑袋却小得像是一个蜡制的保龄球,使他的五官在那块小面积的骨架上集中地、没有误差地生长着。

钱宁从后面的人群推搡着挤到前面来,他也发现了马勒第兹,但是没有跟他搭话。他又推搡着挤到毕夏普的右手边,透过前面两个人肩膀间的空隙,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以及一条趴在尸体几米外的、锃亮的鼻子上沾了血迹的杜宾犬。

“不要说漏嘴,否则你我都要完蛋。”钱宁悄悄地对毕夏普说。

“他们说他把她咬死了,” 马勒第兹看着尸体说,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真是两个可怜的浑蛋。”

“你确定是他咬死的吗?”毕夏普站在他身后问道。

“他们说是他把她咬死了,不过也许你该去问问那条狗。”

“喂,钱宁,”毕夏普又扭头对钱宁说,“你相信是他咬死的吗?”

“要我说,是个人看到这一不容置疑的情景,都会有这个想法的。”钱宁说。

“嗯,这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人们总得决定去相信些什么。”毕夏普说。

他们被身后的人不停地往前推挤着,人群围起的圈子越来越小。随着人越来越多,毕夏普闻到了那股在人群怀疑的阴影里舞动着的、被制裁的药剂的气味,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劣质发蜡的腐味。他透过越发稀薄的空气,用撕裂的目光谨慎地注视着那具尸体——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体瘦小,身上穿着一件碎花的百褶裙,她的脸朝向地面,身体完全融入了一片狰狞的、可疑的血水中——以及那条一动不动地趴在尸体不远处的黑色杜宾犬。

随后两个警察挤进人群,走到尸体旁站住,那只杜宾犬警觉地抬起脑袋,接着又枕到手臂上。其中一个稍胖一点的警察蹲了下去,抓住女人的左肩,似乎想要检查一下伤口的位置。突然这时毕夏普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你们不先考虑下杀死那只狗吗?”

毕夏普回头看去,但是那声音却被淹没在一堆大同小异的、缺乏激情的五官中。随后他把钱宁拉到自己身边,试图拉着他往人群的中央退去。他们从那些汗臭味的肉体中间穿过,站到一个远离马勒第兹的地方,但在这里他们只有踮起脚来才能看到两个警察的的脸。

“你们倒是说说,这条狗是怎么咬死她的?”那个胖一点的警察喊道,这时他已经松开了尸体的肩膀,站起身来。

“警官,狗还能怎么咬死人,”从人群的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瞧瞧他那张野兽的嘴是什么颜色的吧。”

“杰弗里,你也看到了吗?”胖警察对自己的同事说。

“嗯,当然。”

“快杀死他吧,警官,”另一个男人说,“只是一枪的事。”

“你们有谁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吗?”那个叫杰弗里的警察朝人群问道。

“已经打过了,警官,”一个站在人群最前面、头发又长又干枯的男人说,“但我估计他们不会来的太早。”

杰弗里看向那个胖警察,他似乎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几百个围观者眼神的围追堵截下,他只好求助于自己那位看起来不靠谱、甚至让人认定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浑蛋的同僚。那个胖警察没有应声,他张开嘴巴,把食指放进嘴里,在肥大的牙缝中挖掘着什么。接着他艰难地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手枪,握在手里。

“现在我就是上帝的使者,”他喊道,紧接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你们要替我作证,我做了件正确的事。”

“当然,警官,”几个声音一起涌现出来,“的确是他咬死了她。”

毕夏普紧紧攥着钱宁的小臂,像是咬住了他一样。钱宁“哎哟”一声,回过头来看向毕夏普。这时他发现身后的人都一致地踮起脚来。

“你抓疼我了。”他对毕夏普说。

“他们要把他杀死了,钱宁,”毕夏普哆哆嗦嗦地说,“他们要把他杀死了,我养了他快一年了啊。”

“老兄,如果你不是偷偷养着他,如果让大家知道那是你的——”钱宁停了下来,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人们还是专心致志地望向前面,“——是你的,你我现在都要完蛋。”他压低自己的声音,用力地对毕夏普说。

“哦,天哪,可是,可是他们究竟会把我们怎么样?”毕夏普同样小声的说。他低下头去,看着穿在脚上的两只琥珀色的沙滩鞋。

“他们会怎么样?”钱宁说话时露出他的两颗指甲盖般大小的门牙,“也许他们会心存善念地让我们滚出学校。”

“哦,该死,我不该养伯特。这可怜的家伙,托马斯把他给我时我就不该留下他。”

“我们应该感谢他,老兄,”钱宁说,“他都没有嗅到我们,你敢相信吗,他都在你的床下快一年啦。或者说他知道我们在这儿,只是懒得揭穿我们罢了。快谢谢他吧。”

“哦,伯特,你这该死的小浑蛋。”

他们互相扶着彼此,踮起脚来,但是仍然只能看到那两个警察宽窄不一的、橄榄球似的脑袋。

胖警察这时已经上好枪膛,他站在离狗四米远的地方,装模作样地闭起一只眼睛,瞄准伯特的脑袋。杰弗里站在他的身后,从他倍有迷惑性的背影看去,他清晰地看到他脊背上、后脖颈和后脑勺上流动的脂肪已经按捺不住地颤动起来,像是被抽打的胶体似的在将要崩溃、倾倒之前又催自身不安稳地立起来。他能看到他在流汗,流的是虚荣心的毒药,流的是没来得及把握住的逃跑的权利。与此同时,在他们的几米远外,伯特正抬着脑袋,像个施恩于臣民的国王似的盯着他们。

“你该开枪了,警官。”人群里有个男人喊道。

“再不开枪他该又咬死人了!”叫喊声像是波浪似的在空气中翻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冲刷着杰弗里和他拿着枪的朋友。

趁着胖警察还在犹犹豫豫、踌躇不定地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扣动扳机的时候,毕夏普突然又抓着钱宁的手腕挤到刚才前面的位置去。马勒第斯仍然死气沉沉地站在那里,隔着空白的空气看着滑稽的胖警察。他的后脑勺仍然显得深不可测,两只扑克牌般扁平而不可一世的耳朵向外伸展着,仿佛在监听着他的两个同学。要是被这爱管闲事的家伙发现了真相,我就别想再在学校里呆下去了。毕夏普心想。

毕夏普站在马勒第斯的身后,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傲慢的天竺葵的香气。他没有跟他说话,而是突然敞开嗓子朝着胖警察叫喊着。

“喂,警官,我想你最好还是等一下医生吧,”他喊道,吓得马勒第斯一哆嗦,回头瞪着他,“或者你们可以先把她翻过来。”

胖警察听到有人大喊大叫,更加紧张起来。他又把另一只手握在抢把上,两条胖腿一左一右地轮流跺着地面。

“你说等医生来,可是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来。”他朝人群喊道。

“我不知道,但一定——”

“闭嘴吧,老兄,”马勒第斯突然打断毕夏普,“别妨碍公事,没有人会像你这么蠢。”

“我要开抢了,”胖警察扯起嗓子,朝着伯特喊道,“请你们一定要为我作证,我是做了件善事。”

“当然,警官,你是在击毙凶手,上帝都看在眼里呢。”

毕夏普还没来得及把话听完,就听见了一声轻飘飘的枪响。紧接着围在他身旁的人都一致地、小步地往前挪动起来,使他像是被波浪托举着向着海岸绝望地漂荡着的塑料瓶似的随着人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钱宁紧跟着他身后,紧盯着他脖子上那条因长时间戴吊坠而深深地嵌入肉里的勒痕,根据这条明晃晃的痕迹来判断毕夏普的位置。

人群停了下来,两个警察被更小的圆圈围了起来。毕夏普从一个空隙里探出脑袋,看到胖警察正瘫坐在地上,右手按着那只冒着浅浅的灰烟的手枪,表情惨烈且额头、鼻子上缀满了夸张的汗珠,像是从他功利主义的皮肤上结出来的水晶。他的同事也摆出相同的表情,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伯特。而伯特也一动不动地,把那颗穿过自己左眼的子弹留在了脑袋里。

“他妈的,我一定要杀了这个胖浑蛋。”毕夏普回头对钱宁说。

“嘘,”钱宁悄声说,“不想完蛋的话就忍一忍。他就是个胆小鬼,他太害怕了,他早晚会被自己给吓死的。”

“但他真的开了枪,这个浑蛋,”毕夏普越说声音越大,他身边的人把头扭过来看了看他,又回过头去,“我以为他,我以为他不敢。”

“他太害怕了,他以为只要开了枪就能挽救自己。”

“妈的,这下你不用害怕遭殃了。”

杰弗里走过去,把胖警察搀扶着从地上拉起来。仿佛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自己被直径为不到六七米的圆圈包围着。接着杰弗里使劲吆喝起来,使人群往后退去。

“狗已经杀死了,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他吆喝着。

但是人群的面积几乎没有减少,不过毕夏普却不再感到拥挤了。随后他发现了一个在不远处的喷泉边上转来转去的小脑袋,钱宁似乎也发现了,于是他们不自觉地互相看了一眼,朝着那个人径直走过去。

“你是不是打算开个班会,批判一下这只疯狗?”毕夏普厌恶地说。

“哦,我还没这个打算,”马勒第斯说,“不过看他这血肉模糊的恶心样,估计我很快就会想的。”

“嗯,就算不批判,你也该开个会给大家讲讲他是怎么被杀死的。”

“你们不觉得他这副模样够恶心?”马勒第斯问他们。

“嗯,他趴在那里就很恶心。”毕夏普说。

伴随着狰狞的警报声,从人群的边缘传来几声病恹恹的、有气无力的鸣笛,人们有序地回过头去,不再看死去的女人和脑袋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伯特。他们看到了从楼房间的街道上驶来的救护车,看着它静静地经过广场入口处的食堂、偷偷溜进学校里来卖气球的老头的小摊和不再喷水的喷泉,直到它开进人们空出来的车道里。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从车子后面的门里走下来,他们戴着白色的严实的口罩和短小的帽子,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实习生模样的男孩子,而他们的脑袋上没有被口罩或是帽子覆盖、包裹着。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抬着担架,跟在医生的后面。

他们在女人的右侧没有血迹的地方蹲下来,其中一个医生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又用另一只闲置的手给她整理里一下沾满砂砾的、散落的褐色头发。随后另一个医生从白大褂的某个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他的同事。那个触碰女人的医生于是自然而然地接过手帕,动作机械地擦着双手。

两个实习生把准备抬走女人的担架搁到地上,站在医生的后面,面面相觑而又不发一言,像是两个立在地上的塑料瓶。毕夏普挤到最前面的位置,瞪大眼睛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死多久了?”那个擦着手的医生抬起头来,朝着人们问道。

“几个小时了吧,我们不清楚。”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

“狗是你杀死的?”他又扭过脑袋来问胖警察。

然而他只是脑袋颤抖着,嘴唇也苍白无力地偃卧在他那张圆滚滚的脸上。

“是,医生。”杰弗里代替他说。

“嗯,但愿你们做了件好事。”

“当,当然。”杰弗里说。

拿着手帕的医生朝着他的同事点了点头,接着另一个医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青蓝色的医用手套来。第一个医生接过手套,像刚才擦手一样也是机械地把它们戴在手上。

他两只手一起握住女人的一只肩膀,轻轻地把她从地上翻转过来,将她完全翻到已经冷却至粘稠状态的血水里。他把脑袋凑到女人的左胸前,打量着伤口。

毕夏普的手心在出汗。

钱宁盯着毕夏普后脖颈上的勒痕。

医生缩回脑袋,从地上站起来。他一边示意两个实习生把尸体搬到担架上,一边摘下手套。当他快要摘下来时,他看了一眼胖警察,最后接着又朝着人群喊道:

“蠢货们,仔细看看吧,是有人用一把铅笔刀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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