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夕阳西下
一
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夕阳西下的日子了,在那个一生都不可能忘却的小山村里,我有些好高骛远地 “仰望”着外面的世界。只因老家久居在山的纵深处,不论怎么走也走不出山的束缚,因此才渴望着早点离开那地方,到没有山的地方去,到开阔的平原去,到有高楼、灯光如昼的城市中去。
这愿望,我是在将近二十岁的时候才实现的——凭着一纸入伍通知书远行了。而将近二十岁之前的那段时光,我都是在山的怀抱里,像困守农村一辈子的老人们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连做的梦都与泥土有关。
我的命运,与夕阳西下的那个黄昏有关。在我的追问下,奶奶告诉了我事情的更多细节。二十五六岁的母亲,丢下刚满月的我去到梁上大田挑土筑堰,也就是在夕阳即将西沉的那个时候,高处的土石方塌陷了,把她整个人都埋在了泥土下,最后掏出她时,已是暮色苍茫的黄昏。那个年代交通受阻、医疗条件落后,经半年辗转多家医院不间断的治疗,死时背上溃烂得不成样子……用“滑杆”把她抬回来后,死于非命的她,没进家门就简单地安葬在了我们家的老坟林里。
我浓情蜜意的思念,也与很多夕阳西下的时候有关。安葬生母多年之后,大人们虽然也在年年清明给亲人们上坟,也在年年春节给亲人们捋坟,也许我都到场参与过了,终因人小懵懂的原因,一直没有存下这方面的记忆。也记不清是哪一年、是在几岁时,我终于搞清楚了那隆起的坟莹里,埋着的就是给予我生命的母亲。只是她要先“行”一步而去,才把我留在了接下来注定要受罪的人世间……
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我对“夕阳西下” 就多出了一种难以释怀的复杂心情。一方面对它不甚好感,另一方面又在它的“怀” 里,生出了些难以言说的思念。
奶奶说,点香烧纸、除草捋坟都要在夕阳西下时才能去做。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非要在那个时候去做才行的。还说要是她死了以后,给她怄火时,要多弄些柏枝来,不要几下就燃光了……时间最好选在夕阳西下时,不然她会很害怕的!
二
奶奶死去的时间,正是夕阳垂下的时分。
她的身体一直很硬朗,父母亲忙于挣工分,她把一家子的后勤工作给承揽了下来。家里养了一条耕地的牛,每天天不亮时就把它赶出去吃露水草。放牛时,还要背个割草或捡柴的背篼。一回来,又忙着煮饭洗碗……像个老黄牛一样,总是不停地做这做那,也没见她说过累。
奶奶生命最后的那个下午,后来等把她安葬完后才听大人说,她给牛喂了水,把牛拴到圈里后,突然一头就栽过去了……她老人家 “走” 得很快,没给家里人找什么麻烦。
给她怄火的第一天下午,砍了很多柏枝,我专门选在夕阳刚落山时,就把她坟头那滚滚浓烟给升起来了。既然她已经交待过了,就肯定会站在那儿等的。虽然她活着从不发火,也不爱怄气,但想到她会久等,我便没什么理由拖延了!
接连三个下午,我都以夕阳西下为限,按时赶到她的坟前。怄火的第三个下午——也就是最后那个下午了,我站在她的坟前,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我突然问自己,亲人们怎么都在夕阳西下时“有事”呢?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么?
奶奶走了以后,家里少了一个做事的人,我们的担子都重了。夕阳时分,按奶奶生前那样,要把牛赶出去给它喂水。更主要的是,还要在这之前把“猪草”弄好,还得煮熟,尽快倒进石𥕢里,不然它们会叫得心慌……
奶奶手上的工作,很快就被我“顺利”接过来了。说“顺利”,是因为在这之前,由于我是家里的老大,自然做的事多。有些东西是跟她学的,有些东西是我无师自通的。像六月的太阳,烤得土地发烫,就只能先在阴凉处做些凉快活,比如睡个午觉啊,午觉起来像我们这些娃娃们还要坐成一边边,先要醒一下瞌睡,再去把晒的粮食收拢来……等等,然后选在夕阳落山时,才像被撒种一样给撒播出去,割草的割草、捡柴的捡柴、做其它事的做其它事。只有黄昏时分来了,才是我们被收拢来回家的时刻。冬天日短夜长,在整个假期的每一天,好像都是阴雨绵绵的,一吃完午饭,天就“黑”了,只能估摸着大约是到夕阳西下了吧,又去估摸着再做些“合适” 的事,以便等着掌灯时分来临。
如果要以“夕阳西下”为界,那是很好的一个时间段。我记得气温高的那些天日,还应该是这样的 : 栽进土里去的那些个弱苗儿,像茄苗、辣苗、莴笋苗、包谷苗……等等,它们才从街上买回来,换了环境,到了新的地方,一时还适应不了,摆出一付病蔫蔫的样子来。只有等到太阳偏西了,才敢用粪水去浇灌它。不然会被热气给 “气”死了。
我势单力薄,孤身一人挑着粪桶,从夕阳西下时就开始浇灌它们,直到月亮升起来了才收工。
小的时候,挣工分捡麦穗时,要是到了夕阳西下还没捡到多少麦穗,那一定是会被追究的;后来长成大人了去修公路、背水库……要是那任务在夕阳西下时还没完成多少,肯定也难以交待。
总之,这“夕阳西下”,在已知的那些时间里,它着实成了我心里的一道“坎”。倘若你不去在乎它,那是一定不行的。
三
“夕阳西下”的日子,已经进入到了我们的中年。在我的生活中,因多了一个“她”,才成全了 “我们”。我们结了婚,是一家子人了。
白天妻子上班,我下岗之后闲居在家。她干的工作有眉有眼,我在家仿佛什么也没做,却什么也做了,就是不起眼。幸好有文字作伴,把重复的日子才过得悠哉悠哉!
我一直单身到三十,按他人的说法是姻缘不到,遇到的人不是这不合适,就是那不合适。我们的见面以戏剧开始,却差点以悲剧的方式收场。还好总算没有结束,不然就没有我们后来散步于夕阳西下的浪漫了。
回去探亲时,我本以为是与无望的婚姻告别的,却在那十多个夕阳西下的见面中,增进了彼此的了解,结束了心和心的分离。她是通过考学才脱了“农皮”,在城里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回去了以后,白天她要上班,我们只在迎来夕阳西下时才有谋面的机会。见面的地点选择在了离她工作地,约莫三四公里远一处废弃的铁轨旁。两条永不相交的铁路线,并没以不吉利的方式让我们永不相交。当时,选这个地点见面,我的心里是有过咯噔想法的,难道她想以此暗示我们的结局?事后我问过她到底有何深意,她回答说夕阳西下、两条平行延伸的铁轨,不正是在见证我们爱情的坚韧吗?
而今,我们都带着年龄留下的“创伤”,由着时间的任性,一步一步向老年迈去。她说她的班难上,还要上好几年才得以退休,真有点儿上不动了。我的年龄比她大些,已经闲赋在家等着退休了。
在她白天上班走后为数众多的时间里,我都在“尽情”地感受着孤独。感觉真有点儿像我们初恋那样,我去到了那个陌生的城市,百无聊赖等她结束一天的工作,然后去到两条永不相交的铁轨上交流……
也许就是那时候养成的这习惯吧,我们从结婚后居住的只有楼房和水泥路面的小区搬了出来,眼下正住在水源丰富、绿树成荫的另外一个小区。人们说这里远离闹市的喧嚣,随时都能感受得到“春”的气息,适合散步休闲。
晚饭后,才有那么多走出户外的人们把小路铺满。老的小的跟着一大路,其乐融融地走在一起,谈笑风生。
那里面自然少不了我们的身影。
妻子有时也打趣地说,看你白天一个人在家,我陪你出去走一下。说真的,上一天班,都有点儿不想动了。
有时,我也会笑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如果你实在不想动了,那我就一个人出去走走也行。
还是出去走走吧。生命在于运动!
于是,西下的夕阳多次窥视到了我们的背影!