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游》第九十九章。以行养性,以性施行。
柳即温只是书读多了有些呆,说傻并不至于,要不然也不会在棋道造诣上冠绝一洲。
是而自知蓝铃铛心中只有这个惊才绝艳的弟弟。
饶是如此,柳即温也一如当初,倒不是企盼她能够为自己的真情所动,若是这样反而不美,多有怜悯之嫌。
全然在于他自己享受这份求而不得,热忱不减的赤子心境,似乎这种一厢情愿的孤独求爱之旅与旁人无关,乃至于与蓝铃铛也无关。
柳白衣每笑他三哥是个情圣种子时,柳即温也不辩驳,只说他这个弟弟女子所见虽多,但并不懂何为“情”字。
若是有情,又何需执念于我有?
若是执念于我有而是为有情,那此情必然有所失。
是故柳即温心中的“情”为无,无所有而常在,或言之,在他人眼中蓝铃铛于自己无情,然于他心中自可视之为有,有此无之情而常存。
在他看来,喜欢并非要拥有,带着拥有之心去喜欢那也不是真喜欢。
喜欢之人不管其喜不喜欢自己,他都不改本心,只管喜欢,只管享受那无所得而无所失,外人无法理解的超然情愫。
所以柳即温知道蓝铃铛对自己始终无情,但当看到她的笑脸,哪怕是对着自己弟弟柳白衣,他也会同样发自内心的欢喜。
显然蓝铃铛也不懂这呆子的“情”理,和其他世人一样,觉着喜欢便该拥有,只不过这次多余的表态再次失了策。
柳白衣为了维持这并不复杂的三人关系,除了有牵线搭桥之意外,也乐于和蓝铃铛这样直爽重情的姑娘交友,然也仅止步于此,再多便只能装傻充愣了。
至于为何自己对她无意,天晓得,感情这东西很玄妙,喜欢与不喜欢往往靠得的是感觉,从来也无需过多理由。
好像冥冥之中便有人在上面牵好了红线,蛛网交错,造化弄人,落在人世间便成了所谓的缘分,有缘无分,有分无缘者比比皆是。
有些在世情深,遭受千难万阻终究还是不能在一起,双双殉于情道,乃至于死后化蝶跳出棋局画卷方能如愿,可见这线有多么牢不可破。
命中有的拦不住,命中无的莫强求。
那都是对凡人而言,顺则凡,逆则仙,与求仙问道者反矣,是总有不安于天命者,试图改命换天,打破这姻缘之锁,不受所缚。
世间有若柳即温这样的怪胎再多些,无所得之情,不动占有之欲,恐怕只会急坏上面那些布局做戏的世外仙人了。
“小铃铛,你脚受伤了…”
柳白衣看她足下隐出殷红血迹,言辞关切,只是蓝铃铛做足了功课,被他敷衍的态度所惹恼,咬牙强忍下阵痛,愤愤道:“要你管?”
她刚自下乘武道进入上乘武道至人地仙境,本该循序渐进才是,若非心中记挂柳白衣的安危,强行运功冲天砸地,那也不至于途中多次换气,致使气息不稳而降落伤了脚掌。
风流云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小胖子谈不上好恶,正筹思如何安置身后两位得以赎身的红绿姑娘时,却见一抹红光快速穿过自己身体,恶狠狠扑向她们。
强大的气息有若静海陡然刮起狂风大浪,飞沙卷石,迫得众人纷纷后退,以袖掩面,不敢直视。
“我看你们还能支撑多久?”
蓝铃铛将心中火气一股脑儿撒向这对风情万种的妖艳姐妹,丝丝红光像是触手,直直戳在二人面目之上,使得她们面色狰狞,好似灵魂也在颤栗。
炼形业火?
风流云愕然,寻思这是武道宗师检验来人身份的神通,将武道业火打入其中,抽丝剥茧一般,誓要炼出其真正面目。
难道这两位姑娘并非人族?
红绿姐妹大惊之下蜷缩一团,在业火的炙烧中发出凄惨的哀鸣声,但不论蓝铃铛如何武火催发,她们依然不显真身,互相依偎在一起,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只是同样桀骜的绿衣姑娘那一丝不易被凡人所察的狡狯目光向她一瞟,大有示威之意。
“蓝铃铛,你在做什么,说过多少次,她们是身世凄惨的无辜女子,不曾害过任何人,你怎就非要与她们为难…”
蓝铃铛被这绿衣姑娘一激之后发力越凶,但在柳白衣眼里看来却是她恃强凌弱,且大有杀人灭口之嫌,情急之下便脱口喊道:“快快住手,世间比你貌美女子多不胜数,难道你要一一杀了?
像你这般蛇蝎心肠,就算全天下只剩你一位姑娘,我也宁愿孤独终老。”
蓝铃铛一心只在逼这对妖女就范,孰知听闻此言,登时泄气,柔肠百转,居然像被人捅了心窝子一般难受,当即收手,转身道:“好,你们柳家此后与我们蓝氏再无瓜葛,你柳白衣是生是死,我蓝铃铛若是再狗拿耗子,我…我就是猪…”
说罢,蓝铃铛再也忍耐不住,呜咽一声,身形拔地而起,化虹远去。
她今日突然向红绿姐妹下杀手,除了被柳白衣惹恼之外,最大的因素还是这对妖女,只要她们在一日,对柳白衣来说迟早都是潜在祸害。
之所以当面行凶,正是察觉到柳白衣周身气息已有了微妙变化,想来这对妖女还是下手了,这才决意帮他解决后患。
哪知这呆子是非不分,好赖不知,直气得蓝铃铛肝肠寸断甩手不管了。
柳白衣见红绿姐妹颓然倒地,如得大赦,心下安许,只是对于方才口不择言,伤了蓝铃铛莫名后悔。
与她相识这么久以来,蓝铃铛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说自己是多管闲事的猪,只因她性格鲁莽,常常以武压人,但本性不坏,想来还是见不得自己与其他女子往来之故。
可不知为何,这次的她显得格外决绝,似乎受了无尽的委屈,柳白衣夹在中间,无论哪头都觉得欠妥,是以向着风流云一稽首,歉然道:“两位姑娘日后相烦照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言罢,柳白衣转身时一踉跄,向着院门外扑摔出去,哪里还有那份肆意风流的仙人丰采,多是自我向往之处罢了。
“瞧,我就说了,他不过也是一书呆子…”
被武道至人压制在地的绿衣姑娘禁不住“噗嗤”一笑。
同在一起的红衣姐姐远远看着他爬起,叹息一声:“那也是才情无双的书呆子…”
不等她们回过神来,风流云却已御剑在空,在五陵少年和万花摇枝的呐喊中抽身出来。
“去你的天道因果,老子可不想沾惹…”
他本以为这对姐妹只是寻常的风尘女子,那自己寻花问柳也不过是家常便饭一样自然,定不会成为天道的停留点。
谁知中途冒出一位书卷气冲天的俊俏书生还罢,又招来了一位武道至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连串的事件压缩在一块,本是寻常之事也要有所变性,受到天道眷顾自也在所难免。
风流云生性风流,也是位绝不肯背负什么责任的人,逐渐洞察天机的他,更不肯为哪方势力所用,总在跳子避开牵连上因果。
如跳踩在河中水桩过河一般,尽量在掩天人耳目下潜龙在渊,只待有朝一日飞龙在天,再与那天人对弈。
这其实很好理解,譬如凡人一生无非吃饭睡觉二事所费时间最巨,但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前些天吃过什么,睡觉时又做过什么?
倘若在前些天吃过什么导致你险些丧命,又或者睡觉时被蟊贼光顾,那想必谁都会记忆犹新,而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也正可视作机缘,或称之为天道停留点。
人这一生所能够记住的人和事,绝对不会是漫长无聊的琐事,一定是让你快乐,或让你痛苦等情绪波动极大的不同寻常之人事。
在那一刻即是你的机缘,同时也是你人生的转折点,天道必然停留标记,以此作为你这一生终结时的回顾之用,那时你便会知道自己所做出的抉择是对还是错。
同样正历经此大劫难或者说是大机缘的李太虚,一体双元多时,残留的元神碎片犹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将被熄灭。
“为何人要有善恶,倘若只是恶或只是善,那便没有那么多扰人愁绪…”
黄叶飘落,一男一女并肩行走在两仪四象山的秋峰景色中。
男子身披黄袍,背绣金乌,真流暗涌,迎风猎猎作响,正是那身形魁伟,表情木讷的李太虚。
他不懂身旁矮了两头的露沁儿为何突发此问,又看她伸出手掌托住落下的黄叶,神情哀伤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李公子,人也可以吗?”
秋冬总是离别伤感的季节,也最容易牵动人心起伏。
感受到世间纯粹的恶之后,突如其来的善就像迷航中的灯火,教人措手不及又格外珍惜。
同样在体会到世间纯粹的善之后,偶然间生发的恶念,又如清水滴墨,使之混浊不堪。
原本果决干练的水蛟,一颗向恶的道心在遇上了至善的李太虚后也开始摇摆不定,一生从未有过这般郁结缠心。
“我…我不知道,但听家乡的书塾先生说过,若是世间没有恶,那也不知何为善,若是没有离别那也不知相逢的珍贵,大概说的就是善要以恶来成就,相逢要以离别来作为铺垫…”
李太虚这些道理只略通皮毛,另一层更深的意思自然不知。
以此而论,其实善与恶同于世间所有的对立两面,即是阴与阳,虽是道不相同,但又可成为彼此的证道契机,此为人界修行之道。
至恶与至善之境,出离于混沌,譬如至恶之地阴堡,至善之水星城,二者本是一体,又言孰之善与恶?
慕夫子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世外桃源,最后在人界却是生生造就了妖魔的聚集地,到底是初衷如此,还是天意弄人?
“人们总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若然老天真有开眼,那这世道便不该如此啊…”
露沁儿仰头看着憨实又巍峨如山的李太虚,以侧脸轻轻依偎在他硬朗的手臂上,将心中深藏已久的疑惑问了出来。
谁知李太虚搔了搔头,皱了皱眉道:“或许人间本就是地狱吧,好人来此修得福报,功德圆满,于是早早脱离痛苦之地,升往极乐,坏人命长又贪生怕死,自然受罪最久了…”
露沁儿瞪大了眼珠,一时哑然。
凡事都有例外,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道理才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道理。
人间于人有是地狱者,定然于人有是极乐者,善恶一念之间,同于地狱与极乐,非关乎其所处之地,乃在其本心之所想。
是故人命之长短只在长短,于好坏无关,短者非好,坏者亦非长,哪有绝对之理。
倘若世人为求命长而行善,不得善果而怨天尤人,此善在行而非性,行者因有求而多伪,性者无心而行真。
修行之人,以行正性,得其性者不求其行,知其行者,不见其性。
所行皆有所知,以行而性,动为之,不动亦为之,心无所知,动为道,不动亦为道。
行于界,修于法,但切记不要止于界,止于法,趋归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