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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评论|赵姨娘这个人

2022-10-30  本文已影响0人  苏扬0606

赵姨娘是《红楼梦》中一个几乎人人嫌恶的丑角儿,在所有骂她的人中,清人姚燮无疑是一个代表——“天下之呆,最恶最无能,最不懂者无过赵氏”。关于她的来路,书中并未明确提及,但看《红楼梦》中“妾”之来源渠道,无非以下四种:如平儿般的陪嫁丫头,通房之后收为妾;如秋桐般,长辈将身边丫环赏给下辈爷们为妾;如袭人般,因“奴才功夫”到家,而可能提升为妾(袭人尚未正名,然后期已在享受与之相应的经济待遇);如香菱、尤二姐般,花钱买来的。纵观赵姨娘次次出场的表现,既无“自家人”拉拢,而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一干女主人也并未表现出对她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好感,动辄就叫来给一顿“骂”。凤姐不仅挑唆王夫人教训她,在过生日时,还想着要把她不多的月例拿来凑分子,由此可以猜测,似乎只能是最后一种来路,也就是花钱买来的。

贾府所有正经女主子都不待见赵姨娘,这是显而易见的。第二十回正式出场时,就是她正在教训儿子贾环,可巧被从窗外经过的凤姐听到了,凤姐便隔窗说道:“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赵姨娘身为贾政之妾,在辈份上还长着凤姐一辈儿,凤姐竟然如此不客气地训斥她,而她的表现则是“也不敢则声”。相对于凤姐的无事生非,更令她难堪的,是亲生女儿探春的六亲不认,在这里不得不引出《红楼梦》最经典的“无情”之语,就是出自探春之口:“谁是我的舅舅?我的舅舅才升任九省检点,离京赴任去了。”压根不承认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是她亲舅舅,就是这段情节,早就被读者作为对探春冷酷无情的道德式批判。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句话,探春又是合理的。因为根据封建宗法等级制度的规定,赵姨娘虽生有一子一女,却不是他们合法的母亲——王夫人才是,也没有教育他们的权利。所以探春对赵姨娘从未叫过母亲而是称她作“姨娘”(贾环则另有说法),并且说“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这不是她的不懂礼法和毫无顾忌,而是宗法制度中的明确规定。事实就是如此,见识不凡的探春在众姐妹中尤其显得突出,但遗憾的是,偏偏是这位令人“见之忘俗”的三小姐不仅生于末世,而且是庶出。为了不被人轻视和宣示自己主子小姐的身份,她极力摆脱、疏远与赵姨娘、贾环的一切联系,而尽可能地强化与王夫人、宝玉的联系,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里,我们找不到探春关心贾环的文字,也看不到她与生母赵姨娘之间哪怕一次亲切的交谈。

与探春的冷漠比起来,在赵姨娘不大的世界里,贾政绝对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物,贾政有一妻二妾,而他独宠赵姨娘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马道婆妖法魇镇那一回,赵姨娘诅咒了宝玉也气坏了贾母,被老太太照脸啐了一口唾沫,贾政有何表现呢?他“喝退赵姨娘”,喝退,也就是说了句“还不快出去”之类的话,至多再加个“滚”字,而这对于一个奴才出身的妾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口气,反而更像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姑且不去讨论当时贾政内心的爱憎究竟如何,再来看一个看似更加鲜明的例子,书中第三十三回,贾环在贾政面前诬告宝玉“强奸(母婢)未遂,(金钏)赌气投井”,贾政闻而暴怒,继而毒打宝玉一节,贾环究竟说了什么,原文如下:

“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贾环在这里是明显的诬告,暂且按下不提,但在他的话中将赵姨娘称作“母亲”,而将王夫人称作“太太”,而且不止一次,显然并不是说漏了嘴,而是平时就这么说,因此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联系到上文,儒家纲常礼法的严格规定,探春和贾环虽然都是赵姨娘所生,但王夫人才是他们的合法母亲,一如贾探春称赵姨娘作“姨娘”,才是合乎礼法的正道,贾环这么说,明显有悖于封建宗法制度,何况还是在几乎苛刻地遵守着礼法的“假正”面前。出乎意料的是,宝玉在父亲面前动辄得咎,但他对贾环则是轻轻放过,完全无感,这不得不让人思考其中的原因是什么,要么是贾环比宝玉更招人喜爱,要么就是贾政“爱屋及乌”,对赵姨娘的偏爱,掩盖了儿子犯错的事实,当然,答案应该是后者无疑。

不管赵姨娘多么招人嫌恶,贾政却是经常宿在她房里,这就是事实一样的存在,而且据书中几乎是仅有的一处描写到贾政的私生活,就是在七十二回末七十三回始,赵姨娘与贾政在房里讨论贾环姨娘的事,有说有答,极有家常气氛,那时的贾政给人感觉,对赵姨娘还是极有耐心的,至少他们愿意坐下来一起谈话。反观王夫人,将袭人给了宝玉一二年了,却从没和贾政提过,是不敢呢还是压根儿就没有二人独处说家常话的时间?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说完了现象,不妨花一点时间来探讨下原因是什么。在过去,妻子是父母选的,要门当户对,可是姨娘,老爷自己是有发言权的。本文开头就说过,赵姨娘不是王夫人的陪房,从她对赵姨娘的态度来看,自然也不是她提拔的,而贾母喜欢的类型是黛玉晴雯这类的,也不会看上赵姨娘,那么,剩下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贾政自己挑选的。

对于纳妾的条件,在邢夫人向鸳鸯解释为什么会选她做姨娘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也就是说实际上只需要这两点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妾室人选。书中虽然没有对赵姨娘的直接外貌描写,但不妨推测一下她可能颇有风姿,因为探春的容貌在姐妹中也是很出挑的,尤其跟刻板阴毒、毫无情趣的王夫人比较,倒是她还有一丝儿人味。但是,关于“性子”这一点有些令人费解,可能她在贾政面前还是能表现出来一定的温柔和顺。而且据书中写道,赵姨娘去大观园看望探春,回来时经过潇湘馆,会顺道进去打招呼问候,薛宝钗给贾环送了一份礼物,赵姨娘就巴巴地拿到王夫人面前使劲说宝钗的好话,这些都说明赵姨娘也并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赵姨娘这个人糊涂、蠢,但比起逼死金钏儿、害死晴雯的王夫人来说,她的手段其实还不算是狠毒的。而她在贾府的生存状态,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这确实是她的处境,也是像她这样身份和地位人们的处境。马道婆要双鞋面子,赵姨娘就说:“你瞧睢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的手里来。”儿女都是主子,自己倒成了奴才,在李纨、探春面前,甚至连个像样的座儿都没有,只能坐在脚踏子上,一如平儿。在封建妻妾制度下,妾室的功能只有两个,陪睡和生育,除了这两样,她们其实和一件东西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赵姨娘会争,她和谁都要争,和芳官争、和亲生女儿探春也争,她争的是自己一息尚存的生机。邢夫人斗不过王夫人,毕竟她还懂得有的放矢,而赵姨娘冥顽不化,始终都是无理取闹,尽管手段有些阴暗和龌龊,但以她在贾府的地位和处境,以她的能力与见识,她也只能这样。

作为封建妻妾制度的牺牲品,赵姨娘的不幸是令人同情的,但是她人格上的委琐阴损又是令人厌恶的,作者对这个人物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厌恶情绪,周汝昌先生在《红楼小讲》中说:“要说雪芹真是从居心不正、存心不良、专门以谋害宝玉、黛玉、凤姐……为其‘事业’的坏女人,则只有赵姨娘,只她一人而已。”

曹雪芹刻意画下这样一个反动脸谱,有论者认为与作者的经历有关,但假如撇开这一点,从正面的角度观察,又何尝不是旧社会中层庶族姨娘类群一个生动的抗争形象呢?可是抗争了又如何,既然别人都只当她是一个东西,那么争了也没用,就像忍气吞声、甘受压榨而死的尤二姐香菱们,还是为了一个“贤惠明礼”的名声,始终不发一言的周姨娘,不管采取的是什么形式,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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