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我干了一件坏事

2020-05-30  本文已影响0人  文心玉龙

那年  我干了一件坏事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大概是小学生作文里最常见的词汇了。那年头农资短缺,特别是庄稼赖以生长的化肥、磷肥更是少的可怜,即使有钱也还要供销社的当权者们审批。

于是,各种名目的造肥活动便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夏天去河里捞水草,春天种苕子、田菁、草苜蓿,家家户户的门前还堆起了长条或方形的用草木灰、杂草、各种粪便混合在一起的造肥示范方。这是为了应付上级领导下乡检查用的“道具”,至于会不会因酸碱中和产生化学反应导致肥力下降,那时也没人懂这个。

在众多的造肥活动中,最典型、最便捷、最易见效、也最大众化的积肥方式就是拾粪了。男女老幼挎着粪箕提着粪堆勺在家前屋后瞎转悠,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一道风景。

那时我还在村里的小学读书,那是一所简陋到寒伧的村小,两排东西走向的土坯茅草房,是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厨房。土坯房前是一个约两百平方的小操场,竖着用两根木桩撑着一块木板制成的简易篮球架。

难得的是学校东边有一片梨园,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五十多株梨树老干槎枒,树皮皴裂,写满岁月的沧桑。每至草长莺飞的季节,一树树梨花竞相绽放,花团锦簇,白花花的一片亮得晃眼,让人迷醉。梨园后面的那个生产队也因此得名——梨园队。

当时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办学经费严重不足,便大力提倡勤工俭学,领袖的语录里就有“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且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为村里插秧、割麦、拾砂礓,那是家常便饭,合作造肥自然不在话下。于是梨园队队长、校长便所见略同,一拍即合,迅速达成合作积肥的战略性协议。学校发动学生拾粪,梨园队以每斤一分五厘钱的价格收购,学校则给予学生以每斤一分的激励。

从此,学生的身上除了书包外,又多了一件特殊的工具——粪箕。在上学的道路上,便出现了一个颇为怪诞的景象,学生们左边背着书包,右边挎着粪箕,粪箕的三叉骨处架着一根粪勺。男生被戏称为“双枪将”,女生则被戏称为“双枪老太婆”。在老师表扬的范畴里,除了学习成绩优秀外,又多了一个勤工俭学的优秀生。

学校的东南侧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用来堆放学生上缴的粪便。大坑离校长的办公室兼宿舍不到三十米,确保视野所及,小偷难以光顾。东南风起时,秽气袭人,倒也没见校长蹙目凝眉;看着那一堆堆粪便,反而像看到了一叠叠“大团结”一样,眉花眼笑,似乎还颇为受用。

雪梅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女生,颧骨凸,个头高,嘴唇薄薄像一把刀,说起话来也像刀子一样不让人。作为班长,雪梅公正严明得近乎苛刻,班里的同学都很怕她,背地里编排她是班主任的小姘,这自然百分之九十以上属诽谤。但作为多年鳏夫的班主任,喜欢模样俊俏的女生,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可笑,更不丢人。更何况雪梅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一样婀娜,被撩拨起兴的又何止班主任一个人。

班里要明确一个过秤的,于公于私自然非雪梅莫属。而我作为班里的学习委员,在老师眼里也属又红又专的一类,因此被任命为记账员。

保中、保华兄弟俩都在我们班,这是我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他们还有两兄弟叫保金、保银,在低一年级。从名字上来看,前者近乎高大上,后都近乎白富美。但从长相和性格来看,却满不是那回事儿,个个短粗、茁实,皮肤黝黑发亮,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们的爷爷叫德二爷,抗战时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老游击队长,兄弟几个禀性中天生带着几分野蛮和凶悍。平时倒不显山露水,但一旦遭受挑衅或撩拨,便立即像乍了毛的恶犬,向你龇出凶狠的獠牙。作为打起架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中的孩子王。

作为老大的保中,与兄弟几个相比,身量略显细条,性格也相对温和,不像老二保华天生有做老大的范儿。如果非要找出一些特点的话,那就是一年四季都漆刷一样上举的头发,还有右鬓角处那块泛着油光的蚕豆大小的疤拉了。保中绝对属于蔫坏和闷骚的那种,有着同龄人不可比拟的精明和算计。自从合作积肥这事一出台,保中瞬间便发现了其中蕴藏的商机。那两只整天犯迷糊的小眼睛,说像土财主看到了耀眼的金元宝,立即射出贼亮亮的攫取的光。他知道自己成绩极差,雪梅对其一向是嗤之以鼻的,况且雪梅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和他断然尿不到一个壶里。于是,和我本来关系平平的他,便挨挨蹭蹭、涎皮厚脸地贴了上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我还是保持一点警惕性的,但架不住他今天一只青苹果,明天两枚黄杏儿,后来他竟能弄来一块出麸的白面饼,那年头这可是个稀罕物件……时间一长便自然而然堕入榖中,不知不觉便变成了自己人了。

应该说,保中拾粪堆是极有天赋的。首先,他吃得了苦。早晨四五点钟便起床了,等到天亮时,几乎所有野狗经常出没的地方都被他像篦子一样篦了一遍,自然很难拉下“漏网之鱼”;其次,他善于总结经验。他甚至能根据野狗的习性和惯常的行走路线,顺藤摸瓜,准确地发现传说中的“狗屎堆”,一下子便能赚得“盆满钵满”;第三,他还善于投机。在靠勤劳和智慧双重努力也一无所获之时,他偶尔也会光顾一下农家的茅房和生产队的粪堆。当然,这些次数极少,毕竟这属于高风险行动,偶而为之尚可,终非取财正道。

保中有次曾得意地跟我分享过他的一点经验。他说,下大雪天,最易出成果。其一,狗蹄印清晰可辨,如雪泥鸿爪,无所遁形,按蹄迹追踪,总会发现惊喜;其二,皑皑白雪之上,万物皆被埋于雪底,只要发现远方有一黑点,不消说,十有八九便是目标了;其三,下雪天人都贪恋热被窝,倒没听说狗有这个坏习惯,作息时间一向准时,既然缺少竞争对手,自然收获颇丰。我一听,当即钦佩得五体投地。

第二年冬天,保中的拾粪业绩达到了巅峰。县里在我们大队的南侧启动了一项大型水利工程——开挖葛东河了。四乡八镇的民工拖着柴草和行囊,浩浩荡荡地聚集到这里。有人的地方就有吃喝拉撒,保中第一个从中发现了商机。这一阶段,我发现保中交粪量骤然增多,往往是上午一次,下午还有一次,不像其它同学往往两三天才交一次,甚至一周才交一次。而且奇怪的是,其中人粪便居多,不像以往畜禽粪便占主体。于是便虚心请教他,保中总是笑而不言。后来,几个同学偷偷地尾随他,才发现其中端倪。

秘密一公开,大伙儿便一哄而上,独家垄断便变成公平竞争。保中也曾小小地苦恼了几天,很快他就又令我们刮目相看了。当时,民工如厕都不愿到队里指定的臭哄哄的简易厕所里解决,广阔的田野何处不可大有作为,只是偶尔看到大姑娘需要手忙脚乱地避避嫌。刚开始的时候,民工擦屁股都是用土坷垃、树叶来解决,不太舒服也太不文雅,有时还会引发痔疮,但终究条件有限,只能顺其自然。但很快,他们发现一个鬓角有疤的细条身子的男孩给他们送来了福音。他们甫一蹲下,这个男孩便客客气气地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奉上两张纸,自然得就像好朋友递来了一支烟。这样,就等于间接宣誓了主权,其它人想染指“战果”,不要说民工不同意,自己终归也不大好意思,毕竟没有提供优质服务嘛!于是保中便又占据了制高点。等到一来二去这项“服务”推广开来的时候,水利工程已接近了尾声。

保中的业绩如旗花火箭般一路上冲,固然有其自身天赋和勤劳,但其中也离不开我的一些暗中帮衬。正所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吃下去的都是要还的。既然成了“自己人”,自然人当然要帮自己人。于是,保中今天偷偷让我给他多上“半斤”,明天又悄悄地让我给他多上“一斤”,为避免胀眼惹人注目,最多也没有超过“二斤”的。即使如此,到期末结算时,数目也已经很惊人了。那年头,一年的书本学杂费总共也就两块钱,而保中一年拾粪累计收益已近四块钱。也就是说,不仅不要家里拿出一分钱,每年还要为家里创收近两块钱。消息传开后,保中就成了一个传奇。家长们纷纷感慨,好成绩还不如臭大粪。

但我的这些小伎俩是瞒不过聪明人的,雪梅眼里可揉不下沙子。虽然没有确切的把柄,但她早就怀疑其中有猫腻了。所以有时含沙射影,有时旁敲侧击,总之经常话里有话地敲打我,而且扬言要报告老师。我到底心理素质不过硬,脊背上不禁有些冒冷汗,毕竟这是一种另类的腐败行为。我曾亲眼看到过供销社的一名干部因贪污被公开游街批斗,剃着阴阳头,脖子上吊着个大牌子,上书“贪污公款”四个黑字,还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叉”,那形象是要多惨有多惨。我赶紧溜出去找保中商量对策,两人窃窃私语一阵,认定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于是,一个黑色的阴谋就这样诞生了。

此后不久,雪梅惊异地发现,似乎有人老是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目光还有几分怪异,但等她回头逼视时,却又都立即转过头去,装得跟没事人似的。雪梅当时也没放在心上。但是不久,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传到了她耳朵里。有人说,她上星期天被人看到在鳏夫张老师的宿舍里,前前后后逗留时长足有一个小时之久,而且说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讲得有鼻子有眼的。星期天到学校、在班主任宿舍里、一个小时之久、还不止一次两次,难道仅仅是在讨论学习和工作?一个小学的一个班级能有那么多工作需要加班进行讨论?这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最后,加以进一步引申得出的结论当然是——他俩可能在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问题的关键是,这事儿说得还真有几分像。张老师虽鳏居多年,年纪却也只有三十来岁,除了脸上有几粒浅白麻子外,眉眼长得还真是周正。平时总爱穿着一件一尘不染的中山装,左上兜还喜欢挎上两支钢笔,显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而雪梅由于入学迟,再加上留过两级,年龄起码要比我们大上四五岁。农村的女孩一般普遍发育得比较早,十六七岁的年龄便已基本褪去了稚嫩的青涩,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身段已是相当成熟诱人。当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你说话时,我们便会不自觉地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似乎怕被她捕捉到心中那些潜藏着的不良的欲望。所以说,他们俩中间要是真发生些什么事儿,还不由得你不信。

雪梅听到这消息后,起初是气得嚎啕大哭;接着便是彻底地爆发,我们都充分地领教了她的凶悍和泼辣。她戟指着我们全班人,重点是我们男生,重中之重又是保中保华那一小撮人,破口大骂,一连串地污言秽语不要钱似地喷薄而出,什么“有人养没人管苦交尾(音yi)巴的”、“天打五雷劈的绝种绝八代的”、“生儿子没屁眼的下贱胚子”……先是男生们抱头鼠窜,接下来是女生们逃之夭夭,教室里只有雪梅刀子划玻璃一样尖利的叫骂声在回荡。张老师听到消息后,一张白净的脸更是气得紫涨,嘴唇哆嗦着发疯似地在办公转圈子,好像守了多少年的清白身子一下子被玷污了。在课堂上,他拍桌打板,用了整整一堂课的时间,阐述此事的危害性和恶劣影响,发狠说要彻查,一定要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

此事纷纷扬扬地发酵了有一个月之久,其余波更是足足延续了有三个月。自那以后,雪梅明显地萎顿下来,整天里闷闷不乐连话都不愿说。不要说追究假账了,甚至经常把过秤的事情也一并交给了我。到了下一学期,则干脆退了学。保中大获全胜,自然欣喜若狂,认为拔除了眼中钉,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却心中内疚不已,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坏事。所以最终没有满足保中越来越大的欲望,以致保中经常怨妇一样地唠叨个不休。

合作进入到第三个年头,梨园队的队长首先不干了。因为学校提供的账目与实际过秤的数字悬殊太大,几乎少了接近一半。前两年虽然也有些出入,但终究在双方心理能够承受的范围内,所以双方矛盾还不太。而这次纵然排除了风吹日晒等自然损耗因素,悬殊仍然超过三分之一,于是梨园队便提出要按实际数字兑现。学校当然不同意,因为学校是要按自己统计的账目足额兑现给学生的,梨园队给少了,学校的收益就会受到影响,那校长和老师的补贴就会缩水。双方拉锯了很长一段时间,俱耗费了很多精力,才勉强达成协议。生产队按实际数字多给一点,学校比照统计数字少收一点,两头都让一让就一就,最终才结算了事。心里有了裂痕,合作自然也就寿终正寝,第二年合作积肥的事情再也无人提起。倒是保中失去一株“摇钱树”,在我面前欷嘘遗憾了好久。

此后不久,我便升入乡里的初中,后来又去城里念了高中,再后又到外地读了大学,陆陆续续地便和小学里的同学都断了联系。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在回老家的路上恰巧碰到了雪梅。雪梅手里搀着个三四岁的女孩,脸上依稀带有雪梅少时的影子。雪梅仍然还很年轻,身段依旧苗条,只是脸上隐隐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痕迹。我们热情地寒喧了很久,中间我还嚅嚅地提到了我和保中阴她的事情。她则有些懵懂地全然记不起来了,最后只好抱歉地对我笑笑。

至于保中,凑合着念完了初中,便到上海讨生活去了。先是打小工,后来又贩了些粮食水果摆地摊叫卖,因为生意比较好,被一群安徽人打得遍地跑。他一发狠,就从老家带了一大帮兄弟亲戚朋友,把那一群安徽佬彻底打出了地界,占了整整一条街。十几年前,我出差去上海,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看了一下他曾经发迹的地方。那里有几乎一整条街的铺面,基本上都是老家的人,有粮油店、水果店、饭店、卡拉OK厅、休闲中心……而他本人则拥有一家密封件加工厂和一家已具规模的油气物流公司。他自豪在告诉我,他从老家带出来的千万富翁,至少有三十几个。闲谈中提起小时候合伙阴雪梅的事情,他竟然也懵懂地全然记不起来了。我不禁有些感慨,这能发大财的人哪,不仅要有一股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劲,恐怕还要有一颗永远都不会愧疚的强大的心。像我辈多愁善感的,注定是要清贫一生的。

前些年,我再回老家的时候,发现村小已经不在了,梨园队也拆迁了,那一片梨园也被夷为平地。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大都烟消云散,不知所踪。此后的日子大都平淡如水,没有波澜。只是偶然会在睡梦中,梦见那一片梨园,那一树树梨花,白亮晃眼,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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