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旅人,何日是归年
你我皆旅人,何日是归年
01
《雨娃》出版时,正值寒冬,亦如书中的时节。
我不由回想起千里之外的西北,那里正一片苍茫。很奇怪,每当我想起西北,想起凉州时,脑海中浮现的全是乡村的景象:老旧的村庄、光秃秃的枯树、铅灰色的天空、镰刀般的寒风……和故事里一模一样。
其实,我在乡村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懂事前,就已经离开了那里。但每每提及“故乡”一词,我想到的并不是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凉州城,而是那个小小的名叫“陈儿”的村庄。
近些年,身处外地,回村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回去,总让人唏嘘。相比于城市,乡村的变化并不大。无非是新铺了路,或是少了些树……但内心却翻腾起巨浪,虽无声却汹涌。熟悉的老人,难见一位;曾经的叔伯,老得触目惊心;还有那些娃娃,被西北风吹皴的脸上,全是好奇与陌生……空荡荡的村庄,只有被风扬起的尘土。恍似所有人都在逃离,只留下孩子和老人,在这片即将被遗忘的土地上,陪着日月起落,陪着四季更替。
乡村正在缓慢地消亡。那些曾熟悉的,再也回不去了。
我虽是个念旧的人,但也明白世事变迁的道理。这村庄在时间的汪洋中,终究如一叶扁舟,消失在人们记忆的尽头。但我还是想留下点什么,不为其他,仅为了保留自己这片土地的眷恋,还有对往事的怀念。
仅此而已。
于是,有了《雨娃》这篇小说,有了这个关于西北孩子的故事。其实“雨娃”的故事,藏在我身体里很久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动笔之前,我甚至没有构思情节,没有设计人物。什么都没有做。
我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我们刚从温润的岭南回到凉州。打开房门,浅黄清淡的夕阳铺了一地,清晰地衬出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风尘仆仆的我,突然陷入了一种情绪,说不清楚是什么,就想写点东西。于是我打开电脑,在满屋的灰尘中,敲出了《雨娃》的开头……
这不是个惊奇的故事,更不荡气回肠。仅是一个西部孩子的孤独呓语,所以初稿中,出现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后来,编辑老师与我沟通,希望能补充一些情节,增加可读性,再添上一些地域特色。
于是在写完这个故事数年后,我又进行了扩充。那时正值2019年春节,我们全家都在岭南。这是我记忆中过得最忙碌的年,每天睁开眼就开始改稿,一直改到正月十五,总算完成了。小说字数并不多,但进度很慢。因为我需要回到那段岁月,去寻找当时的气息。这无疑是困难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隔着数千个日夜,本质上如同梦境。我一头扎入记忆的浓雾里,仔细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些残留的碎片。若是实在恍惚,就去母亲那里求证,倒也是不错的办法。
我长舒一口气。且不论写得好坏,我总算对自己经历过的那段岁月,有了一个小小的交代。关于乡村,关于往事,关于那些卑微与真实,我留下了我的印记。虽然这些印记是浅淡的,如同玻璃上的霜花。
当然,还有一个情节。父亲是写乡土小说成名的,我一直想写点关于乡土的文字。虽然我注定无法写出父亲那样的作品,但我可以表达我的敬意与向往。这份敬意与向往,将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伴随我一生。
02
(老家邻居的小院)
曾经有位老师读完小说后问我:西部孩子的世界真的这般诡谲残酷吗?
我沉默了,一时间没有答案。写《雨娃》时,我从未考虑过小说主题,并没有刻意表达残酷童年的想法。虽然我的童年很幸福,但《雨娃》中的主要人物与情节皆有原型,那些事真真切切地在我身边发生了,其中一些,我甚至是亲历者。
我无法准确地回答西部孩子的童年是“残酷”的,亦或是“艰难”的。我只能尽力描述那片土地、那段岁月、那些人留在我心上的印记。
孩子的心原本简单、纯净、稚嫩,未被时光消磨,也未被世俗污染。但总会经历一些人事,总会在别人生、老、病、死的间隙里,无意间品尝出另一种滋味。虽然难以理解,但那些场景、感受、印象,汇聚在一起,使一个孩子获得了最独特的人生体验。
这也许是成长最重要的一部分。
小时候,常听长辈讲起六零年挨饿的事。那些过来人,一边倒吸着冷气,一边用劫后余生才有的口气,娓娓讲述,像没牙的老人喝米汤一样。听的多了,也就麻木了。直到读到《西夏咒》中的文字,才隐约看到了父亲的童年,才明白“饥饿”是一根长长的刺,早已深深地扎入了父辈那代人的灵魂,它更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白天隐藏在灿烂的阳光背后,夜晚却窜入被窝,演化出一个又一个让人心神不宁的梦。
童年的印记,模糊却又深入骨髓。
这些事情并没有终止于若干年前的某个时刻,而是一直在发酵,随着心灵的成长,逐渐获得另一种体悟。它就像一棵种子,悄无声息地在过往的岁月中成长成参天大树,等待着你某一日的回眸。
为什么我说“雨娃”的故事藏在我身体里很久了,正是这个原因。当我回忆起童年时,发现他孤零零地站在远处望着我。我甚至看到了他的模样:穿着破旧的青色布鞋,宽大的裤腿晃荡在半空中,露出纤细的脚踝。格子上衣洗得发白,细长的脖颈支撑着一张怯怯的小脸,轻抿着薄薄的嘴唇。尤其是他的眼睛,懂事的让人心疼……他一直藏在我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沉默不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那个黄昏,在浅黄的夕阳中缓缓出现。我开始顺着一串串模糊的脚印,寻觅那些埋在尘埃里的往事。
他即是我,又不是我。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儿时的经历与心境,可又不止于此……于是,我想说说他的故事。
数年前,难得回村一次,陪奶奶坐在院门口闲聊。那时天气真好,风摇着叶子,狗在树荫下酣睡。我享受着这闲散与寂静,自在极了。说话的间隙,我拿着一根小棍,低头逗蚂蚁。城里不常见蚂蚁,此时它是我的稀罕物。正玩得开心,眼前忽然冒出了一双宽大的布鞋,一抬头,是一张千沟万壑的脸。他笑着对我说,墙头高的小伙子了,还玩蚂蚁呢?我也笑笑,让出了凳子。
这张脸,我认识,只是没想到老成了这样。按辈份,我应该叫他“佬佬”,这是凉州方言里“叔叔”的意思。这位佬佬是老师,在村里算是文化人,我小时候常去他家。他有一儿一女,略大我几岁,印象中都不爱说话,学习很好。佬佬怀里还抱着个娃娃,刚满岁的样子。我要过来抱抱,倒也不闹,黑豆豆似的眼睛紧盯着我,有股子农村孩子特有的憨厚劲。
闲聊了一会儿,娃娃开始闹瞌睡,佬佬哄不住只好走了。佬佬走后,奶奶长叹了一口气。我才知道了关于这个娃娃的故事。他的爸爸是建筑工人,累极了,睡在了不该睡的地方。于是在睡梦中,被挖掘机铲去了脑袋。
我失去了逗蚂蚁的兴趣,望着天尽头的云,一句话也不想说。
村子里仍旧懒惰闲散,几堆老麦秸,半截土院墙,一条废沟渠……恍似几十年都没变过,唯有一群又一群的人,死的死了,老的老了,走的走了,所有活过的证据,都禁不起一场秋风。
(外婆家的院子)
十几年前,曾有个娃娃失去了他的父亲。十几年后,另外一个娃娃也失去了他的父亲。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以前,我唏嘘一阵,也就过去了。如今,我也有了孩子,也成了父亲,才隐隐觉出了那无法言说悲与苦。在无声的岁月中,没有父亲的孩子,要多艰难才能长大。
时间会抹平一切,更不用说是过路人的感慨。若不是那个黄昏,那股莫名的情绪,我还会不会记起他?我不知道。他多大了?母亲是否改嫁?是否开始追问关于父亲的事?
忽然,我动了念头,想写一篇与此有关的小说。顺便写一写那些差点被我遗忘的事。很多事,本以为忘记了,此刻想来,竟分外清晰。原来关于这些,只是没有想起来,却从未忘记。
雨娃父亲的丧事,源于我的真实体验。五岁那年,二叔因病去世,留下了不满三岁的女儿和刚满月的儿子。我同雨娃一样,站在院子里,听着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嚎叫,看着《地狱图》上千奇百怪的小鬼,然后陷入泥潭般的深夜,无法自拔。直至今日,那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我没有哭,也不是怕,只是觉得冷,惨入骨髓的冷。
农村的丧事,不同于城市的丧事。城市太大,太冷静,无论死者是谁,都如丢入池塘的小石子,荡几圈涟漪,很快就消散了。农村的丧事则更有人味,一家办事,全村围观。女人们哭,孩子们玩,男人们忙,道人们吹……人、鬼、畜牲,搅杂在一起,乱中有序,恍若一场盛大的聚会。人们酒足饭饱之后,挖一个深坑,扬几锹黄土,逝者的这辈子,就算过去了。
不过,像“瓜娃”这样的半大娃子,是没有资格办丧事的。早些年,裹在麦秸里,找个人迹罕至的荒滩,一把火,几股烟,就算完了。甚至有人专门干这个营生,人们称之为“烧死娃娃的”。我家曾有个邻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就专门干这个。按他的说法,他烧过的死娃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年,再捣蛋的熊孩子,也不敢在他门前过。很多人说,他身上有股怪森森的味道。后来另一位邻居老奶奶告诉我,那是阴魂的味道。这个说法变成了噩梦,一次次把我惊醒。
再后来,有了火葬厂,夭折的孩子,总算烧得体面些。
小时候,常听见大口井里淹死人。有时候是大人,有时候是孩子。我曾在《暮色里的旧时光》一书中写过一位凶悍的屠夫,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最后也淹死在了井里。
我也常趴在井口玩,井里的水黑又深,只有在扔入铁桶时,才会晃几下。那年,一个娃娃坠了井,捞上来时早没了气息。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空留绝望的母亲扯破喉咙。
母亲忙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可透过母亲慌乱的指缝,我还是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脸上紧贴着孩子湿漉漉的头发。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填了大口井。再也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孩子。
还有一位表弟,我曾在《失落的亲情》一文中写过,也早早夭折了。这些孩子,没有机会长大,就化为了尘埃,飘啊飘,遗失在岁月的尽头。
我想把他们写下来,用我单薄的文字,纪念他们短暂的生命。
当然,还有无数大西北的孩子,像雨娃一样倔强地长大。他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乘着命运的狂风,撒在不同的土地上。他们也许曾遭遇过坎坷,但终究会在阳光中,开出自己的生命之花。就像《雨娃》扉页上写得那段文字:
有些土地,虽然贫瘠,
却生长着倔强的幼苗,
一点点的雨露与春风,
便能使它拔起为巨树。
一如这土地上的孩子,
充满着生命力的希望。
尽管,
他稚嫩纯真的双眼,
总是映入贫穷、孤独、弱小的迷濛,
甚至还有那死亡的阴影。
但他的眼中,
有永不消退的底色,
是一片明亮的向往之光。
03
(废弃的木疙瘩)
朋友波波说,读到雨娃爹死时没哭,读到瓜娃死时也没有哭,但读到大爷爷死时,他泪如雨下。波波虽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活像猛张飞,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岭南汉子,心思细腻,情感柔软。虽隔着三千公里,想必他能理解雨娃的心境。
大西北的孩子,有爷爷和没有爷爷,是截然不同的。活到爷爷这个岁数,该明白的都明白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对孙辈,除了疼爱,别无他求。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我是幸运的,他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去世时,我已年近二十。爷爷个子高,一双手尤其大,单手能稳稳地抓住篮球。早年时,他是村里的车夫,揣着一条皮鞭走南闯北。自我懂事起,就不再外出。爷爷给我讲了许多他小时候的经历,尤其是半夜三更去给太爷买鸦片的事,让我记忆犹新。后来,我把这个情节,也写进了书中。2007年的初夏,爷爷毫无征兆地在睡梦中溘然而逝。他是有福之人,享受完儿孙之乐后,寿终正寝。
但不是每位老人,都能安度晚年,尤其在农村,总能听到惨绝人寰的事。比如小说中双银的瞎爷爷,就被坍塌的猪圈活埋了。这并不是我凭空杜撰的事。很多丧失劳动力的老人,得不到该有照顾。缺少教养的子女或嫌弃、或辱骂,更有甚者,会动手殴打老人。有的老人甚至被赶进猪圈牛棚里,给些残羹剩饭,就那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没有一点点尊严。我们村里,曾有一位近百岁的老人,受尽屈辱,最后把自己吊死在梯子上。他活着时,整日念叨着死,可阎王爷就是把他忘了。老人想得善终而无果,只好自己动手了。
还有我的一位姑奶奶,是奶奶的亲姐姐,算来血缘也近。她虽瘸了一条腿,也还是被儿孙赶进了猪圈里。爷爷办丧事时,父亲骑摩托车将她载来,也热闹热闹,吃点好的。后来,我要结婚了,同奶奶专程去请她。走了好几家,都碰了壁。然后经村里人指点,在一个破旧的猪圈里找到了她。她正蜷缩在角落里,揉着一条伤腿。原来是外出时,不小心被车轧到了腿。她对说我,大孙子没办法,瘸腿上拿着棍敲里么,没办法!
我抬头看,猪圈的上方被好心的村里人铺上了塑料地膜,算是能挡挡雨。虽然当时已到夏末,但正午的太阳还是很烈,猪圈里如同温棚,又热又闷。我还看到猪圈的中央凌空吊着一个竹筐。姑奶奶说,那是村里人给的馍馍,吊在那里是为了防老鼠和猫。姑奶奶还说,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养下儿孙一大把,临了临了遭这个罪!一会儿又说,过一天是两个半日子,怎么活不是活?
姑奶奶年近九十,不知还能见几面?
老人们本是乡村的灵魂,他们看着一棵棵树苗逐渐参天,陪着无数的牲畜老去,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在漫长岁月中,看尽世事,将祖辈的经验与记忆传递。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一场隆重的丧事,而是生命最后的温情。
毕竟,每个人终将老去。
也许有一天,被善待的老人们不再感叹世事无常,都能坦然地老去,像一位登上山顶的旅人,俯瞰万千沟壑,随后潇洒地转身,隐入时光的雾霭里。
如同大爷爷那般。
我眼前又出现了一根卷烟,猩红的点,忽明忽暗,烟雾缭绕,模糊了一张微笑的脸。
农村人兄弟多,总要分家。我两岁那年,爷爷和儿子们分了家。我父亲分得一间小屋和一间厨房。那是我们三口人最初的家。不过大部分时间,父亲并不在村里,他远在几十里外的一所学校教书,只有节假日才能骑自行车回来。于是种庄稼、养孩子等所有杂七杂八的事,全归了母亲。
04
(独居的老人)
我最初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母亲自初中起,便嗜读《红楼梦》。她尤其偏爱黛玉,喜欢黛玉冰清玉洁,有颗女儿心,不世俗。什么人喜欢读什么书,《红楼梦》正好契合了她的性情。同黛玉一样,她的世界也干净极了,除了父亲与我,再无其他。平日里,她即不串门,也不与人交往,在村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母亲过得并不容易,一个人即要承担大量的农活,还要拾掇家务,照顾孩子。春天她背着我去播种,夏天又背着我去收割。母亲怀我时,营养不够。她说我刚生下时,甚至能睡到父亲的鞋中。稍微大些后,我身体仍是弱。村里人说我是“白肋巴”,娇气地很,一晒太阳就哭。母亲只好把我放在树荫下,一只眼瞅着镰刀,一只眼盯着我。
母亲不怕农活重,不怕汗水咸,只怕深夜去浇地。渠里的水,没迟早,挨上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如果错过了,会旱了庄稼。若是阴天,没有星月,夜里便伸手不见五指。破旧的老式手电筒,也不能完全照亮前方的路。稍一疏忽,便是一跤。某次母亲一脚踩空,滑入渠里,水都漫过了脖颈。渠里的水,刚从深井里抽出来,寒凉至极。她挣扎着仓惶爬出,只想赶快回家,生怕遇到熟人,狼狈又尴尬。类似的事,时常发生,她的小腿总是青紫一片。后来父亲知道了,每次挨上夜里浇水,都会骑车赶回来。
若干年后,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某个深夜。四周寂静地恍如深海,树影婆娑,犹如一只只异兽,远处还有孤突突的坟堆。迎着冰水般的寒风,我想起了母亲去浇地的那些夜,情形大致也是如此吧。
后来,我将这经历也写进了书中。
当然,最想念的人是父亲。他每次回家,总不会空着手。或是几本童书,或是几袋零食,或是些稀奇的玩具。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农村非常稀罕,它们带给我巨大的幸福感,都快要晕厥了。
唯有一次,父亲囊中羞涩,连几角钱的零食都买不起。我站在门外,久久不肯进去。母亲以为我是闹情绪,其实是我无法面对父亲的窘迫。比起没有玩具的失落,我更怕这个。父亲在孩子眼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他的任何无奈,对于我来说都是巨大的恐慌。
大家都说我懂事早,其实孩子的心天生敏感。也许不一定知道缘由,但生活的悲喜,总会在心上反射出倒影。
最难忘的,是两岁那年的元宵节。父亲带我与母亲进了城。那时的凉州城热闹极了,四处挂着花灯,七色的彩光闪烁迷离。整个夜,我都陷入了浓浓的梦幻中,无法自拔。初见城市的新奇与这些霓虹光影,深深地使我陶醉。
那时正流行照相,我们一家也站在广场上拍了一张,将那个夜晚与当时的我们,保留了下来。
我还记得,那一夜的尽头,父母牵着我的手,走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我抬起头,看着夜空中不断后退的路灯,心想如果我们也能住在这里,该多好啊!
一年半后,父亲调入市教委,我们搬进了他的宿舍,正式告别了乡村的生活。
后来的生活逐渐改善。
1997年,我们搬进了楼房,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2013年,家里又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也成了父亲。
如今,我们离家数千公里,在他乡住着别人的房子,听着陌生的口音,写着关于故乡的文字。我们看似漂泊,其实一直都安稳如初,如同我记忆中最初的岁月。
(图为老家隔壁废弃的小学,现正在改建为雪漠书院。)
前些日子,父亲决定将老家隔壁废弃的小学,改建为书院。他想以这种形式回归,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做点改变。
于是我们一家人又回到了村里,同行的还有许多对凉州文化感兴趣的朋友。
这所学校修建的早,父亲曾在这儿上过学,我小时候也混过几天课。那时候,整天都能听到琅琅的读书声。几年前,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学校被迫关闭。
曾经明亮的教室,如今破败不堪。曾经宽敞的操场,如今杂草丛生。我抚过满是灰尘的窗台,心里默想:这就是雨娃上过的那所学校啊!
朋友们想看看我家的老宅子,我便带他们去瞧。
我们的老宅,嵌在学校的一角。
这宅子不过三十年,竟是真的老了。
奶奶常说,人不如个物件。小时候,总以为这宅子会长存于世。相比于世间万物,人的一生不过比蜉蝣长一点而已。现在看来,也不完全如此。包括这村庄,老得比想象中快。这次回来,我发现很多田地都荒芜了,路旁的树也快死光了。不仅人烟稀少,连牲畜都不常见到了。触目所见,皆是衰败之象。估计等不到这一茬人过去,村子就废了。
那曾经的岁月,该在何处安放呢?
宅子除了老,模样大致没变,只是少了些味道。原来有狗有鸡,有羊有牛。每到日暮时分,鸡飞狗跳,牛羊进圈,热闹极了。如今,空留一墙夕阳,独自伤怀。
揭开门帘,进了小屋。屋里的陈设同三十年前一样,几乎没变。一炕一柜一桌,就是全部的家当。因为久不住人,炕塌了,柜子也瘸了。说来很怪,住人的那几间屋里,一切如常。不住人的屋里,家私倒烂了。难道是因为等待的时光太难熬,加速损耗了它们的光阴。我曾奢望,借这些老物件,尽量地锁住过往,可它们竟老得比我快,转眼就到了垂暮之年。
我轻触它们,表达我的歉意。它们倒也不计较,悄悄地说:你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大小伙子了,我们都老得不像样子了。
小时候以为永恒的那些东西,竟如此经不起折腾。
我指着土炕对女儿说,爸爸就是这里出生的。母亲又笑着对她说,不知你爸爸尿了多少次床?不信你闻闻,现在还有尿骚味呢。
女儿觉得新奇,上了炕不愿意下来。她好奇这里的一切,可又不知道过往的岁月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发现有些事,终究无法分享,语言太苍白。无论我怎么描述,她都闻不到大冬天里麦秸烧炕的味道,都感觉不到盛夏之夜脱麦子时,粮食砸在皮肤上时的冰凉,还有小鸡仔刚孵出后的暖意,还有鸽哨划过天空时的声音……
我即有些得意,又觉得遗憾。这些本是我个人珍藏的事,想讲出来又怕词不达意。算了,不是所有事都能分享,有些事只适合藏在心里。
即将离开时,我又一次环顾。不知下次归来时,是何种景象?
不久之后,这老宅子就会重建。它的使命已经完成,怕是经不起几场雨了。到那时,那些曾经的时光,是不是就死无对证了?
倒也没关系,那不过是另一个故事罢了。
——2020.3.15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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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 陈亦新 ●
1987年生于甘肃凉州
青年作家,
青年旅行家。
已出版作品,
《雨娃》、《暮色里的旧时光》,
自少年时起即喜爱文学,
并将从事文学写作作为志业与追求,
笔耕不辍。
作者的文字清新,
又不乏生动有趣,
笔调文艺、怀旧而温暖,
无论抒情写实
均能看到其对人生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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