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运动
在我们小区北面,有一个公园。它其实是以前修路挖渠时堆积的泥土,稍加修饰,便成了一座高低起伏蜿蜒曲折的假山。山上、山脚和山周围种树修路,埋线安路灯,便宛然成了一座漂亮的公园。
吃罢晚饭,儿子在上网课,先生便拉上我去假山散步。
公园里没有路灯。这些日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公园里是黑灯瞎火的,只有四周居民楼的灯光远远地传过来,如瞌睡人的眼。山的背面,则完全是看不见灯光的。只有夜的光。
我和先生边走边聊。有一句话不投机,先生有些不悦,说了我一句。我没客气,回了一句。然后赌气自己先走了。
我一圈儿又一圈儿地围着假山绕圈儿。我在心里发誓,今天一定要走够八公里。
身边偶有三两个人经过,先生不见了踪影。
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
小时候我是最爱哭的。我哥把我的钢笔拿走了,哭;谁说了我一句,哭;不小心自己把碗碎了,哭……总之就是泪做的人儿一般,大事小事都爱哭。因为我一哭父亲母亲便会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不过那时也是真心觉得委屈。大人们总是笑着说我是“娇丫头泪多”。
可是最近却没了眼泪。再累再委屈也哭不出来了,反而是电视、电影或者书中、短视频里一些感人的画面或者句子,能瞬间让我泪崩。
我一边走一边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哭不出来了呢?是从父亲去世之后?还是从被先生伤害?先生不会回来找我了吧,这里没有路灯,他就把我扔在这里了,也是够放心的。
我有些赌气似地想,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走够八公里。哪怕这个公园所有人都走光了,我也要走到底。
路边的柏树忽然簌簌地抖动起来,不似风声,况且今晚并没有风。我扭头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再细看一眼,心一惊,有个人像吊死鬼一样吊在树干上做拉伸和引体向上。
我收回目光,继续快走。背面这条路没有光,人也少,大家都在山南面活动。这里路边的高高的树犹如一道巍峨的屏障,严密地把灯光与人都隔绝了,只有夜晚天空的昏暗的微光。有一段路连光亮都没有,路两边高高的树在空中拥抱着,下面像一个怪兽张开黑暗的大口。
以往走到这里的时候,我总会攥紧先生的手,有些担心地让先生折回去,避开这段路,总怕会从路两边并不宽阔的树林里窜出来一个逃犯,或者别的什么危险分子。
然而今晚,我却是不怕的。我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有人胁迫我,那就胁迫好了。如果没有了我,先生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没有赌气,只是面对黑暗时自然的反应。我甚至想,这一段黑暗的路,也许暗藏着不可知的危险,其实跟前途未卜的人生很像。有先生相伴,固然是好的。如果先生离开了,只有我孤身一人,也许就像今晚这样吧。虽害怕,但也有一种别样的风景。
走过那一段黑黑的路,又看见了人群和光亮。我臆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发生。
我是安全的。
许是夏季到来的缘故吧,天越来越黑了,而锻炼的人却比刚才多了几个。先生还是没有踪影。
我想,我从未走过八公里,五公里半已经是我的最长记录了。那今天就把八公里当作我的极限吧,把这个黑夜当成我的极限。平时我是那么惧怕山北面这段黑暗的路,今晚我偏要多走几圈。我到底要看一看,黑暗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孤身一人,不可知的黑暗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呢?
我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内心水平面一样地平静,波澜不惊。我甚至想,也许先生生气自己去新房住了?去就去吧,随他。也许儿子在玩玩具,没写作业?那也随他吧,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律,我管得了一时,有什么用呢?其实想想,在这个世上,我能管得了的,就是我自己吧。那我做好自己就行了。其它都是不可控的,都不必奢求。
抬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原来是出来遛弯的一位老爷子,和我父亲去世时的年轻差不多,背影很像。那一刻眼泪涌了出来。我擦干眼泪,迅速越过老爷子。父亲也已离我而去了,我只有母亲了。我要照顾好她。
一边走,我一边丛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有儿子打来的未接电话和消息。小家伙每次一得空闲就会想起我。但我没走够八公里,我没有理儿子,我怕听见他的声音或者接到他的消息我就坚持不下去立刻回去见他。孩子总是母亲的软肋。
快走够八公里的时候,先生出现在我面前,拉住了我。然而我并没有停下来。先生抱住了我,我安静地待在他怀里一分钟。再看向彼此时,我们都笑了。
先生牵起我的手,说:“一笑泯恩仇。走吧,回家。”
我挣脱了,告诉他:“不,我要走够八公里!”
说好的八公里极限,我一定要走到底。
手机里最终传来悦耳的女声:“你已经行走八公里,用时一小时四十分钟。你已经打破自己的极限记录。”
八公里,是我的生理极限,也是我的心理极限。快走让我腿有些发软,黑夜中孤身一人让我有些担惊受怕,但我是那么平静和勇敢。
一次极限运动,我又上了一个台阶,克服了一些心理。挑战自己,也便超越了自己。
很棒的一次体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