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廖正辉
2004年,哥哥廖家平的儿子廖正辉年满6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由于廖正辉不是本地户口,所以他上学受到各种限制。必须以外地生的名义上学,学费比本地生贵,经常因为手续不齐全等问题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要求他回家叫家长补办手续。
“廖正辉,你家的暂住证办好了没有,尽快把复印件交上来,否则影响你接下来读书。”
“廖正辉,你的学费没交齐,要补交,今晚回家记得叫家长拿,明天之内一定要交上来。”
“廖正辉,这次春游你为什么不参加,中午回去和你爸妈商量一下,这是一次集体活动,全班都要参加……”
小学以前,廖正辉都在班主任的当众询问中沉默不语,原因很简单,因为家里困难。
从小廖正辉就知道,他的父母和其他同学的父母不一样,他们过得清贫简朴,无欲无求。母亲瘸着一条腿,整天坐在一张没有靠椅的板凳上缝缝补补,穿针打结,他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是她干活的时候时常用口水沾湿细线,穿针引线。他的父亲廖家平则整天站在门口处,因为他家门店太小,母亲的缝纫机已经占了门口八成的空间,孤言寡语的父亲只好侧身站在门边,要么给母亲递东西要么就在熨衣服,很少关注到他的内心。
父母的店就是廖正辉的家,他的家在一楼,极小,极暗,铁门对着街口,家门就是店门,一进到里面就是黑黑的厨房和墙壁,墙壁周围挂着父亲早年卖不出去的光碟和唱片,大部分都是邓丽君、梅艳芳、张国荣的,唱片上面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家没有客厅,没有电视,唯一敞亮的地方只有靠近门面的狭窄走道,那里一次最多只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廖正辉的家那么小,根本不够年幼的他自由活动,整条街的生意人,似乎都没怎么见过廖正辉,因为他老是不着家,总是见不到他的身影,好像他从小就寄养到别人家一样,没有给这条街的人家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他害怕被人关注,害怕这条街的人的眼神,所以从小就学会了隐藏自己。
好在他家门前不远处有一颗树,恰好可以给廖正会的家遮遮羞。如此明显的窘迫生活,不用父母解释,廖正辉心里也一清二楚。老师的要求,他懂,但他不想说给父母听,因为他知道父母根本弄不来他需要的证件和金钱。
他的父母贫穷,也无知。他们不懂暂住证是什么,有什么用,要去哪里办,该怎么办,他们经常一头雾水,不明不白,好像等着儿子自己去解决,因为他们那个年代上读书就是自己解决一切,所以如今儿子也可以这么办。面对何欢,廖正辉无法发火,面对什么都不懂的的廖家平,廖正辉也不想多说,最后他只好去求助他的叔叔。
“暂住证这事,我明天和你爸一起去弄,你就别操心了。”唯有叔叔出面,廖正辉才放下心来。他从小就感觉,叔叔比父亲靠谱和厉害,但碍于父亲和叔叔日渐陌生的关系,廖正辉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请叔叔出面帮忙。
“小辉啊,你和你爸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把户口迁下来,这样以后读书工作都方便,不然越到后面,越麻烦,搞不好影响你以后高考。”叔叔的话廖正辉不是完全不懂,只是他一想到他那个家,什么都不懂的单纯无知的父母,他就退缩了。他不是不想解决问题,而是他的父母从来都不认为这些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就这样,靠着叔叔廖家伟,廖正辉才顺利拿到暂住证,再到后来,在廖家伟的帮助下,户口下来,他的父母才顺利拿到政府每个月发的低保补贴。
直到现在,廖正辉都讨厌冬天,虽然他怕热,但一想到冬天要穿母亲给他缝制的冬衣,他就犯难,他不是虚荣,而是实在不想接受母亲从别人那里裁下的布料给他做的衣服,他没成年,但他也同样需要体面。
不要用无所谓来解释一切,把孩子弄得得体体面,对他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廖正辉没有责怪他的父母,但也不喜欢呆在家里。他那个逼仄的家根本就容不下日益长大的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长大的,都不知道他的家根本就容不下一张双人床。他从懂事开始就睡在上铺,父母睡在下铺。他家没有房间,只有固定划分的做饭和睡觉的地方。
他小学时最恐惧的时刻不是拖欠学费被老师当众点名,而是在班主任念每一学期即将家访的名单的时刻,他很害怕念到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家只有三张凳子,最亮的地方是门口,即使屋内开着灯,也没有白天亮趟。如果老师真的来了,他都不知道叫老师往哪儿站。所幸,六年下来,他并没有被老师点中。
廖正辉成长中内心的煎熬,无人能懂,他的父母更加不会懂,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每天在学校面临的压力和窘境,害怕被老师叫家长,因为他的父母一定不会去学校的,害怕学校举办春游和秋游,因为要交钱,害怕个子长得太高,因为那样校服就要重新买过,放学时害怕被同学邀请结伴回家,因为在回家的路上要花钱买本子和吃的……
这些,都不是他睡在街尾下铺的父母能够理解的。廖正辉和他的父母没话说,他的父母却以他为傲,因为廖正辉是他们的独子,是他们这个小家的宝贝和希望。自从何欢来到这条街道谋生,她就没有走出过这条街,因为她每天都在干活,从来都不去想别的。廖家平也一样,除了看病和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他也寸步不离他的小店。他们的生活除了裁剪、缝补和儿子,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不是因为移动支付时代的到来,估计他们连手机都可以不要,除了廖家伟,他们没有亲戚朋友,后来,廖家伟都不到他那里去了。
廖正辉还是上了高中,他没钱住校,中午也不在家吃,好不容易回到家,也不吃饭,拿个苹果转身就走了,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回家,回家可能是因为实在没钱了,想问父母要,但看到母亲打开的缝纫机盒子里面散乱的零钱,他觉得呼吸都是困难的。所以他和父母没有交流,他的内心也脆弱得不行,就像体弱多病的病人,经不起时代洪流的考验。
这是小时候没有养好心灵苗子的缘故,所以长大以后抵抗外界打击的抗压能力十分薄弱。
没人知道他有没有上大学。
现在已经是2020年了,廖正辉就算读研究生也早就毕业了,可他从不回到街尾的家里看看,他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也许早年的贫穷和沧桑早已耗尽了他成年后应有的激情和勇气。
他也许不敢谈恋爱,不想谈恋爱,害怕认识有钱的女生,抵触比他更有实力的人的帮助,他看似顽强,其实心里虚弱得很,他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那间屋子里的昏暗和床,不愿意回到让他从小就抬不起头的地方和根源。
他内心可能还潜藏对父母的不满和埋怨,哪怕这么大了,他可能还不懂得感恩和时间流逝的可怕,他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在意整条街的人对他家庭的看法,对他妈腿的过分关注。
他讨厌,所以他选择在另一个不会碰到熟人的地方过一个人的生活。而他的父母老了,头发都白了,他妈的腿未来可能会萎缩,可能需要人照顾,他爸日后可能会出现各种疾病,可能需要看医生,可能需要治病,需要花钱。这些都是廖正辉日后不得不面对的坎。
而他的父母依旧每天埋头干活,面对越来越清淡的生意,他们始终坚守他们的阵地,同样的活,他们的收费越来越贵,但质量经常被同街的人诟病,也许是看何欢的腿可怜,所以大家都不说什么。那台廖家伟早已不要的,修了又修的收音机频频发出卡磁的声音,那是廖家平至今都不愿丢弃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