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魔法使》
本文作者：秋芹 原载于《穗》文学期刊2017年第二期 金穗文学社出品
一
窗外挂着一轮并不明亮的满月，如同被雾霾掩映的银盘，上面影影绰绰的像月宫里迷蒙的亭台。月光慵懒地透过窗纱，和书桌上LED台灯惨白的光一起投射在男人的头顶上，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黑魆魆的。欧阳钧趴在书桌上，脑袋枕在两只胳膊中间睡得正酣，笔记本电脑发出轻微运行的响声，预示着已经屏保的电脑并没有关机。书桌上散乱着各种型号的勾线笔，画纸七横八竖地堆成一叠。
“叮咚叮咚——”消息提示音打破了宁静，欧阳钧动了动脑袋，伸手摸索着桌上的手机，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画稿差不多了吧？明天早上来社里，我和总编有事找你。”欧阳钧一个激灵坐起身，眼睛看向桌上的一叠画稿，盯了几秒又一屁股摊进座椅里，仰头看着天花板：这个梁编辑不让人活啊。明天找我...会不会...？哎，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他两手使劲地搓了搓脸颊，摸起桌角上一罐开了封的红牛一饮而尽，神情专注地拿起勾线笔，熟练地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屋内只听见墙上简约的挂钟“滴答滴答”极轻微的走针声，直到时针指到2，欧阳钧终于画完最后一张，他长舒一口气把笔扔在桌上，疲惫地往转椅里仰成标准的“葛优瘫”，随手点了一下键盘，电脑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论坛里的话题还没停歇：
“......有没听说一个传说，30岁男人生日那天会有魔法使什么的。”
“楼主真的不是在故意黑吗？”
“哈哈，纯属恶搞吧。”
“其实有可能是真的呢？我堂哥生日那天真的奇迹般达成一个心愿呢，很久没有实现的心愿。”
“那楼上的说出你的故事呗”
......
“靠，这帮闲人真是无聊，有时间不去睡觉。”欧阳钧悻悻地关上电脑和台灯，在黑暗中胡乱脱了外衣倒在单人床上。“生日？对了，明天是我30岁生日。什么魔法使，胡扯淡，李肖然这个魔头总编让我倒霉还可能。啊——”他深深打了一个哈欠，转眼竟鼾声如雷了。
二
冬日里清晨的阳光把901室照得雪亮，床头柜上的闹钟和手机反复交互合唱了无数次后，欧阳钧终于从棉被里伸出手，厌烦地摁死两个吼叫的家伙。两个月没洗过的被单和着一夜的浊气散发出一阵酸臭，熏得他不得不从棉被里露出头。“糟了，晚了晚了！”欧阳钧瞟了一眼手机屏上的钟点，挥手把被子掀在一边，只穿着背心裤衩，大叫着冲向卫生间，慌乱中跑掉一只拖鞋。
公寓门外，一个看起来15、6岁的女孩站在门口。过道窗户里透过的一缕阳光，照在她齐腰的栗棕色长发上。她已经站了许久，仿佛犹豫着迟疑着什么。“坏了坏了！”门猛地被拉开，欧阳钧穿着那件大了一号的深蓝色外套，背着电脑包冲出房门，跑动的风竟然把女孩胸前的丝巾都舞动起来。欧阳钧冲到电梯口摁下向下键，紧盯着变动的红色箭头。忽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像有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见，他摇摇头疑惑地走进电梯。
女孩看着他狼狈的背影笑了：“今天是你30岁生日，为了乔诗姐姐还是帮你一把好了。”女孩自言自语地盯着门锁，只听轻轻的一声“啪嗒”，被欧阳钧狠劲关上的门缓缓地自动打开了。望着满屋的狼藉，她皱皱眉，嫌弃地用手在鼻前摆了摆：一个孤身男人的生活！乔诗姐姐要是见了心里该多难过呢！她走进卧室和书房，然后是厨房和卫生间，用一只细细的雕刻着花纹的银棒四处轻点——原本杂乱的居室瞬间变得整洁清爽起来。少女满意地笑笑，从书桌上拿起那只被主人遗忘的厚厚的文件袋，轻盈地旋转了一圈，刹那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欧阳钧气喘嘘嘘地冲进杂志社大楼，用挂在胸前的门禁卡打开了道闸，向总编办公室奔去，随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团面巾纸，在出油的头发上使劲抹了几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欧阳钧小心翼翼地看着总编李肖然的脸色，又对旁边站着的编辑梁轩点一下头。
“没事，也没晚多少。看你这双兔子眼，昨晚又熬夜赶稿子了吧。”李肖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欧阳钧有些惊讶，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李肖然早就暴跳如雷地骂他像只蜗牛了，心里隐隐不安起来。“啊——是，昨晚是晚了点。”说着他打开电脑包伸手向里摸。顿时，他的脸僵住了，再伸手反复摸索，脸色变得苍白起来，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
李肖然翘着二郎腿坐在转椅里瞟着他，看他在书包里摸了一阵，脸上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摆摆手示意欧阳钧不用再找了。梁轩招呼他一下，脸色略带歉意，示意他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不用找了，欧阳。其实今天找你来不是催你交稿，是有点别的事。”李肖然缓缓地说，故意咳了两声。欧阳钧越发不安起来，一直以来心里隐隐埋藏的定时炸弹真的要炸了吗？“那个什么——欧阳啊，你负责连载的这个漫画，嗯你还是别画了。”
“这——这，为什么啊，总编，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毕竟这个连载一直是我在坚持的。”
“欧阳啊，你是在坚持不假，前几个短篇还不错，可是你的画风总没有突破。这几个月销售数据惨淡你自己心里应该是有数的，读者对你的故事情节和画风不买账了。新晋漫画要火的多，排版都不够了。再说这么重要的画稿你今天也没带来不是吗？”
“总编，梁编辑——”欧阳钧看看对面的梁轩，梁轩脸上有些尴尬，毕竟起初也是他推荐的，但总编发话他也无能为力了。
欧阳钧垂头丧气地走出杂志社，失魂落魄地走在枝叶枯黄的梧桐树下。作为职业漫画人自己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半年前他还是连载漫画最重要的主创人。这就是漫画界的现实，新手层出不穷，粉丝的欣赏水平越来越高，在圈子里打不出大名气，很快便被取而代之。他摇摇晃晃地走在人行道上，无意间撞到几个过路人，引得路人不满地瞪他几眼，小声骂一句神经病。他走上一座过街天桥，凭栏而望这座繁华的城市：小学时第一次看到漫画书的惊喜，暑假里为了临摹漫画不和小胖他们出去玩；母亲买给他一本昂贵的漫画技巧作为生日礼物，他激动地抱着不愿撒手；大学时第一幅画稿被征用时的欢呼雀跃，作为职业漫画人一个个熬夜赶稿的漫漫长夜。难道这是我漫画生涯中的劫吗？我真的没有潜力了吗？乔诗，你也会觉得我没希望了吗？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
栗棕色长发的女孩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脸上划过一丝寞落心疼，她轻轻地叹口气，一闪身便消失不见，而周围的人并无二般，因为人们根本看不见她。
三
中午十二点，正是大楼里职员们的午饭时间。杂志社的员工三三两两走出办公室，不一会儿三层办公楼里已空荡荡的。杂志总编李肖然走出总编办公室，秘书小李随手锁上了门。房间里，栗棕色长发的女孩飘然而至，把手中厚厚的文件袋放在总编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又走到堆放着新一期来信的书桌边，仔细地翻了翻，抬手从一堆信件中挑出几封，指尖轻轻一动，信件便消失不见了。“哎，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希望这是第二个令你满意的生日礼物。”
直到傍晚，冬日的夕阳被夜幕掩埋，落得没有一点影子，欧阳钧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公寓，一进门便奔着卧室的单人床倒下去。屋里没有灯光一片寂静，越加显得屋外车水马龙的街道喧闹起来。躺了很久欧阳钧却没有丝毫睡意，肚子“咕噜咕噜”提出了抗议，他爬起来摸索着去厨房煮方便面。屋顶上乔诗当年安装的那盏稍显俗气的花型吊顶灯亮了，欧阳钧呆愣在原地——整个房间不知何时变得干净整洁，椅背上、沙发上散乱堆了一周没洗的衣服不翼而飞，餐桌上昨晚没收拾的狼藉变成几只摆放整齐的餐具，两只盘子里分别是一份青菜火腿和一份蛋包饭——这是他的最爱。他用力地晃晃头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魔幻般的一切都是真的。
茶几上显眼地摆放着几封信件，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字一句认真读起来。良久，他把信纸捂在脸上无声的笑了，眼角湿润着一点泪意。信纸散落在茶几上，上面是喜欢他的读者们对他的赞赏和鼓励的句子，还有一副临摹他的漫画，很稚嫩的手法，应该出自小女生的手笔。
“滴滴当当——”手机铃声把他从惊讶的冥想中拉回来。他摸起手机，编辑梁轩在另一端喊着：“你中午又回杂志社了？我看到你的画稿了，没想到这次新的剧情改动很不错啊，从情节到绘画比前两期大有改观。总编已经改口了，决定让你再继续负责连载一段时间看看。之前...你也理解，销售量就是标杆啊。明天赶紧回社里，可别再晚了...”
“老梁，虽然不知道...啊——谢谢啊，谢谢！我明天一定不会晚的。”梁轩还在絮絮叨叨，欧阳钧早已听不见他说什么，他失神地盯着手机，又看看没有了文件袋的书桌，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放下手机，坐在餐桌前享用已经有点微凉的晚餐：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吧？我家来了田螺姑娘？不管它，反正今天结果全是好事。看来论坛上聊的不错，我的30岁生日真的遇到魔法使了。”呵呵，他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网络电视，迪士尼动画片里一个穿着金色纱裙的女神正挥舞着魔杖。他发狠似的挖起一口蛋包饭，满足地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楼顶的平台上，栗棕色长发的女孩头枕着胳膊悠然地躺着，仰望着黑幕般的夜空里闪烁的寒星，自言自语地说：“作为传说，我可是很尽职的天堂魔法使了。乔诗姐姐，我知道你非常想念他，而我也想念爸爸妈妈。宁愿你去帮我守护爸爸妈妈一样，我来帮你守护欧阳，那种见而不得、阴阳相隔的感觉太痛苦了。我们都被一场意外催上了天堂，但可以用魂魄默默守护着所爱的人也很幸运啊！可惜欧阳钧和爸爸妈妈又怎么知道这一切呢？嗯——明天还有哪些人的生日，我又该去帮助谁呢？”
女孩站起来舒展一下身体，稍一站定，忽的在黑暗中一闪，那浓密的瀑布般的长发像天使的羽翼在空中展开。她飞过901室的窗外，看一眼低头画稿的欧阳钧，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渐渐消失在墨玉般广袤的苍穹之间。
（原刊编辑 徐小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