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记三章

                      等雪

进入冬季，每个阴霾的日子都像在等雪，等一场纷纷扬扬的细碎雪花，从已经看不清边际、层次、色彩的天空飘洒飞舞，盘旋落下。

未曾预报天气的年月是从容和淡定的，一如乡间弯弯曲曲的小路、缕缕升腾起的炊烟、牧童迷茫的眼神，始终都存在在那里，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还像一幅水墨画镶到了框子里，许多年过去了，一切还是老样子，就连浓淡和笔触都未曾改变和增减。

一样是等，但并不急切，天空高远辽阔，大地坦荡无垠，山川笃定安稳，人，作为天地间一介小小的动物，着急着骚动什么呢？能跳多高？能跑多快？能走多远？

当今却是不同的，早早的，当冬日暖阳还灿烂高照的时候，就从朋友圈看到即将落雪的消息，奔走相告、竞相传颂啊，只要有个智能手机和微信号，打开就是聊雪的话题，雪的文字、图片、动画、视频，你传个朋友圈，他发个微信群，翻滚涌动，热浪滔滔，雪原本是白色的，却因这温度变成五彩缤纷，变成了欢欣活泼的圣诞节气氛。

可是，雪却没有如约而至，雪在世界的顶端，在苍穹，在浅灰色幕布的遮掩下酝酿情绪，如同一个迟疑不决的嫁娘，迎亲的轿子已经来到院门外了，还在猜测着新郎的模样和性情，俊朗么？宽厚么？值得托付么？任凭那欢快的锣鼓声、唢呐声、欢笑声鼎沸喧天，依旧不慌不忙的对着铜镜理妆。

等雪的人们开始急躁起来了，已经被点燃的期待是根划过的火柴，燃尽并不需多长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一刻，几乎是戏谑、谩骂和讥讽气象局了，说雪是需要办诸如健康证、通行证、驾驶证等许多手续才能放行的，还需受单双号的限制，经过安检和收费站，缴纳各种费税，打点各方神仙，总之是你急她不急的，千呼万唤始不出的。

天，依旧是朦胧着睡眼，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拖沓着，一边空洞地俯视这芸芸众生，还将太阳、月亮、星星的光亮和锋芒，将朝霞的绯红、夕颜的绚丽，将天幕的湛蓝和云朵的千姿百态统统遮掩起来。冬季，萧瑟的冬季原本就是为了吞噬和枯萎树叶、花朵、庄稼的色彩的，此刻变得更加变本加厉，尖锐如干巴巴的、扫帚一般的树杈，虽奋力刺向天空，终归还是不起一点作用。

这时候怀念其他季节是没有用的，春天植物萌动的惊喜，夏季绿色成荫的浓稠，秋季果实累累的灿烂，都比冬季多出许多意趣和内容，幸亏有雪，幸亏冬天有雪，才有这道美妙的风景与四季匹配，才能在它即将降落之时招来万众瞩目。

这就是等雪的理由了吧？北方平原，原野浩荡，落雪的季节不来场纷纷扬扬的落雪，是受煎熬的，是内容空洞的，是没有爱情滋养的人生，缺憾的悲凉比雪花还刺骨。

可是，除了等，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有了落雪的气氛，已经有了落雪的预报，已经有了这么多不见落雪不罢休的期待，雪，既使没有如期落下，也只是迟到而已吧，等吧等吧，如果出外看着一色苍茫的天空着急的话，就窝在家里等吧。

北方小城，大都没有集体供暖，寻常人的家中，场景是稳固的，氛围是凝重的，严寒季节的凛冽空气，无孔不入地侵袭肌肤，活动一下都是哆嗦和生疼的，木炭的烟太肮脏呛人，煤火炉也污染环境，更重要的是这些以往的取暖工具已经销声匿迹了，你根本没法在市面上寻找得到，当然，有更高级的空调可以取暖，且已经很普及，可是，我们所期许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的情景去哪里寻找呢？

雪记三章

                    落雪

落雪很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看似文静娇羞实则顽皮的女孩子，你见不到她、你四处寻找、你千呼万唤时不吱声、不答应、不露面，任你着急的像丢失和缺少了什么东西，期盼如前头有呼唤你灵性的诱惑和召唤，一天、一晌，乃至一刻钟、一分一秒都是捱过的。

但是，在你即将耗尽精力和耐心，开始做错过、放弃、分手准备的时候，她翩然而至了。

或者在黄昏，小城的街灯刚开始亮起，迷离而悄然，昏黄又暧昧，忙碌一天的人们纷纷回家，沿路店铺正陆续打烊，因为忙，都暂时忘却了等雪这回事儿。雪是什么呢？不就是遇到了冬季的雨么，空中的寒冷将雨水撕裂、羽化成了美丽的晶体，需沸沸扬扬、飘飘洒洒，在空中迤逦蹁跹的舞步才能降临大地，也就是说，雪是水和大地之间的一个过程，一个大自然只赋予冬季的变美、展示美的过程。与俗世的生活相比，这种美屈居其后。

或者在清晨，推开窗户，外面已经是银白色世界了，雪在你做梦的时候已经悄然下落，铺天盖地了。天，依然是等雪时的灰白色，均匀的灰白色，不暗淡也不明亮，不拖沓也不慌张，一块硕大无比的幕布般严丝合缝。那颗粒状的、花瓣状的、柱状的、片状的六角型雪花，大的小的，簇拥的屑碎的，看着看着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挤出来了，说着说着就到了近前，无孔不入，直扑人面，你想躲都躲不开。

与雨声不同，雪下的小时反倒有声，哗哗的、沙沙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是雪花与树枝叉的摩擦、与人体的相撞、与大地的拥抱。其实，雪花也是和人们等雪的心情一样的，它早早就在寂寥的天空盘旋游移了，但等着放行的那一刻呢，由于迫不及待，还会不小心的将六个角撞跌掉，滚成圆圆的小雪粒。

而等到“燕山雪花大如席”，却会天地间簇然安静、沉寂下来，人声、物声、风声、喧哗声、摩擦声，什么声音都统统没有了，雪交织着雪、覆盖着雪、叠压着雪，看似银蛇乱窜，狂乱迷醉，都敌不过一尘不染的“白”字，天空变的洁白，大地变得洁白，万物变得洁白，极目所至的皑皑白雪，白雪皑皑，就这样将天地万物合成了一体，还要人世的嘈杂做什么？

等雪，最终所等的不就是这样的境界吗？落雪，最终达到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

这时候，我就在家坐不住了，沿着小城的街道朝前走，任漫卷的飞雪环绕簇拥着我，任这群欢快的小精灵回旋相伴在空中，走着走着，就到了北湖。北湖，顾名思义，就是在小城北边的湖，可是，经过这近二十年的城市扩张和发展，尤其是新城的崛起，北湖不再是完全意义的睢州城北之湖了，湖的北边，不仅新建有县委政府及各机关单位办公大楼，还有好几十层的住宅小区，将北湖包围了起来。我不知道北湖是不是有了被束缚的无奈和悲哀，却看到了北湖落雪下的美丽和妖娆。

落雪之下的北湖，湖边的道路、湖周的建筑物都在雪中隐匿了，湖和天空也没了距离，湖原本是一泓水，一泓碧波荡漾的水，此刻却改变了模样，边缘处，结了可以承载雪的冰，冰上落着雪，似纤尘不染的雪被，往里面，就有了雪与水的晕染、浸洇、氤氲，将白分出了深浅和层次，尤其是雪与水的交汇处，有的落雪来不及和大地拥吻就掉进水里消融了，有的落雪在冰上粘贴出六角型晶体;有的水就是水，一种颜色和模样，有的水就是水、冰、雪的结合，水色最深，雪色最浅，冰色介于两者之间，也最变幻多姿，如同一幅仅施淡墨的中国画，仅靠一种颜色，就能描绘出淡雅绝的惊世之作。

落雪纷纷，纷纷的落雪啊，就如一个翩若惊鸿的仙子，此刻降临、此刻掠过，此刻注定相遇北湖，此刻成为我眼前的一幅画。

那么，我眼前北湖这幅画，就以以环湖路为框，景观树为边缘的点缀，垂柳纤细的枝条为笔，湖水为墨为宣纸，满天飞舞的雪花为铺垫，让大自然的神奇之手，尽情挥洒吧！

雪记三章

                看雪

一场落雪之后，天地万物变得从未有过的安然静谧、单纯洁净，隆起优美弧度的积雪匍匐在道路、旷野、房屋、车顶、林木等所有面对天空的平面之上，圆润乖巧犹如猫，只顾无限伸展、拉长懒腰而不愿睁开媚眼的猫，看似雍容娇俏、不动声色，一刹那却能撩拨起内心翻腾的狂喜巨澜。

我想到许久以前的一个深夜，十岁上下的我从范洼乡赶往县城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是刚刚开禁古装戏后的第一部电影，电影院每天二十四时轮番放映还一票难求，邮电所的广庆叔骑自行车带着我，三十华里的漫漫路程，充满了月光般皎洁的期待。但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那笼罩四野的雪景，将我们映衬如水中游动的蝌蚪。我好像是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了，如果在寻常的暗夜肯定是恐惧和害怕的，怕身后会尾随些鬼故事里的妖魔精怪，但是，积雪安妥了少年的我，无论骑行在乡间的小路还是进城的大道，我都扭转着脑袋四下观望，精神头十足。

月夜里的厚厚积雪，犹如一床浩荡的雪被，虽失去了白日的光华，增加了浅灰色的元素，依然气场强大，美轮美奂，将空旷地带的麦田、空地、沟壑、河床，变成了坦然无垠的素颜，连分界线都不明显，只有挺拔的树木的才有轮廓，干枝交织的轮廓，在田里，像守护神，在路边，起到了路标的作用。一路还经过了几个村庄，因沉睡而静谧绝尘的村庄，有的穿越，有的从边上环绕，那时候村庄还没有楼房，倾斜的屋顶使积雪上了高度，而屋墙和院墙就是敦实的支撑，用浓重的颜色将白雪分出了上下和层次，在月夜里缥缈、清丽、隐约，偶尔，也有几声犬吠，但是，有雪的过滤和抵挡，竟如叮当作响的风铃声一样悦耳了。这，哪里是简陋偏僻的穷乡，分明就是一幅淡墨泼洒出的中国画，寂廖静谧着、黯然朦胧着，徐徐在眼前展开和移动、拉近和走远，溢满了我的视野，启迪了我的心智，成为我对雪的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页。

我更惊叹于大山的雪景。前年冬季，我随户外团去东北旅游，其实就是看雪，冰清玉洁、婀娜多姿的吉林雾松自不必说，雪乡小镇各式各样的蘑菇状雪顶也是独具风情，最美则是积雪覆盖的长白山，闪烁着熠熠生辉的夺目光华，一下子调动了我全部的热情。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因雪而明媚的长白山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仙女，等待我们撩起她神秘的面纱。最初是从山间的夹道走来，拐了几道弯，眼前变得一片开阔，地面、两边、远处，虽全是层层叠叠堆积的厚雪，却有着错落有致的排列和韵味。山道，有的地方铺了防腐木，有的地方是石阶，一蹬一蹬的向上展，即使被清扫过，也不曾露出原有的质地，山道两边，如果不是冬季，是有溪水穿梭、流淌、落差于岩石和灌木间的，有透明的水色、深色的石色和叶子的绿色，如今则只剩下色泽的白与暗、浅与深，不是积雪，就是岩石，但是，印映在我们的视觉之中，却没觉单调乏色，只觉异常洁净美丽。山坡，自然是铺了雪被的，在向远处高峰延展的臂膀中，所露出的岩石的纹路、树木的枝干，以及景区建造的亭台回廊，就像一张宣纸上勾勒的水墨线条，或粗或细、或浓或淡、或密或疏，怎么看都是画中不可缺少的笔触。顶峰，就在看似的不远处，却引领我们一直向上攀登，风不是很大，空气也是凌冽的，但走的时间长了，也没觉出有多寒冷，身穿各色冬服的游人，近处的，在白雪的底色下，色彩活泼艳丽，远处的，就是个个涌动标点符号，或者点点闪烁的烛光焰火，成为冰清玉洁的长白山的多彩点缀。

这还没有描绘出细节之美呢，比如，山谷中还涌动着来自温泉的潺潺溪水，在低处，凝练出冰凌花，显绝世美态；在高处，升腾起的袅袅白烟，营造出人间仙境般的氤氲氛围。比如雪被下探出头来的灌木枝条，就是大自然这位画家工笔描摹的神来之笔，一笔，是点缀；一丛，是姿态；一派，是风景，每笔都恰到好处。再比如清晨泛红的太阳光照射过来了，白雪皑皑的长白山瞬间有了立体感，背光的山坡依然低调，光照的另一面就焕发了青春，松柏有了投影，灌木枝条像飞扬起的发梢，暖橙的、浅褐的色彩，如同溢满幸福的蜂蜜大块大块的晕染开来，惹人沉迷沉醉。

我，怎么就这么幸运啊，捕捉到了这鬼斧神工一幕幕，感觉出天地人合一相融的意境，也的确被长白山雪景征服了，发誓一定要用最生动文字描绘出来。可是，我还是久久没有动笔，像是在酝酿，酝酿一坛美酒，除了以看雪为原料，还得堆积、发酵、沉淀、珍藏、等待，然后在一个适宜的时机，斟满酒杯。

当然，我看的最多的还是豫东平原上家乡小城的雪，几乎是每个寒冷的冬季，都会有雪飘飘落下，静静的匍匐在地上，闯进你的视野，想不看都难。

      看雪是要尽早的，最好雪刚刚停就起身，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少年月下的感觉，也不可能有山地的起伏和雄奇，更多的时候，雪是副巨大的棉被，密密实实的遮盖住平坦大地上的建筑、庄稼地、树木、河流、城镇，在冬天这个特定的时刻，在阴云密布、湿度达到的情况下，遮掩、洁净、美化尘世、悦人眼目，且来的风光，去的果断，只要温度一高，就销声匿迹，再没踪迹可寻了。

雪记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