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婶子
开篇之时,本着对灵魂的畏惧,不确定她是否已经进入了轮回,不过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她的传闻,希望她已经忘掉了这一世,重新开始了新生活吧!
她是我们张家的一位婶子。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她总是穿着朴实的红色上衣,有时是一件红格子外套,有时是一件自己做的红棉袄。不知道是衣服映衬的,还是北方的天气太冷冻的,她看起来脸上总是红润润的,浓眉大眼,很少说话,有事时说起来也是轻声细语,是那时候村子里的漂亮女人。
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读过书,但是从她的言谈举止,以及她可以独自在城里做些批发小生意来推断,应该是多少上过学的。
她出事之前,大人们偶尔提起她和她的丈夫,语气一般就是平淡中带着一点赞叹,说她是一个勤劳的女人,自从嫁过来就里里外外的每天忙活,没日没夜挣钱养家,说他家里那个不成器的丈夫多么不知道过日子等等,然后伴随着一些可惜了白瞎了之类的叹息。
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偶尔在路上碰到她,打个招呼叫她婶子,她总是笑得很甜,很美。
虽同属张家人,但张家在我们村子里算是个大家族,之下还细分了很多分支,平日里只有相近分支的族人才会来往密切一些。因为家族关系不是很近,她家和我家几乎没有单独的来往,只有遇到了红白喜事,需要全族人都出面捧场的时候才会遇到。 她的家在村小学正对面,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门口,但几乎从来不会想到要进去。
印象中唯一一次去她家,是去买蘑菇。听说她家跟着县里的政策养了很多菇类,我没有见过长在菌棒上的蘑菇,就缠着妈妈带我去看看,于是妈妈带我来到了那个看似普通的小院子。
如同村子里的每一户一样,三间正房一字排开,另外有一间小小的西厢房作为厨房,院子里干净整洁,农具在墙角依次整齐码好。东边墙根下停着一辆自行车,车子后座两侧各搭了一只竹篓。院子西侧挖了一个深深的带有方形出口的地窖,一架简易木梯直通窖底。地窖里就是她养的各种蘑菇,我趴在窖口往下看,一排排的菌棒整整齐齐,一朵朵蘑菇挨挨挤挤,长势很是喜人。妈妈和她站在院子里寒暄了几句,因为两家并不熟络,所以并未进屋去坐,只称了两斤平菇就带我回家了。
平淡的日子似乎过的很快,我结束了小学学业,开始离开村子到镇上去上初中了。那所中学离家里约有十几里地,由于学校没有住宿条件,需要我们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几个十来岁的小伙伴每天早早起床吃饭,尤其是冬天,天还乌黑着就要出门到达约定地点集合,人齐了就蹬着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出发了。放学后大家再骑行回到家里时,天也是已经黑沉沉了。
披星戴月求学的日子显得忙碌而充实,又透着少年的各种欢快和无忧无虑。大家在路上或者唱歌,或者玩闹,有时还会停下车子陪伴一位哭泣的小女孩等待她的妈妈。
每天的日子充满了阳光和快乐。
直到有一天,回家吃过晚饭后,一位不太熟悉的族里的爷爷来叫我爸爸,说是她出事了。在自家西厢房里上吊自杀了。
后来断断续续的听说是她每天起早贪黑出去批发青菜到县城摆摊卖,积攒到了几百块的血汗钱,放进了抽屉里的一个空烟盒里面打算用来交提留,而她那个白天在家蒙头大睡晚上出去嗜酒赌博的丈夫,因不知情随手将一抽屉的纸屑杂物倒进了火炉。或许因无人开导,更或许是因多年来积攒的委屈愤懑和怨恨,她一气之下走上了绝路。
爸爸听完,急忙跟着这个爷爷去了她家协助料理后事,到很晚才回到家。第二天早上讲起来,爸爸还心有余悸:“太可怕了,幸亏你们没有跟着去,看一眼会做很久的噩梦!”
我自幼胆小,不敢回忆爸爸当时的零星描述,但这只是恐怖记忆的开头。
那时听村里人说,人都是有灵魂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离开人世的方式,最容易使自己的灵魂因为强烈的情感波动影响离不开人间,久久的在伤心地徘徊,用另一种方式替她完成其未了的控诉。
她去世三天后,开始举行葬礼出殡仪式。因为小孩子并不被允许参加此类场合,我也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她的婆婆在葬礼上突然就变得很异样,用她生前的声音和语气指责她的丈夫,人们都说婆婆被她附了体,她的怨气还没有散,我们当地称这种情形为“撞克”。
自从听到这个传闻,我再也不敢在天黑后一个人去上厕所──那时乡下的厕所都是在院子里独立的一间,需要从房子里走出去十来米。早晚上下学也变得紧张兮兮,每天五六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路过她家门口,都要拼命骑的飞快,生怕被她的怨念追上。
那间紧靠街道的西厢房,我们再也不敢正眼去看,小时候大家开玩笑的胡扯的鬼故事,都在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一股脑儿的冒到脑海里。
恐怖的感觉挥之不去。
村子里的人平日里谈天说地,却再也不提及她,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她的八岁的儿子小宝,后来就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据说是为了不影响爸爸续娶。
果然很快他就又娶了一个媳妇,这个新娘子是离异再嫁的,带来了一个孩子。我们这管续娶的老婆叫小老婆。小老婆的娘家就在我们邻村,有好几个亲兄弟,婚礼时都过来了,膀大腰圆,很有气势。后来听说她丈夫一直对这个小老婆非常疼爱,不仅什么活也不让干,还对带来的继女视如己出,而他自己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躺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每天早早起床像她以前一样做起了蔬菜批发,勤劳的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她。他们婚后又生了一个共同的孩子。
她的丈夫从此就和小老婆养着两个孩子幸福的生活着,随着他的勤劳,家里经济越来越好,房子推倒了重新翻盖成更宽敞更阔气的样式。
她的儿子却好像不是她丈夫的孩子一样,再也不能进这个家门。
所有人都像是已经忘记了她,偶尔流传的只剩下她的玄乎事件。这种事件似乎并没有停下过,每隔一年半载,就传出来一些说法,她好像又到了哪里。
后来我上了大学,记得好像是大二的时候,放寒假回到家,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专为她的踪迹而来。
算下来距离她法律上的去世已经六年。
来人是姥姥村里的一位叔伯,或者应该叫哥更合适,因为我听到他管我妈叫姑姑。
这位老大哥应该与我妈年纪相仿,他一进门来不及寒暄就带着哭腔,拉着我妈的衣袖哀求道:“姑,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实在是不能再拖了,不然孩子就要毁了!”
我妈请他坐下慢慢讲,我站在院子里拨弄着妈妈种的各种花花草草,耳朵里一边听着似曾相识的故事。
老大哥有个闺女,今年二十三岁了,从小到大聪明伶俐,长得又俊,求亲者踏破了他家的门槛。闺女挑来挑去,终于相中了一位如意郎君,并在去年接了聘礼,定了婚期,只待喜事将近。谁知今年夏天开始,闺女突然就犯“病”了。她犯病时看上去疯疯癫癫,又不停的胡言乱语。言辞举止,就如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是不是病,不知道,但她嘴里有时含混不清有时又异常清晰的字眼,直直的将矛头指向了那位去世多年的张家婶子。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事主”是这个村子的,所以他才来找我妈帮忙。老大哥一家都怕了,孩子眼看就要结婚,却突然成了这样,半年断断续续未见好转,到现在不敢让男方知道,一怕黄了这个亲事,二更怕黄了这个事情败露,弄的其他男子也不敢再上门提亲。
我妈听完,也是一脸的惆怅,因为这事情本来就是虚无缥缈,即使想帮忙解决,又哪里有头绪呢?后来就带这位老大哥出了门,给他指了小学对面的那扇大门。
再后来,就不清楚如何发展的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说和她本人有关的传闻。
毕业后工作了很多年,有时候会独自一人出差,住酒店,不敢关灯,总要留着一盏昏暗的走廊灯或者将床头灯拧暗。逢年过节回到老家,听到村子里谁谁的孩子又考上了一中,谁谁的孩子又考取了大学,哪位老人又去世了,哪位青壮年又突遭横祸。
中间听到她的丈夫又离了婚,小老婆带走了孩子和财物,他又变得和以前一样的落魄,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打不起精神。她的儿子长大后性格再也不复儿时的活泼可爱,而是愈发乖张,对颓废的父亲毫不关心,唯独敬爱一手把他养大的祖父母。
最近的一次,听说她的儿子娶上了媳妇,和她一样的勤劳过日子,和她一样的爱憎分明,有血性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