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痂胡
村里所有人都这么叫他。
因为不知道确切的字该怎么写,我只能从音上无限接近(还必须用我们那儿的地方方言读出来,才能叫出那股味来),其实从意思上,我也是选择了贴近他特征的字眼:他的腿上或脸上总会带着小伤口,这边旧伤还没来得及结痂,那边新伤已找上门来,自己整天糊里糊涂的。
小痂胡小痂胡(或者小浆糊?)是一个要饭的,一个行走在我童年岁月里的乞丐。
他所有的活动范围仅限那个叫贺丰(后来该名贺东村)的小村庄,我想他的身体状况也由不得他走很远。
每天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逛到东村。他也会跨过村西那座双边小拱桥,从村南走向村北,村北走向村南。从晨到夕,日升日落。
小痂胡的身高一直停留在一个正常发育的十五,六岁男孩的样子,还没长开,枯瘦。听说他有家人,在邻村。有个傻哥哥,父母都不算正常人。估计那样的家庭实在无法养活他,只好自己出来乞讨。他不要钱,只要人家能给点吃的,肚子别饿着就行。
小痂胡走在门前那条长长的小土路上。他弯曲着手臂,紧贴着胁肋部,搂着那只大开口碗,另一只臂膀就这么随着他的步子前后摆动着,袖口拉下一大截,像唱戏人的水袖。他的步子颤颤巍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走不稳,尤其在寒天时抖得更厉害。他的脸上脏兮兮,头发永远是打结成股的。
他是一个不讨人厌的乞丐,甚至大家都喜欢他。他不贪心,也从不主动索要什么。虽然他是一个要饭的,从未走上人家大场,从未站在人家门口伸手要一样东西。
每到饭点,你就能在村子的小路上看见他。哪家正好吃饭了看到了他,喊道:小痂胡,你吃饭呢?
没尧(方言,意没有)呢。
按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这家人要盛饭给他吃了。他停下脚步,站在路上等着,眼睛朝人家屋里看去。好心人不一会儿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是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饭尖上堆满了炒菜,还在饭里浇了汤。
小痂胡的脸上漾起了充满感激的笑容,谦谦切切地看着好心人。松开搂在怀里的开口碗,低低地伸过去,生怕把人家的碗给弄脏。从怀里掏出一双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的双手也在抖,拿不稳碗似的,总会洒出些汤汤水水。
一路走着一路吃。吃空了碗,再次碰到在吃饭的人家。主人问:小痂胡,你吃饭呢?
吃过了啊。小痂胡会裂开嘴回应,他的声音也因抖病而含糊不清。
我的弟弟也对他充满了怜悯,或者在他幼小的心里,下意识地知道,小痂胡是一个不一样的乞丐。每次看到小痂胡荡到我家门前路上时,弟弟总要跑屋里端点饭或粥给他,倒他碗里,看他吃完,看他慢慢走远。有时,到饭点看不见小痂胡,还要站路上张望一番。
他很聪明呢,每每村里哪家红白喜事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要么有人提前告诉他:小痂胡,村东头xxx家今天办酒呢。要么是他循着喇叭唢呐的喧闹一路摸到人家。
这种时候,小痂胡更是懂礼的,从不会趁人多往人家屋门凑。他站在人家厨房南山头,倚着南墙站着。等主人发现了,或者有人跟主人说小痂胡来了,他才能吃到对他来说如节日般的美味佳肴了。有让人流口水的香喷喷的肉圆,有鲜美的海鲜汤,还能吃到甜滋滋的罐头。如果是结婚,定能得到几块喜糖。
红白喜事这样不寻常的日子也会吸引到其他要饭的。他们会腆着脸主动跟主人讨烟甚至红包,因为他们更"聪明",知道主人为了吉利是不会拒绝的,哪怕心里千个厌恶万个不情愿。所以,小痂胡总能迎得村里人的好感,这好感里包含着对他的尊重。
小痂胡有时也会自己寻摸些吃的。有一次,我在学校操场上玩,看到操场对面的小沟边趴着一个人,正在拔茅针。那个人直起腰来,扒茅针肉往嘴里送时才发现原来是小痂胡。我叫了一声:小痂胡!
他抬头看了看我,展露出他独有的模糊的笑,还颤颤抖抖地晃了晃他手里的茅针,一大把茅针,浅绿的身子,红细红细的尾部,像尖尖的针。
小痂胡他也有调皮的的时候。走到一家门口,有一小孩在场上踢小皮球,滚到了路上,滚到了刚好走到这里的小痂胡脚边。他抖抖索索地弯下腰捡起来,举着小皮球示意小男孩过来拿。小孩不知有诈,伸手接球时,他猛地缩了回去,自己在那裂开大嘴笑。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狰狞模样吓哭了小毛孩,也引来了小孩的大人,免不了遭来一顿斥。他把球扔到场上,讪讪地,边回头瞧瞧那孩子边离开。
他自己遭受那些个调皮男孩子捉弄也是常有的事。他们用长长细细的芦苇秆捣弄他,或者捡地上的小泥块砸在他身上。这时,他会发火呢。他佯装发火的方式很别致,抬起一只脚,用力跺在地上,大大扁扁的嘴里还会吓唬着:你昏得了!嘴角一边上扬着,佯怒隐笑的样子根本吓不住这群捣蛋鬼。大家哈哈大笑,他也跟着笑起来,从不露齿,伸扯着紫褐褐的双唇。
有时他吓哭了打他的小孩,小孩的大人会过来质问他。这时的他一点都不怕,一手搂着空碗,一个膀子甩来甩去地走开了。昂着头,嘴角蔑蔑笑着,很不屑的样子。让你不得不想到济公,那个癫痴却不痴的乞丐和尚。
他的衣服都是村里人给的,虽然破旧却能避寒。每年过年,他在村大队那能领到一套棉袄棉裤,簇新簇新的。这个时候,小痂糊精神抖擞,走路仿佛也比平时稳当多了呢,没有平时抖得厉害了。
后来,初中高中都住校,每周回来一次见着小痂胡的机会寥寥了,几乎见不到。也会听大人说起他,他身体越来越不好,抖得更厉害了。
再后来,听说他死了。没病没灾地死在桥洞里,那个一直提供他睡觉的地方。村大队为他办了丧礼,村里好多人都去送他最后一程。
每每忆起童年旧时光,小痂胡是我无法绕过去的一个旧影,虽然如此卑微。
其实,挺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