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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枢谷传说

2022-04-24  本文已影响0人  再见皮卡丘

他行走在深山翠谷中。

曙光方微露,青山便已醒了。林间的雀鸟追逐打闹,争相去抢枝头最红艳的那一颗浆果。溪中的鲤鱼抖抖满身的金色,跃出身去戏第一点落在水面的阳光。

天地间的万物都充满了生机。

山里的人一向起得很早。樵夫腰间的砍刀叮当作响,农民正将铁犁套在耕牛的项间,妇人们赶着驴车,车中装满新鲜的果子,却也鲜不过她们饱满而红润的脸庞。他走过这些勤劳而纯朴的人们,每个人见到他,脸上都露出感激和尊敬的笑意,冲他招手或点头。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可只要瞧见这洁白的衣裳、背上的药箱,和他衣服胸前绣着的那个“素”字,便知道他来自云梦泽的素枢谷。

素枢谷。

一个游离于江湖与庙堂之外的神奇所在。没有人知道素枢谷师源何处,传说谷中的弟子个个神医妙手,等闲却不踏出云梦泽半步,只在临近的山庄村田间悬壶行医。

只有在瘟疫滥行和战争肆虐的时候,谷中弟子才会出现在闹市之中。

他走过山涧,走过水田,走过蜿蜒而散发着清香的乡间小陌。他脚下的土地愈来愈贫瘠,周围的空气愈来愈干燥。

他的目的地是山外荆楚之地的子午镇。

荆楚水陆通利,物产丰泽。可一场瘟疫将这片丰饶之地碎为罄粉。

他的双脚已踏上了子午镇的土地。

昔日里熙攘热闹的子午镇如今已成了一座死城。满天飞沙卷着路边泛黄的菜叶、朽烂的竹筐、还有一个被碾碎了一半的布娃娃。偌大的街道空无一人,空气中酽醋的酸味和尸肉腐烂的馊味混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道路两旁,所有的门户紧闭,唯有靠近街口一户人家的窗外挂着一方白布。

他叹了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一块素白的面纱,围住了自己的口鼻,又取出一对鹿皮手套带上,方走到那户人家前,敲了敲门。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良久,大门才微微地敞开了一缝。半张人脸自门缝里探了出来,额头和口鼻被半黑的麻布裹地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空洞而绝望的眼睛。

瞧见来人,那双眼睛如同死水中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在绝望中泛起了一涟希望。

“我是大夫。”

门内传出一阵因等待了太久,压抑而颤抖的低泣。

待他从那户人家走出来时,已是黄昏,半轮残阳将天际染得血红。遮天蔽日的飞沙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羌笛断续的呜咽,为这片土地更平添了一份苍凉与悲戚。

突然,在漫天的黄沙里,他看见了一个人影,黑色的人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一身黑衣,头发束得很高。他并没有以布覆面,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黄沙中竟依然精神得很。

年轻人瞧着他,微微笑道:“素枢谷?”

他点头。

年轻人朝他拱手,“辛苦了,保重。”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走出两步,又转过头瞧了瞧年轻人道:“这一带瘟疫横行,无事还是莫要出门的好。”

素枢谷弟子来到镇上的消息一夜之间传了开去。第二天一早,满街白色招展,十家人中有九家的门外挂起了一方素白的纱布。

这白布是一种呼号,救命的呼号。

瘟疫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但他的到来,却给这个奄奄一息的镇子来带战胜病痛最重要的一样东西。

信心。

子午镇开始渐渐有了生气。没有染上瘟疫或者已被治好的,也都开始蒙着面纱出门活动。

瘟疫蔓延,自是没有客栈可住。不知道是谁找着了他晚间栖身的小庙,自此那久无人问津的破庙便突然多了许多香火,只不过供奉的不是香案上泥塑的神,而是他们心中的神。

有人送来了衣服被褥,还有人捧上了新鲜的蔬菜瓜果。一个扎着头巾的大婶拎过来一只活蹦乱跳的母鸡,进到庙里眼看着天井里只有一口大锅,拍了拍头又跑了出去,下午便让她家男人送来一只拔了毛的净鸡,鸡脖子上还挂了一个小包袱,里边是切好份的葱姜蒜辣。

他在子午镇第一个救治的病人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扎两根油亮亮的小辫儿,一跳一跳地给他端过来一个土窑花瓶,里面插着两枝木棉。几十个含苞的骨朵颤微微、红艳艳,一眼便能瞧出是精心挑选过的花枝。

他忽然想起来,那小姑娘生病的时候,床头也插着这样一枝木棉花。

小破庙很快就从徒有四壁变成了一个极温馨的小窝,可他的心却一天天焦灼起来——药品就快用完了。最重要的是,手套和面纱也不够了。那面纱用特殊的药水浸过,可以防止疫病传染,给镇上的人分发过一轮之后早已所剩不多,鹿皮手套更是轻易难得。

镇上的各种药店早已关门多日,周围也没有药商经过,他只得趁白天行医的时候向病人打听。

人们告诉他,整个镇子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弄到药材。

洪大善人。

镇上的百姓似乎都已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因他素日行善乐施,所有人都叫他洪大善人。这洪大善人是个生意人,不光平日施粥送布,前些年的几场天灾也全是靠他拿自己的银子接济镇上的灾民。因他心慈济世,在生意场乃至官场上也人脉通达,很得百姓的信任。久而久之,就连官府赈灾救济的银钱物资都会通过他来收集调派,再一一发放到镇上。

“这洪大善人可是我们镇上的活菩萨。”

可这几日洪大善人一直不在家中,仿佛是出了远门。

他很失望,却并没有灰心。晚上一回到庙里,他便坐下开始写信。可还没等他落下第一个字,小庙里就迎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留着两撇短须,面色十分慈祥。那男人瞧见他衣服上的“素”字,眼中立刻泛起了泪光,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反复道:“真的是你,你来了,好,好……”

“你是……”

那人擦了擦眼睛,道:“我姓洪。”

洪大善人的屋子在子午镇的郊外,是三间矮矮的平房。

进门后他才发现这看似平平的三间小屋其实内里别有洞天。房子纵深很深,被隔成了三重院落,交窗复道,布置得精致无比。

洪大善人将他引到后面穿廊边的一间小屋。两人将将走近,缕缕药香便随风袭来。

他的眼睛一亮。“川芎、荆芥、防风、柴胡、桔梗、陈皮、甘草”,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苍耳、薄荷、白芷、细辛、南星、半夏、酒芩。”

洪大善人大笑道,“好!不愧是素枢谷传人!”眼圈又忽地一红,“看来这次我子午镇的乡亲们真的有救了。” 一边说,一边推开屋门,瞬时药香盈面,只见满屋的药材,分门别类,堆积得如小山一般。

洪大善人把左边衣摆一掀,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算盘,手指翻飞地将珠子拨得噼啪响,“这一批药材,是我这几日从关外药商处买来,加上州官府下拨的赈灾药品,总共三千两百三十斤,算成银子约摸是一千三百六十两二钱三厘。”

他并不是很懂金银之数,只在心里盘算着这批药品能让整个镇子撑四个月有余了。

洪大善人笑道:“既然药品已经到了,那你便放宽心,且先休息几日,养足精神,待我让人照方子将药材分给乡亲。”

他摇头:“药材我还需再分拣配量一遍,会耽误不少时间。人命关天,还是尽早的好。”说罢便开始挽袖子。

洪大善人握住他的手臂,目光中满是忧虑之色,叹道:“你只想着别人,也要顾惜自己。医者不自医。你若是倒下了,那子午镇才是真的无救了。”转头瞧了瞧这堆积如山的药品,又道,“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早点歇息,明日一早我便找几个利索的大夫帮你一起,如何?”

他瞧着洪大善人关怀的面色,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洪大善人苦留他在自己宅中歇下,他没有拒绝,当晚便在最深一处的院落中休息。

他一向醒得很早,第二天天光方亮,他便起了。刚推开门,就看到洪大善人从穿廊的另一头匆匆赶来,边笑道:“我早知你睡不踏实,帮忙的大夫已在前厅等着了,我们即刻便可以开工。”

大夫果然已在前厅等候,可他却用不上了。

药材没有了,再多的大夫也是无米之炊。

洪大善人跪坐在药房的正中央,茫然地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屋子——药材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满地凌乱的药渣。他忽地转过头,盯着右面的墙壁。

雪白的墙壁上被利器划上了十六个大字。“千金之数,承蒙爱赠。蝼蚁草芥,岂劳挂怀。” 落款是一个非常嚣张的十字。

洪大善人瞪着那个十字,简直要把墙壁瞪穿,一字一字咬牙道:“十,字,追,魂,棍。”

他并没有听到洪大善人的话,他从进屋起目光就未曾离开过这扇墙壁。

蝼蚁草芥。

他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良久良久,他上前将依然跪坐在地的洪大善人搀扶了起来。

洪大善人扶着他的手缓缓站起,长叹了一声,道:“这十字追魂棍是我的老对头了。”

“他是个没有心肝的小偷、强盗。”

“我往年筹集的物资和银子,已有好几次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武功很不错,来无影去无踪,这么一大批药材,也不知是如何一夜之间在我眼皮底下运出去的。”

“定……定是家里出了内鬼!我……我今天一定要狠狠审他们一审!”洪大善人挣扎着往屋外走,被他拦住了,“追责的事可以日后再说,眼下还是要先寻到药材要紧。”

洪大善人抹了一把脸,点点头,“是,是我糊涂了。只是十字追魂棍掳走的东西,是万万找不回来的……”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但如果再给我一个月,我也许能从二手药贩手里再弄到一批药材。成色当然比不上这一批,但挑拣一下勉强也能……”

他道:“无妨,药材的事就交给我吧。”

洪大善人一愣,“你?”

“你来寻我之前,我正准备给素枢谷传信。飞鸽去信,加上快马送来,约莫十天半月天也能到了。”他向屋里的满地狼藉瞧去,“这屋里剩下的,我还能再配几副汤药顶一阵子,不至于耽误人命。”

洪大善人一时竟欢喜得呆住了,好半天才猛拍了一下大腿,连声答应。

放出信鸽的第二天,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有人在跟踪他。

他的武功并不很好,只能勉强防身。但常年生活在深山密林中,他培养出了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对方追踪的本事很不错。

那人一路跟着自己,直到他的小庙——熬药并不是件容易活,他不想将别人的家里熏得苦味冲天。洪大善人很贴心地差人将剩下的药材全部运了来,并许多熬药的砂罐和柴火。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粼粼地流淌在院落里,像撒了一地白花花的面粉。他觉得有些饿。之前病人们给他送的米还剩一些,他抓了一把,打算熬一点粥。

天井里的大锅是盖着的,他掀开锅盖,手里的米便细细密密地从他的指缝中洒了下来。

洒在了地上。

锅并不是空的。

一只鸽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锅底,脖子被扭断了,脑袋毫无生气地耸拉在一边,洁白的羽毛上满是斑斑的血迹。鸽子的眼睛依然是睁开的,好像在瞪着他,又好像在瞪着天空,在黑夜的映衬下说不出的诡异。

月光突然冷了下来。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感到了危险。

身后的破风声响起的同时,他立刻往旁边一闪,一道黑影堪堪擦着他的身侧而过,“砰”地一声砸入他面前的锅中,将已经死去的鸽子捣得血肉模糊。

他脚尖一点,准备回头,两道黑影却一左一右从他的身后缠了上来。他先是感到铁链爬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然后就看到了一个十字交叉在眼前。

十字追魂棍。

他知道,只要身后的人一用力,这两根棍子就会拧断他的脖子——就像他的信鸽那样。

千钧一发之际,他抽出腰带,握住两端,从里面将逼近他面前的十字格开,反手向上一拧,便从铁链间逃脱了出来。

可他忘了,腰带依然缠在铁链上。

身后那人冷哼一声,铁链一抖,腰带在他头顶画了个圈,又缠上了他的脖子,比上次缠得更紧。

刚才救了他命的腰带此刻正要他的命。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突然,寒光一闪,一柄短剑从他身侧掠过,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腰带。一个人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走!”

他的武功虽然不好,轻功却不弱。此时被眼前的人半挎着狂奔,他却感到自己的身体格外地轻盈。

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轻功。

那人带着他奔了十几里,来到一处院落的后门。门是紧闭的,那人袖子一抖,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门闩便被悄无声息地划开了。他们从后门进入院子,却从前门又出来。如此七弯八绕地蹿了好几个陌生的院落,那人才将他领进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平房内,长吁一口气,“终于到家了。”

他打量四周,才发现这座房子离子午镇的中心并不远。

那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笑道:“这叫做大隐隐于市。十字追魂棍的轻功不差,总要小心着些。” 那人笑的时候,遮蔽月亮的浓云正好散去,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我认得你。”

救他性命的人正是他第一天在子午镇遇到的那个黑衣年轻人。

“你的轻功很好。”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手上功夫差得很,谁也打不过,只好拼命练了一身逃跑的本事。”

他看着年轻人的眼睛,“一直跟踪我的人是你?”

年轻人看上去颇为惊讶,却承认得很快,“不错。你现在已经被人盯上了,不能再回庙里去。”

“你跟着我,是为了保护我?”

年轻人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双手,叹道:“我若是从前练功夫的时候肯多花一点心思,现在也许就真的能保护你了。”

“若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年轻人瞧着他,目光中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半天方道:“他这次一击不成,肯定还会再来找你,你这几天在我这里暂避风头,千万不要出门。”

他摇头,“他要杀我易如反掌,却依旧选择夜晚偷袭,就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想来还不至于光天化日来要我性命。我等得起,病人可等不起。”

年轻人急道:“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万一碰上了,能有多少胜算,你……”

他笑了,“不是还有你么。”

这是年轻人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又出现在了子午镇的街头。

破晓的时候他和年轻人一起回了庙里,所幸十字追魂棍并没有动那批残存的药材,他的药箱总算填上了些新货。

按照约定,今天他该去给镇子东首的李篾匠瞧病了。李篾匠年纪很大,手却巧得很,儿子也颇得真传。他庙里的好几个蔬果筐子就是李篾匠的儿子给送去的,又轻巧又结实。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敲响了李篾匠的家门。

没有回应。

他的鼻子突然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这味道他很熟悉。

他眼神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凉透了。

屋子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年纪很大手却很巧的李篾匠,他的儿子还有儿媳,都倒伏在血泊中,早已停止了呼吸。

正对面的墙上用鲜血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要命的十字!

他伸出双手,慢慢将十指抠进那个鲜红的十字里。刷墙的粉簌簌地落在他的脚下,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院子里白花花的月光。

掺着血的,破碎的月光。

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明日酉时,镇郊长亭。

这他在李篾匠家里发现的字条,落款也是一个小小的十字。

“你不能去。” 永远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握住他的手臂,“他既约了你,就是存了杀心。”

“我要去。”

“我不是他的对手,你更不是。你这一去,便是白白丢了性命!”

“我要去。”

年轻人突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纸条,大声道:“我不会和你一起去的!”把纸条狠狠掼在地上,一偏头,“你一个人,必死无疑,你知不知道。”

他抬头看向年轻人,眼中无悲无喜,“我要去。”

年轻人盯着他的眼睛,放弃般地长叹一声,“你知道他是谁又有什么用,他……”

“我不想知道他是谁。”他一字一字道,“我只是要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站立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若是我……”

“我不会答应的!” 年轻人打断他的话,“你若是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你留着性命自己去完成,我不会帮你。”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走了两步,转头道:“你说话需得算话,明天,不要来。”

他终于还是走了,素白的衣角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最终被黄沙层层吞没。

年轻人依然站在原处,脸上的泪痕已经干透·。突然咬了咬牙,一抹脸,转身飞奔了出去。

残阳,怨柳。郊外的长亭已斑驳得和漫天黄沙同样颜色。

他一身素衣,衣袂猎猎,像一株风沙中挺立的白杨。

他并没有等太久,身后便传来了一个人的笑声,“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看出来了,这素枢谷的弟子,不仅蠢,而且倔。”

这声音他很熟悉。

他转过身,终于看清了十字追魂棍的真面目。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他的语声很平静。

“我确实是个好人。子午镇这么多年的天灾人祸,都是我在出钱出力。” 十字追魂棍,不,洪大善人堆起一个慈祥的笑容,“如果不是你来了。我会一直是个好人。”

他曾以为这慈祥的笑容是来自普渡众生的观音,没想到面具下却是地域最深处的阿修罗。

这堆砌出来的慈祥笑容此刻也已经变了,变得虚伪、狡诈、狰狞而恶毒。

他忽然觉得想要呕吐。

“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洪大善人慢悠悠地从右边的衣摆掏出一个精巧的算盘——和他之前看过的铁算盘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用纯金打造的——边拨着算珠边道,“我来给你算一算账。那一批药材,大多是州府和各级县衙下拨的,一千两只是市价。若是卖给同样遭着瘟疫的地方,价钱能翻两倍。没本钱的买卖,一趟便净赚三千两。”

他冷冷道:“你料到我会来寻你帮忙。干脆主动来找我,一边惺惺作态,一边用十字追魂棍的身份,来演这一出监守自盗的好戏。”

洪大善人也不恼,摇摇头道:“你来得实在是太早了些,我这批货还来不及脱手。与其事后找托词应付你,不如先下手为强。”

“先高价转卖朝廷下拨的物资,再以低价买次品捐给灾民。这么多年,你的善人之名就是这样来的。”

洪大善人眯着眼,冷笑道:“哼,善名。善名值几文钱一个!”将手里金色的算珠拨得更响,“你可知道,若是找相熟的药商,相同的药材不到四百两。这一趟善事,足足值两千六百两。”

“可惜呀,我原本可以按照原计划,去弄上一批次等的药材来打发那群病秧子。自然,会多死那么几个人。哪知你一刻都等不得,竟然要向谷中求药。”洪大善人边说边摇头,似乎是真的很惋惜。

“所以你便要杀了我。”

“你们素枢谷的弟子,虽然脑筋不太聪明,但医术可是真的不错。若是这么快把镇里的人全给治好了,官府怎么会继续拨银子和药材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我本应该早些想到的。写信的事情,本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那只能怪你自己太蠢了。”

他的语气已经在颤抖,“你既已断了我向素枢谷求药的路,为何还要杀了李篾匠一家?”

洪大善人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笑意,“我不加这一把火,你今天怎会如此干脆地赴约呢?自然,我还是可以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但总是不如这样方便。”

他眼中突然迸出了一道雪亮的光,厉声道:“方便?你为了方便,便要了一家三口人的性命?”他的声音如同针尖,每一字都充满了愤怒与力量。

洪大善人桀桀大笑,将手中金光闪闪的算盘一抖,“铁珠算财,金珠算命。对我而言,这世上的命只分两种,我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 伸手捏住一只爬上算盘的小蚂蚁,轻轻一碾、一吹,端详着指尖的一点黑色,慢悠悠道,“蚂蚁的、鸽子的、李篾匠的——还有你的,都是别人的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他没有再说话,他已无话可说。

“好了,闲话也叙完了。” 洪大善人双手自背后一抽,亮出两节乌黑的铁棍,“给你最后一个忠告,下辈子还是不要做大夫的好。”

那对不知夺取了多少人性命的追魂棍,已带着呼啸声向他左右太阳穴分别打来。

他确实不是十字追魂棍的对手。那两道黑影袭来的瞬间,他勉强躲开了右边的攻击,左边的来不及闪避,伸出手一挡,棍子敲在手臂上,半条手臂立刻麻了。

突然,一阵清风略过,一个人在身后托住了他没有麻的那只手臂,低声道,“走!”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语声对他说同样的话,他早已有了默契,在洪大善人一击不中、换招发力的间隙,他借着年轻人的力量,提气跃起。

两人一前一后向长亭的屋檐飞去,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像风沙中斜飘的两面旌旗。他们已经远离了追魂棍的触及距离,只要翻过这层屋顶,追魂棍就再也追不到他们的魂了。

洪大善人狞笑一声,手一抖,十字追魂棍里突然爆射出十数点寒星,全部向着白色的身影打去。

年轻人大喝一声 “卑鄙!”,舞着剑花抢身向前,暗器击打在短剑上,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叮当声。

两个人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他的声音自年轻人的背后响起,是一声低低的叹息,“罢了。”

年轻人感到自己的背部一片洇湿,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回头。看着一步步走近的洪大善人,目光中似是有火。

“你不敬天道,终会被天道所惩。你不信因果,终将为因果而亡。”

洪大善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嘲弄的笑声,指了指自己,“今天过后,我依旧是人人尊敬的大善人,而他——”又指了指年轻人身后,“——不过是一个丢下病人、半路失踪的大夫。如果这就是你说的因果和天道,我确实不必害怕。”

“哦,是么……” 年轻人的目光向洪大善人的身后望过去。

洪大善人不由自主地也转头看去,目之所见,有落日的余晖,枯萎的柳树,破败的长亭,漫天的黄沙,暗淡的天际,还有……人影。

不知何时出现的、密密麻麻的人影。天色很灰败,风沙在那些人影面前卷成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却没有一个人动弹。

是子午镇的百姓们。

他们站得很远,沉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但他们已经站得足够久,久到明白一切事情的真相,久到所有的情绪都在他们的眼睛中凝结成了永恒。

洪大善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无论看向哪里,都被这样的情绪所笼罩、所威压。他逃不开四面八方注视的眼睛。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他并不害怕这些人,这些人哪怕一齐动手,也并不会是他的对手。他害怕的,是他们眼里情绪的力量,那比刀光还亮、比闪电还刺人的力量。

这世上或许有永远心安理得的卑鄙,却没有永远无所畏惧的卑鄙。

那些令卑鄙者畏惧的力量,正是所有正直与善良之人不灭的希望。

年轻人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感到身后的他轻轻挣扎了一下。

年轻人转过身,小心地将他平放在地上。

两点寒星嵌入了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还有他绣在胸口的素字。

年轻人仰起头,将泪水逼回眼眶,轻声问他:“你瞧见了吗?”

他点点头,“谢谢。”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目光望向他来时的方向,用一种很向往又很怀念的语气轻声道:“素枢谷……在云梦泽的问灵湖畔。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天,彻底地暗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

云梦泽中,问灵湖畔。

好像有某种神奇的感应一般,一个身影从素枢谷缓缓走出。他穿着洁白的衣裳,背着药箱,衣服的胸口绣着一个“素”字。

他走过山涧,走过水田,走过蜿蜒而散发着清香的乡间小陌,他正走向贫瘠而干燥的荆楚。

他碰见一个一身黑衣、头发高高束起的年轻人。年轻人的双手很珍重地捧着一个小小的瓷罐子,衣襟上插着一朵已经干枯的木棉花。

年轻人望着他去的方向,道:“你不能去!”

他微微偏转了头,却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

年轻人在他身后大声喊——

“前路龙潭虎穴,危险重重,蝇苟腌臢,人心烂疮。为什么还要前行呢?”

他没有回答,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手上持着一枝新折的、含苞待放的木棉花。

注:木棉,又名英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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