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 （19）
第十九回 未来派
云深把我们领到偏屋，我和老三把上官飞填进一把破木椅子里，让他上半身架在椅背上，又把他的双臂挂到扶手上，仿佛在布置一具死尸，我注意到他的手，依旧是鹰爪状，蜷缩不得，“他付出的太多了，”我心想，“要制造机会让云深喜欢他。“
上官飞虚弱的坐好后，我才分神打量起云深来，由于水渍浸透，浴袍内已有四成可见。部分胴体由内向外的贴出来......待我们都坐好后，云深问我们来干嘛。
姑娘们就是这样，喜欢明知故问。来干嘛？都已经登堂入室了，还问来干嘛。难道找你爹借铁锹？
我说：“上官想你了，我带他……他带我俩来找踹，没想到啊，你如今不用脚了，改用膝盖......”
“嗯，人都是会变的。”老三感慨说。
我楞了一下，回头看看他：“你是在讲笑话吗？”
云深有点羞愧，问上官飞有无大碍，上官飞连连摆手，大度的说：“没事没事！亲爱的，没事，这对我完全没有影响，这没什么......“
我帮他说道：“俗话说得好，前人栽树，后人踹断嘛。”
说的云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的上官飞是只想捧在怀里，爱不释手。
老三这才明白了我说的“树”的意思，也嘿嘿笑了。这下气氛就开朗起来。
云深给我们拿了刚摘下的杏，然后坐在了我和老三之间，我们四人围着一张小桌的四边，距离保持均等。
但是上官飞反而不乐意了：“哎我说，云，亲爱的，过我这里来坐！多亲热，是不是？我过几天就来你家提亲，你别急，真的，哥们太喜欢你了，简直可以说是‘爱‘！对，就是！世上好男儿就是我，我就是，就是我！”
我和老三端着茶杯，恨不得把头扎进茶水里。我希望可以在词典里找到一个最短的词来总结上官飞，这个词的释义是：愚蠢，真诚，以及无耻。
云深坐在那里，无言以对，看来我有必要说几句来打圆场了。
“你别来这套！其实云深喜欢的是我，对吧老三？”我说，并且希望老三接着我的意思打趣说：“别扯了，她喜欢的明明是我……”
可老三只是笑笑，说“嘿嘿，不清楚……”
可是我突然觉得这样一来一往也有点模式化，这种笑话的药效只能维持住笑容不从脸上掉下去，但钻不进人的内心。
于是我说：“来，咱们玩点什么吧，下棋？”
云深早猜到我们在拖延时间等饭点。不过我察觉到，她仿佛另有心事，对这并不在意。
其实我不怎么爱下棋，要说多年以前，我也痴迷过下棋，但是自从巷道里那个老头被神童赢了，郁郁而终以后，我逐渐发觉：想夺去一个人的元气，只要让他染上某样嗜好。于是我就对那些能让人上瘾的东西冷淡了。
但是，和姑娘下棋就另当别论了，因为和姑娘在一起，下棋就不再是下棋，和其他事情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闲逛，打闹，搞园艺，看日出，看落日，看月亮，这些都是遁词，是“事情”——我们其实是在寻找一个人。你可以把挨踹也称为下棋，甚至姑娘也不把下棋当做下棋。
我和老三一伙，然后让上官飞去当云深的参谋，我们再故意放水。其间上官飞也是使尽浑身解数，逗得云深怒而含笑，她身上有沐浴后的少女味道，像羊奶一样，似乎就连棋子都经她渲染而带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
终于，我们的目的全都达到了——也就是说，我和老三挨到了饭点。
云深的爸爸不在家，她妈妈待我们很热情，炒了几个稀罕菜，竟然还有酒！或许是想在我们之间挑女婿，而上官飞恰恰看破了这一点，所以在和她妈妈说话时，表情非常的成熟稳重，而且眼睛里闪着灵光，仿佛那双眼睛在呼唤：“选我！选我！选我！”
她妈妈单独给我们弄了一桌菜，我倒是假装过意不去了，站起来向里屋走，边走边说：“伯母，我来做菜，我会的可多了……”
云深却追上来拽住我说：“你，不准往里边那个屋看！“
我没反应过来，“里边那屋？”里边怎么……哎呀！那是她刚去取棋子的屋子，门未关严，我看到半扇屋门的遮掩后面，有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女人正全神贯注，面带慈爱的看着孩子，完全没注意外面有人经过。并且一股浓郁的奶味从屋中传来，我回过头，指指里面，说出了和上官飞那个笑话一样的话：“这是......坐月子呢？”
云深点了点头：“嗯。”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你们没看见红布条？”
就算我是个楞货，我也明白坐月子的家里是不准有生人进出的，这才是红布条的真正作用。可是……唉，是红布条骗了红布条！我们三个不但大摇大摆的进来了，调戏完人家闺女，最后还留下来等到傍晚开饭！
我慌张的问：“这是？”
“是我大姐。”我怕她姐看见我，赶紧溜回去，和他俩说：“哎呀，不妙！”
但云深并没介意，她家里人也都宽宏大度，还对我们施以款待，我心里十分感动，这是多么善良的人家啊，真希望我也能摊上这样的丈母娘！
脸既然丢光了，就没有拾回来的必要了。吃吧，至于我们三个人的名声……那都是身外之物了。
云深却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格外高兴，好像孤独得到了慰藉。我刚喝过的酒她端起就喝，接着她说：
“我落榜了。”
听罢，我再次无言以对，只看着阳光里的尘埃在飘浮；或者说，我无颜以对。我突然觉得我们三个是极其龌龊的人，打从一进门就只顾着吃喝玩乐还有淫欲，全然没有顾虑到别人的麻烦事，我们三人哑巴了，坐立不安。
倒是云深抹了抹眼睛，振作起精神来，说：“没事，这对我完全没有影响，这没什么......”
她说话的口气像上官飞。
上官飞深情的说：“是不是，云，没事，你明年再考，考个大学堂，我再来提亲！”话是糙了点，不过不能怪罪。
云深笑了笑，酒顺着唇角溢出来，我竟有点想帮她擦去的冲动，但我忍住，说：
“这酒辣不？不好咽吧？”
她又仰着脖子灌了一口，惹人心疼，说：“能咽。”
老三也问道：“那你明年再考？”
“ 嗯哼，”她狡黠的看了我和老三一眼，“其实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再试一次，我妈说，我姐姐没去什么学堂，如今也一样活得挺安宁……还费家里的用度。”她仿佛有点晕，嘴里还在喘着气说，“恩，挺安宁的！”但头已经轻轻埋入双掌，再没有一点动静。
“不是官府供吗？”老三不解的说。
“官府......”我看着云深披满了长发的肩膀，说道，“老三，你家最近是不是少了一匹马？”
“嗯。”
“我的马也快卖掉了。”我觉得云深的肩膀那么匀称，丰满，我继续说道，“官府阳奉阴违，把我们的马都夺走了。”
云深捂着脸，头贴着大腿，一动不动。
我能理解，人总要面对选择，是选择山还是选择水：如果是山，那么是要去山这边，还是山那边？是走陆路去还是走水路去？我们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同的路，会走出不同的人生。
上官飞两条腿突然好了，他从椅子里抽身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走到云深身旁，终于抚摸到了她的秀发，说：“没事，不想去别去了呗。”
云深从脸下抽出一只手来摆了摆说：“我没事……”然后猛地抬起头，像睡醒一样，脸颊绯红，她端起她的半碗饭，递向我，说，“我吃不了了……“
我楞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上官飞一把夺过碗去，说：“哥们来吃！”
阿飞吧唧吧唧的吃着，云深又低下头去。
我这才意识到，我没法去接那个碗，而他可以。于是我故意笑了笑：“上官飞是个好男人！”
“是不是，这还用说？”上官飞自夸道，然后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云深，一切有我！嗝！”他打了个嗝。
“你，靠干苦力养我吗，你先管好自己吧。”云深看着他那副样子，毫不留情的说。似乎上官飞吃掉她的饭并没有讨得她欢心。
阿飞沉默了一下，放下了碗，一脸失落，我以为他被刺痛了；老三也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上官飞立刻又挤出笑脸，说道：“是不是？你是这样看我的......我告诉你吧，云深。”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开始消失，他的脸就像冰川开始融化，“我，是要干大事的人。”
他变得极其严厉又冷峻。
“哦，是吗？”云深好像和他开始较劲了，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那你说说，你要干什么大事。”
老三蹩脚的劝说，吃吧吃吧，来喝吧。我按住了老三。
上官飞目光只瞪着云深，摆摆手，冷笑一声说：“我不想跟你谈未来，我只和相信未来的人谈未来。”
云深抬起下巴，和他对视，说道：“我相信未来，我觉得我的未来会很美好。”
在他俩都没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之前，我是没办法再打断他俩了——“冤家。”我心想。
阿飞审视了云深一下，说：“你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肯定会嫁给有钱人！但是，你不是那种‘未来派。’”
快了……要爆发了，但是还不足以阻拦，因为他俩的语气都越发趋于平静，我知道他俩在话语中正逐渐形成一种看不见的默契，合力绕开暴风眼，而且上官飞提到了“未来派”，什么是未来派？
“什么是未来派？”云深问。
“就是敢把未来拿在手上玩的人。”
“哼，懂了，很随意的人，不慎重的人。”
“是不是？怎么不慎重了，我没有不慎重，我对自己很负责。”
“把未来拿在手上玩的人竟然说对自己负责。”
“是不是？如果我做的是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为什么会是不慎重呢？你的意思就是说，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说，算了吧——这才是慎重吗？”
“但是未来不能拿来玩啊！”云深已经从斗气过渡到说理了。
“是不是，但是玩也有认真玩和自暴自弃的玩呀，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堕落？”
“行啦，我错啦还不行吗……”云深嗔笑一声，“我以为玩只有一种呢。”
这是上官飞第一次真正把云深逗乐，这是一种直达心灵的欢愉！他真的改变了很多。刚才他俩对视的时候，仿佛已经把我和老三忘记了，我感到被边缘化，他俩刚才真像是天生一对。
“是不是？我只是不想浪费生命而已。”
“那你也不要浪费粮食。”云深嗔道。
上官飞端起碗继续吃饭。
究竟是上官飞摆平了云深，还是云深摆平了上官飞呢。
于是我们趁热打铁，谈起了过去的事，大家都唏嘘感慨。在此我也劝读者千万不要轻易提起往事，因为只要提到一件事，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会一件件被扯出来，它们都是一根捻绳上的念珠......
之后云深情不自禁的唱起歌来，她的歌声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们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唱......最终酒力散去，我们越来越清楚的认识到：我们都长大了，再也回不去无忧无虑的从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