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汶:这世界最后的秘密——写在岩峰诗集《幻影》出版之前

2016-06-27  本文已影响67人  文化观察家

文 | 邢汶

必须要忍住某种毫无缘故就失声痛哭出来的感觉,才能静下来陈述这个世界曾经如何展示它奇特而怪异的面目,碾压过花朵一般的岁月之后,留下的灰烬形成不可琢磨的图案,我们难以揣测其中的深意。

岩峰的新诗集《幻影》即将出版了。翻阅稿子的每一页,感觉在时光之中穿梭漫步,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我不能探究其中的深意,生活的灰烬如此厚积如山,我唯有徒劳地在山脚观望。宛如陪同岩峰在另外一个世界散步,有时在急转弯的时候,踉踉跄跄地跌倒了。有时候,则像在河面上轻柔地滑行,轻盈欲飞。更多的时候,那也是我所熟悉的梦境,不愿意睁眼,看见深邃无度的夜色。

说到散步,我曾经有无数次和岩峰一起散步。有时候我们说很多话,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有时候我们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有时候我们就傻傻地走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夜色笼罩之中,我们都看不清楚彼此的面容。我年轻而激烈的时候,他健壮而能够吸烟饮酒;当我渐渐衰老,他也不再饮酒,他也不再吸烟,他不再健壮。

我们俩几乎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梦境。他入睡较早,我醒来更迟。我想写的东西,他已为我完成。他想走的道路,我已替他走过。

我想起你不可复制的微笑

在午后阳光下浮现

书桌上那朵不知名的花儿

从来不会凋谢

那时我是一个喜欢扒火车到处游荡,身无分文,胸怀大志,衣衫褴褛而相貌英俊的少年,经常逃学,独处,想象着自己十分了不起的未来。父母急切地希望我考上某所学校,离开贫穷窘迫的乡村。而我则为了搞到一点点钱,穷尽所有的聪明。有了钱,我才能躲在破烂的小院里写作,有馒头吃,间或奔赴不知名的远方,去探测这个不知所谓的世界。

在我的理解里,以泰安为中心的这个世界,是一个隐蔽武功高手的江湖。我作为一个肩负重大使命的少年,必须要拜码头,找到赏识自己的高手,才能成为一个门派的传人,甚至偷师学艺,而后开宗立派。如果我连馒头都没有,怎么开宗立派呢?

我通过早已遗忘的传言,知道在大汶河畔,有一个叫做岩峰的诗人,乃是泰山脚下的小旋风柴进,及时雨宋江,庇护各路流放刺配的英雄。凡是登门之人,莫不慷慨赠与盘缠,并有酒有肉,好生款待。

我就是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岩峰的生活,就像闯进瓷器店的一头倔犟而激情的狗熊。当我到 来的时候,他会带我去吃饭。这是在很多年里,我们交往的一种奇特的模式。我只要一出现,他就带我去吃饭。而我一定能够吃很饱很饱,吃得肚儿圆。因为我知道,一旦离开,别赴远方,可能会挨饿受冻的。

他也知道。他坐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走的时候,我会冲他含蓄或者直接地要求,或者一百,或者十块,或者衣服,或者鞋子,或者棉被,或者是一个彻夜不眠的倾心长谈。

岩峰目睹了一个少年渐渐长大的完整历程,这个少年目睹了一切爱的萌生、破碎、修复与成全。他们的生命彼此融合镶嵌,很难找到一段时光,完全没有对方的影子。对于他们彼此来说,另外一个人好像是错误的复制品,总是可以在对方那里找到奇怪的相似的影子。这种相似导致他们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不停地交集。

当我漂泊不定的生活告一段落,就会回到泰山脚下休整,沉思默想,抚平各种伤痕,重新鼓舞起远行的勇气。我第一个去安歇的地方,就是岩峰家里的沙发。在那里我总是睡得格外香甜,早晨起来,嫂子会有热腾腾的馒头和玉米面粥端上来。

“你能想象吗?你哥又干了什么……”

身材坚实、总是撅着嘴抱怨的嫂子会一边盛饭,一边向我抱怨。

岩峰则会十分严肃、坚定地纠正她:“其实不是这样的。”

吃完饭之后,我们会坐在那里,互相聆听各种久别的风景。很奇怪的是,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的朋友一直都是很稳定的,而我的生活,则总是处于剧烈的变动之中。所以他的朋友都成了我的朋友。

后来,岩峰身体渐渐不好,他曾经遭遇过一次煤气中毒,导致他再也不能熬夜,也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他常常会感到头晕,走路摇晃。当我们端坐在沙发上,面对面喝茶的时候,他会流露出疲惫的神色。

我们于是什么都不说,默默地喝茶。

这个时候,我感到十分不适应。我睁开眼,彷佛眼前的世界瞬间改变。他仍旧健壮而健谈,与我倾谈到深夜,丝毫没有困意。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从黄昏,到黎明。

幻影是爱情的地衣

阴郁地在角落生长

在这部诗集里,岩峰一反往常,呈现给读者从所未有的奇异景象。这个景象来自另外一个难以捉摸也难以纪录的国度,在那个国度,城堡、楼阁与田野都是漂浮变幻而且转瞬即逝的。岩峰小心翼翼地抓住每个瞬间,就像冷却在山脚下的炙热的岩浆,扭曲而黑。

岩峰凝固了每个景象,而每个景象都是一个漫长故事的横断面。那里有囚禁在巨大车间的女工,有脸色阴骘的女人,有类似蟒蛇的软体动物,有近似父辈的葬礼,有面容熟悉而突然叫不上名字的老朋友,还有曾经的贫瘠乡村,以及遍布幽魂的城市街道。

然而这是为什么?诗人何以耗费如此巨大的动能,去捕捉如此不便于存于尘世的物色?

那一年,我多次串掇,终于促成岩峰离开泰安,远赴北京。他在一家杂志社任职,住在拥挤不堪的公寓里,炎热无比,而且需要转几次地铁和公交才能到办公室。后来,他来到北京通州焦王庄小区安住下来,除了隔三差五去办公室处理稿件,平时就开始搜集旧书,收入略好,一切渐次安顿。

我喜欢那段宁静而健康的时光。我好欢喜他终于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岩峰在脱离了他所熟悉的生活环境,融入北京之后,能够以另外一种视角,去思考与检视过去人生的点点滴滴。这些都以梦境或者恍然迷幻的形式,一一精准浮现。

而无论是哪种情景,都没有也不可能摆脱他至死不渝所固守的一个想法,那就是永不褪色的爱情。有些爱情是淡然无痕的,有些爱情是浓烈欲醉的,有些爱情则是不动声色、似乎从未发生的。有些爱情看上去根本就不是爱情,它被悄然隐蔽在时光的尘埃里了。

然而爱情仍然也是一种幻影,这是个惨痛的事实。幻影揭示真知,而真知必然带来空虚。当夏季的雨水来临之时,伫立在窗前倾听雨声,思绪渐渐融入虚空,于是:

整个夏天的意义似乎都集中于此了。

在岩峰世界里,爱情不仅意味着缠绵悱恻的男欢女爱,还渗透着友谊、伙伴和旅友的意味。这是为什么?前者意味着占有,后者意味着分享,前者要求隔绝尘世的独守,后者则关乎忠诚与道义的敞开。岩峰沉沦在最丰瞻洒脱的幼年时代,那让他总是回味无穷。

诗歌是发自内心的机密泄漏,蛛丝马迹历历可见。

不能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可以推测,这个久负盛名的诗人离开偏远小镇,来到城市生活之后,他对那小镇的记忆不仅没有淡忘,反而愈加清晰。时间愈久,记忆愈清晰,清晰到比刚刚发生之时还要不能磨灭。小镇的一切,都成为他原罪的起点,使得他在之后的岁月,不停地曲折隐晦地吟唱当年的物是人非。

爱情一旦发生,就开始了伤害。直到结束的那一刻,伤害仍然不会结束。

所以,诗人岩峰一直都在玩味着这些伤害,耿耿而惆怅地纪录所有的残片,试图从各种可见不可见的纹路中,寻觅最初的身影,以此作为祭奠与献礼。每当心迹初露,他总是肃穆而坚强的。

作为一个负罪的前行者,诗人岩峰成就了自己的文字,却磨损了自己的心灵。他觉得很悲痛,又觉得很安慰,因为:

艄公离去 我们便没了退路

这里成为我们两人的世界

这是微妙的伏笔,是一生的昭告,一锤定音,再无他途。我要告诉你,这就足够了。这清泉足够甘洌,饮下可以遗忘前尘。

我和岩峰已经有超过二十年的友情,我觉得十分欢愉。在我无聊而任性的生命旅程中,他是见证者与观望者,是玩赏者与嬉笑者,是记录者与刻画者。我们有相同的伤痛感与无力感,也有相同的荒诞感与真实感,我们有着相同的成长、迷惑与归宿。

在返回泰安的每一次旅途中,我常常会产生幻觉,似乎他仍旧健壮、健谈、行走如风。作为他所钟爱的小弟,我只要找到他,就又一次能够得到庇护、安慰与欢笑。似乎他仍旧坐在那个破旧的小板凳上,对面的破旧沙发仍旧为我而备,我还没有到来,他的热茶已然泡好。

我十分欢喜地翻看他的诗篇,尽管由于体力、精力问题,我常常不得不沉睡半宿,而后翻身阅读。这是有趣的提示,意味着故事即将走到终点,我们将迎来对生命崭新的体验和领悟。再过去若干年,我们都将成为时代的背影,想及此,我只能“悲欣交集”。

无论承受了多少,我要说,在作为一个自由人的旅途中,我们拥有相同的志愿,膝盖坚硬,难以弯曲;身躯佝偻,脊梁坚挺。无论给我们多少次选择的机会,我们也从未尝试改变自己的意愿。我曾涉水,江河自知,这是值得前来尝试的人生。

当我结束那漫长而高耸的飞翔

降落于宁静的大地

我最后一次看到森林

在火焰中冰冷燃烧

这是我的世界,推迟而至

再也听不见远方的消息

我的一切故事都被扭曲传唱

成为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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