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月亮也没有六便士(3)
从机场到林力伯母家的路上,我没怎么说话,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因为对眼前的一切都好奇。
“林力,你找到工作了吗?”我一边望着窗外矮矮的房子,一边还是忍不住打探。
林力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哎,我一直想找机械类的专业工作,可是温哥华没有工业,机械类工作犹如大海捞针,再加上,我这参杂着口音的英文说得磕磕巴巴,即使好不容易拿到一个面试机会,一开口就黄了。难啊。”
我和林力共事几年,在我们那个世界五百强的外企里,他好歹是个高级工程师,无论是组织研讨会,还是同客户开会,出入都是西装革履,备受尊敬。不仅经常到全国各地出差,有时还要到新加坡亚太总部去汇报工作,那风光和做派,与眼前这个脸上写着失落的黑瘦男人相距甚远。我的心一阵收紧,不知道是为他难过还是为自己的前途堪忧。
“那嫂子呢?她找到工作吗?”
林力是同太太一起移民过来的,儿子才上幼儿园,被放在国内爷爷奶奶家。
“你嫂子运气好,英文好,来的第一个月就找着工作了,是在温哥华市中心的一家西人公司做文职,据说是一家很大的矿业公司。”林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自豪又有无奈。
“那真不错,嫂子厉害啊!我要是像嫂子那样就好了。”真心羡慕能快速找到工作的人,这样我就能活下去,也不用去什么冷得见*鬼的蒙特利尔。车窗上的雨滴越来越密,像大珠子般挂满了玻璃,风一吹,有些雨滴飘走了,有些顺着玻璃化成一道水痕,像眼泪。
“一家哪有都顺利的?她顺利了我就不顺利。我呀,看来是找不着专业工作了,趁早死了这条心。”林力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调快了挡风玻璃的雨刮,雨刮器可能有年头了,呱呱呱呱地快速左右摇摆,夹杂着“嘶嘶嘶嘶”的噪音。
我看看雨刮器,看看林力:“别灰心,再给自己一段时间努力找找,实在不行,你可以去多伦多,或者蒙特利尔,那边工业密集,一定需要技术型人才。树挪死,人挪活,东边不亮西边亮,你说呢?”
这些话是好朋友们鼓励我的,此刻我觉得林力特别需要。人活一口气,有这口气,才能坚持下去。
谁知这些话好像利剑戳中他一样,林力脸色越来越难看,变得黑青:“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早就想去了!你嫂子不肯,她说坚决不会去,要去,就我自己去。你说,我要自己去了,这个家不就散了吗?”
我不敢正面看他,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路,雨下大了,风也开始肆虐,路边的树木被吹得不住地摇曳,冬天里仅剩的叶子洒落一地。沉默,是此刻最好的对白。不做声,听着雨声风声和雨刮声,一个高耸的大坡忽现眼前。
“王茜,这个大坡就是两个城市的分界线。这本拿比市,与温哥华市就一街之隔。街的西头是温哥华市,街的东头是本拿比市。我租在本拿比市,伯母也是。我租的是一个独立屋的地面一层,有自己独立的出入口,平时同房东基本碰不上面,也就交租的时候打个照面。房东是个来了几十年的广东老华侨,人蛮好的。伯母自己买了城市屋,哦,就是国内说的联体别墅。大伯在香港工作,也算公务员吧,他一年就来两三次,平时伯母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本拿比生活。她家三楼有间客房空出来,可以租给你,平时她租给外人350元一个月,我同她说了说,她同意租给你320元一个月。”林力说到房租,往我这边看了看。
我冲他笑,充满感激:“谢谢你林力,还帮我讲价。不管住哪里,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还是信得过的人,这真是我的运气和福气。”
丰田轿车在雨中努力爬坡,发动机发出嗡嗡嗡嗡的声音,林力大力地踩油门,雨渐渐小了。虽然只隔着一条街,温哥华和本拿比天空的云还不一样。看着渐渐晴朗的窗外,仿佛还有鸟叫声,心情忍不住雀跃起来。
林力伯母住在一片城市屋的小区里,他把车停在路边,帮我把两个大皮箱一起推到屋前。穿过一个精致的小院子,我们站在一个外墙刷成绿色的三层高木质联排别墅下。
开门的伯母个子不高,精瘦,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剪得很短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大约五十来岁的模样。看到我倒是客气地打招呼:“王小姐好,欢迎,快请进。”
“伯母好,给您添麻烦了。叫我茜茜就好。谢谢您啦。”礼多人不怪,妈妈从小教导。看着伯母,我深深地点头,希望她多关照。
林力也很热情:“伯母,麻烦您啦。”
一进门的左手边是一个卧室,门是锁着的,卧室旁边是一个卫生间,大门正对着,是上楼的楼梯。伯母走在前面,我背着背囊走在中间,林力拖着大皮箱跟在我后面,地毯有一张长毛的脸,棕灰色,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头久了,长毛稀疏,踩上去单薄。
来到二楼看到封闭式的厨房,厨房旁边是餐厅,木质的长条餐桌上堆着水果,面包和报纸。转过厨房是客厅,宽敞的客厅没什么家具,就是一条长沙发,一个玻璃茶几,窗边有一个中式靠椅,一个电视柜和一台宽屏电视。沙发旁边有一个儿童玩的小汽车,一个小足球,很让我好奇。
爬上长长的楼梯来到三楼,我和林力已经开始大喘气。楼梯旁有一个小房间,伯母推开了门,走进去:“这是你的房间,王小姐。”
目测这个小房间只有大概五六平方,进门的左手边放着一张单人床,紧挨床头是一张迷你型书桌,和一张椅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家具,那衣服放在哪里?正在我纳闷的时候,伯母推开了门的另一边的一扇玻璃推拉门,里面别有洞天,有可以挂衣服的长条杆子,杆子上面的木板可以放杂物和被子。
“伯母,我的皮箱放在哪里?”怯怯地问。
“王小姐,你可以把皮箱放在房间里,比如靠墙放。又或者,放在楼下车库里也行,我给你挪个地方。”伯母说话很客气,但是没有表情。
“好的伯母,我知道了。那我开始收拾东西了,谢谢您。” 我把黄色的背包放到地毯上,羽绒服放到窄窄的床上,一下就占了半个床。伯母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门口,眼睛瞥了林力一下,林力猛然想起什么:“王茜,房租你可不可以现在交给伯母?”
真是糊涂了,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我慌忙从黄色背包最靠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薄薄的一叠加币,一百元一张的。来加拿大之前,东拼西凑的积蓄,就换成了几千加币,已经是全付身家。我必须留下两千加币不能动用,那是一张返回广州的机票钱。万一实在混不下去,起码还能买张机票打道回府。
就在我一张一张地捏着百元加币,生怕有两张粘在一起的时候,伯母开声:“王小姐,您是新来的,可能不懂本地规矩,在这里租房子,除了第一个月房租,还要交半个月的押金,退房的时候,如果没有损害家具,可以退回押金。林力同我说要优惠一点,毕竟大家同事一场,看在他的面子上,我特别优惠了三十元,所以第一个月房租加半个月押金是480元,你给我五百,我找你二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绿色的钞票,抓在手里。
林力一脸尴尬,他应该没想到伯母会向我收取押金,可又不好反驳,看来当地租房的确是要交押金的。我心疼无比地抽出被捏来捏去的五张百元钞票,递给伯母,她把绿花花的一张钞票塞到我手里。我把二十元加币塞进信封,伯母脸上稍微露出一丝笑容:“好好休息王小姐,一会休息好了,我来教你如何使用厕所和厨房。”无声无息地,她走出了我房间。
“王茜,真不好意思,没想到她要收你押金,但是在温哥华租房,的确是要交押金的。我本以为因为是熟人她就不收了。”
其实已经够麻烦林力了,他又不欠我的,我非常感恩。“别啊林力,咱们现在是加拿大人了,就要按照当地的规矩来,这真的没关系,不就把钱先放在伯母那里嘛,又不是拿不回来。千万不要不好意思,你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的。”
林力开心地笑了,长吐一口气,继续到楼下把另一个大箱子扛上房间,狭小的房间站着两个大皮箱,一个背包,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我也一头汗地站在桌前,“林力,要不,我请你吃个午饭吧,忙乎半天,一定饿了。”
“不用了王茜,来日方长。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又折腾出海关,你一定累坏了,先好好休息,回头咱们再约。哦,对了,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打给我。”林力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我。“我先走了。”他挥挥手便转头下了楼梯。我忙跟在后面。“慢走啊,今天受累了。”
三楼到二楼的楼梯长而窄,伯母没有开灯,昏暗。
“伯母,我先走了,谢谢您啦。”林力到厨房同伯母打了招呼,便离开了。我锁好门便上了二楼,来到厨房。“伯母,您说要交代我厨房如何使用对吗?”
伯母正在用钢丝球擦拭炉灶,转身把钢丝球放倒水槽,擦了擦手,打开冰箱的门对我说:“王小姐,这一格是我专门留出来给你的,以后你买回来的东西就只能放在这一格。”
我伸头一看,一个大概20厘米长,10厘米宽,10厘米高的小格空间,将是我放牛奶鸡蛋蔬菜水果的地方。心咯噔一下,这么小的空间,能装多少?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还有,每周可以用两次炉子,如果需要用超过两次,最好提前问我。”
我瞪大了眼睛:“伯母,一周只用两次炉子,那每天怎么吃饭?”
“王小姐,我们这里习惯每次做饭都做很多,可以够你一星期吃的,建议你去超市买几个保鲜盒,可以把每天要吃的饭菜都分好,放进冰箱,想吃的时候拿到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这是我们加拿大的习惯。”她一副好像看着外乡人不懂规矩的样子看着我。“这里煤气很贵的,要省着点用。”
第一天到达这个据说是人间天堂的国度,我怎么觉得好像时光倒退几十年,连饭都不能吃新鲜的了,难道加拿大人都喜欢吃冷藏加热的?余光看到伯母冷漠的目光,我赶紧继续点头:“伯母我知道了。以后争取一次多做点,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她满意地挤出了笑容:“来王小姐,跟我上三楼,我要告诉你如何使用卫生间。”
什么,卫生间很难使用吗?还需要指导?我皱着眉头跟在她后面,来到三楼共用的卫生间。
“卫生间使用的规矩有几条。第一,不能超过10分钟,第二,千万要记得开排风扇。第三,切记不可以把洗澡水洒到浴缸外面,因为会漏到楼下。第四,要是洗头,洗完后要记得把堵在出口的头发清理出来,不然很快浴缸就会被堵上,那谁也用不成。听明白了吗?有没有问题?”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别人的家,就要遵守别人的规矩。“清楚了,很明白。需要重复一遍吗?”我故意反问。
“不需要了王小姐。一看你就是聪明人,不会空口答应别人的。要没什么其他事,我先下楼了,你慢慢休息。” 伯母似笑非笑地告别,我从狭小的洗手间,踱了五步,踱回了屋里。轻轻关上门,我一下倒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动也动不了,脑子里的信息过多,需要时间消化。
看着窗外若晴若雨的天,眼皮重极了,不一会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